漫長的旅途,不知要走到何時。
屠豚揹着鍋,腰間插着一排尖刀,一看就不好惹。他手中還牽着一頭健牛,牛拉着一架堆滿柴炭的車,沒人知道這車內藏着油。一旦有事,他把這車點着,把牛撒開,就算眼前是人山人海也能衝開一條路逃命!
隊伍很懶散,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有的騎着馬,不知是自家的還是搶來的,也有騎驢騎牛騎騾子的,但更多的人只能靠雙腳走。
這是姜武的隊伍。
大王的王令沒人能聽懂,這裡的人只知道有一些人,將軍不要他們了,把他們給了別人,將軍要了他們!嘿嘿嘿!留下的人無不歡欣鼓舞,他們半夜被將軍偷偷帶走的時候都在偷笑,等來到開闊地,看到人數不多時,更是高興壞了!
人數少,吃的不就多了?
公主給錢是隻給將軍的,可不會給其他人。而且跟着將軍,又怎麼會缺吃的?
他們走了沒兩天就有人想去“做生意”,將軍就把人給撒出去了,只是告訴他們要走的方向,這樣他們做完生意想趕上來時,照這個方向追就行了。
大家這回趕路並不急,將軍說這次去的地方以前也去過,大家都熟,只是這回去就要在那裡建個寨子了,大家以後要住在那裡。
將軍說,住下來後,也會有人來投靠,他們的人會越來越多的。所以爲了不餓肚子,到時他會帶大家去“借糧”。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將軍說的什麼借糧,但只要知道有飯吃就行了。
有人問:“那他要是不借呢?”
他剛說完就有人笑了,將軍也在笑。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我們站在他們門前,他們敢不借嗎?”
“我們圍着村子,他們敢不借嗎?”
“不借我們就不走了唄!”
“沒吃沒喝,就進去拿唄!”
一堆人鬨笑起來。
屠豚聽得一愣一愣的,跟他坐在一塊的其他役者也都聽愣了,等沒人時,他們聚在一塊小聲說:
“將軍是幹這種事的啊?”
“怎麼跟……”我老家那裡的土匪強盜差不多?
有人問屠豚,“公主不是讓我們來給將軍做飯的嗎?”
屠豚點頭,“對啊,公主說將軍在外吃不上飯,都餓瘦了,才讓我們出來給將軍做飯的,你不想做?”
那人連忙搖頭,“……不是,給誰做不是做?”他猶豫的說,“不過,公主怎麼吃飯啊?”
他說完,他們中間就是一靜。這三十多個人都失落的垂下頭。
他們不想離開公主……不想出摘星樓……
可公主把他們送給將軍了,他們不得不走啊。
“你就不用擔心公主了。”陀陀眼睛紅紅的,他從公主那裡學了很多好吃的,他最不想離開,可公主不要他們了……
“肯定會有比我們更好的人給公主做飯的。”他沙啞的說。
“對啊……”
屠豚盯着這些人,真恨不能把他們的頭都打破!公主把他們送走……肯定是因爲宮中有事,公主有危險!
他的第一個主人就是突然之間,家宅傾覆,全家老少男女一個沒少,全死了。但他們這些僕人卻都活了下來,只是被賣了出去。他還記得他當時最大的心願就是好好養雞,養出又嫩又肥的小雞給主人吃,主人最喜歡吃燉小雞了。
那個主人是他最喜歡的主人,因爲他不打人……至少沒打過他,他那時還是個娃娃,不記得父母家鄉,也不知是不是父母把他賣掉的,他在那個主人家待了很多年……可能也沒幾年,因爲他還小就被賣了。但他永遠記得第一次穿衣服,第一次洗澡,第一次剃頭,第一次吃到好吃的肉……都是在那個主人的身邊。
那時他小,不想離開雞窩,還躲到雞籠裡,結果來人搬雞去賣,搬到車上發現了他,把他從裡面抓出來扔到前面,“鎖在一塊!這個也是!躲在雞籠裡了!”
他不想走,如果他那時就長大了,他一定會去殺人,能殺幾個殺幾個!
他不自覺的摸了摸腰間的刀。
他對公主說:“我不走!公主,我能殺人!”
公主是悄悄叫他過去的,對他說:“不需要你殺人。一個人能殺人不算什麼,但能救人才是最偉大的。除了你,我誰都不放心。你把他們帶出去,跟上將軍走吧。你們都會幹活,力氣大,跟着將軍也很有前途,如果不想殺人,在將軍那裡做做飯也很好,將軍不會趕你們走的。”
他就帶着這些人走了,把公主一個人丟下。
他在最後哭的頭都擡不起來,問公主:“那公主你怎麼吃飯呢?”
公主笑着說,“我會做飯啊。”
他說:“你不會燒竈,你也不會打水,你連刀都掂不起來。”
公主:“我可以生吃。別小看我,以前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屠豚又摸了摸刀,一句話都不說。
晚上休息時,他們睡成了一個圈,大家都是這樣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就行了。雖然還有點冷,但他們身上還有公主給的羊皮襖呢,裹着皮襖,摸摸藏在懷裡的餅,他們美滋滋的睡着了。
屠豚沒有睡,他躺在地上,枕着手,望着夜空。
草叢裡有蟲子的叫聲,他聽到聲音近了,伸手過去一抓,抓住一隻扔嘴裡,咔吱咔吱的嚼嚼嚥了,還挺肥。
幾個往這裡悄悄走過的腳步聲又都走遠了。
在這個大隊伍中,如果睡覺時不看好自己的財物,早上起來褲子都丟了的事都常有。上回還有個人不知溜去幹什麼了,一會兒光着屁股跑回來,氣得大罵:“哪個孫子偷了爺爺的褲子?爺爺昨晚上剛拉上去!你拿着舔屎嗎?”
衆人笑得前仰後合,還有人興沖沖的扛着刀劍去追這個男人想拍他的屁股,這男的大怒,先是跑,他一跑,追的人就更多了,反正都閒着嘛。這男的見跑不掉,猛的轉回身,抓住雞-雞衝着跑得最快的人的臉上呲了一圈尿,趁他們擦臉叫罵的時候撲上去掄起拳頭就打,掏雞拉蛋,抓頭髮踢襠,打得熱鬧極了。周圍的人起鬨吆喝下賭注,鬧了大半天才鬧完,纔起來往前跑趕早就走得不見了影的隊伍和將軍。
屠豚他們沒待過軍隊,不知道別的將軍的軍隊是不是也這樣。還有人告訴他們,這個隊伍裡一早上起來少幾十個人或多幾百個人都是正常的,因爲會有人半夜溜出去做生意,明明將軍不管這個,但他們就是喜歡偷溜,回來了還去找將軍炫耀這擔生意做了多少,花了多少本錢等等。
而多出來的人大多是聽說這裡有土匪而跑來的附近村子的人。
“如果知道是大官帶人,他們就不來了。知道是頭子帶人才來。”那人呲着牙嘿嘿笑,指着前頭的姜武說:“我們將軍不像官,是我們的頭子!”
就像這個人說的,這個隊伍裡每天都有人在增加。常常在路上就看到不遠處一夥人興高采烈提着刀和劍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招呼:“跟上了!跟上了!”
然後彙集到隊伍中,躲在隊伍尾巴里,看到姜將軍來了都藏着。等姜將軍走了才大搖大擺的出來,一邊吐口水一邊說:“就知道將軍不想要我們了才帶着你們偷偷溜了。”
其他人只是竊笑,這些人就不忿道:“憑什麼將軍要你們不要我們啊?上回去長山,我們可沒慫啊,也是提刀跟他們乾的啊,沒刀了撿個木棍也往上掄啊!怎麼就要你們不要我們了呢?”
其他人還是得意的笑。
人數越來越多了,屠豚嚥了口水。
……他現在溜了不會被人發現吧?將軍不會知道吧?
於是半夜,他聽到周圍的人都睡熟了,悄悄爬起來,摸過去牽着一頭驢跑了,跑出去快一座山了,覺得這個地方那些人應該聽不到驢的蹄音了,準備騎上驢跑,一回頭,陀陀他們三十多個,再加上不認識的五十多個人都跟上來了。
屠豚愣了。
陀陀他們也很愣,主要是他們跟屠豚跑吧是因爲他們是一夥的,可這些人跟上來幹什麼?
其他人中一個憋不住問:“去哪兒?”
後面此起彼伏,“去做生意吧?”
“去哪兒啊?”
“帶我們去吧!能殺人!”
“這一看就是個頭子!”
屠豚看看自己腰上插的一排刀,“……”
陀陀那些役者也有些躍躍欲試,他們也是漢子,這段時間看他們“做生意”看得眼熱。陀陀問:“屠豚,是去做生意嗎?”
屠豚:“……怕死嗎?”
“不怕!”
“那怕啥?”
“我死了你們不用埋!”
“瞎說,將軍把死去的兄弟都給撿回來埋了。我們將軍可仁義了,我們可不能給將軍臉上抹黑!”
屠豚轉身向樂城走,身後的人一愣,趕緊都跟了上來,在月亮下這一羣人像灑在荒野上的一小隊離羣的螞蟻,茫然而堅定的向前走。
“啊!!”隨着尖刀刺入,人臉上的表情整個僵住了,那是極致的痛苦和極致的絕望。
蔣龍倒了一杯清茶,摘星樓的庭前早就全是血污了。
姜姬坐在殿中,數着這第十九個倒下去的人。說實話,她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只是覺得她很臉熟。
就算她在之前給了這些宮女很多布和首飾當嫁妝,讓她們回家鄉,告訴她們留在家裡不要回來了。但蔣龍還是能一個個的把她們都找回來。
這些鮮活的女孩子被抓進來看到她時還滿臉驚喜,向她呼救,直到一個個倒在刀下。
蔣龍把茶端到她面前,“公主,爲何不飲?”他看了一眼庭前的斷頭屍,驚訝道:“難道公主是因爲這些人才喝不下去的嗎?”
摘星樓中空無一人,四天,她只喝了一些水,粒米未盡。
但飢餓並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這些熟悉的面孔又出現在她眼前。
她只能告訴自己……離開的人更多,逃出去的人更多,這些宮女只是因爲住得近纔會被抓回來,不見那些侍人都沒被抓回來嗎?
“這麼重的血腥味,你喝得下,我喝不下。”她說。
蔣龍打量着她,搖頭,“直到此刻,你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公主,我真懷疑是不是隻有我把姜武抓來在你面前殺了,你纔會有表情?”
她笑了,“你殺得了姜武?你敢殺他?”
她這個公主只是門面,姜武纔是姜元的心頭寶。她還真不是小看蔣龍,他如果敢殺姜武,那她才佩服呢。
蔣龍把變溫的茶潑了,又重新倒了一杯,只爲了聞茶香,看來他也對這滿庭的血腥不適:“我爲何不敢?大王到如今都不肯見我,如果我再也不可能獲得大王的信任,又何需憐惜一個姜武?”
“不過一局,你就認輸了?”她說,“四天前,我以爲我死定了,結果現在你只能在我面前殺人,卻連我一根手指頭都不敢動。”
蔣龍的臉色變陰了,她笑着說:“蔣公子,我跟你賭,你捨不得出局,所以別再在我面前作戲了。”她站起來,“給我準備熱水和食物。”她用下巴指着仍被按在屍體前剩下的那些宮女,她們早嚇得魂不附體,“讓她們進來侍候我。”
蔣龍陰沉的看着她。
“你既然嚇不住她,就該想別的辦法,死不認輸可一點都不好看。”憐奴從廊後冒出來,對着姜姬一揖道,“公主快回殿中去吧,我立刻讓人準備熱水和熱飯。”
蔣龍跳起來,這幾天金潞宮大門緊閉,馮瑄和龔香都沒出來,憐奴當然也毫無蹤影。他現在出來是說明大王已經氣消了嗎?
他顧不上再理會姜姬與憐奴,轉身快步向金潞宮走去。
憐奴讓侍衛把還活着的宮女送進摘星樓,再把前庭的屍體搬走,跟着,他也上了二樓,看到姜姬坐在欄杆前往下看,那些侍衛正從水道中汲水來沖洗前庭、階前的血。
“你來了。”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去,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變成的屍體被人拖走,“大王沒事了?”
她對憐奴的手段有信心,就算當日姜元沒事,這四天不知喝下、吃下多少東西,也該出事了。
憐奴第一次走到離她很近的地方,湊近她的臉看:“你真的不是大王的孩子?”
“不是。”她說,“我跟他已經越來越不像了。”這張臉,竟然是她原來的臉,她原來不是魂穿,是肉身穿。不過現在知道這個也不重要了。
憐奴上上下下的打量她,點頭:“你確實和大王一點也不像。”也不像姜家人,他盤膝坐在她面前,好奇的問她:“你父母是誰?”這幾天不止是他,馮瑄和龔香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原因是她實在不像是無名無姓的人,按年齡算,她被姜元劫擄爲女的時候應該還很小,馮瑄說她以前連魯言都不會說,說得一口土話。
“那應該是她後來才學的,必不是她家鄉話。”龔香搖頭,“年紀那麼小,就算讀書也讀不了多少,她的聰慧應當都是其父母言傳身教而來……丟了這麼一個孩子,其父其母只怕恨不能對大王食肉寢皮。”養得這麼好,父母一定下了苦心,一定非常珍愛她。
“也可能父母早就不在人世。”馮瑄道。
“她手足細長,家中必有世僕,不可能由其父母親操持細務。就算父母死了,祖輩親友呢?家中的僕人呢?”龔香一一問出,最後搖頭嘆道:“只怕又是一樁慘事。”
憐奴一開始以爲姜姬是個鄉野女子的孩子,現在發現她不但不是大王的骨肉,還有可能是哪一家流落出來的。頓時笑不可掩。這世上總有人比他更倒黴,出身好又如何?又能抵什麼用?
憐奴待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也沒告訴她姜元現在怎麼樣了。
等他走了以後,那些宮女才哆哆嗦嗦的上來,哭着說樓裡什麼也沒有了,她們找了半天,找不到柴,找不到米,什麼都沒了。
“先燒一些水。”
“沒有柴……”
她指着殿中的陳列樂器的木架,“把它劈了吧。”
宮女們一抖,都不敢動手。
姜姬起來走過去,把木架推倒,這些木架全是鍥形結構,抓住用旁邊的銅器砸一砸就砸下來了,她剛砸掉了一根,旁邊就傳來更用力的敲擊聲,是另一個宮女。她手握一隻銅壺,一下下狠狠砸着,咬着牙,掉着淚。
其他人也過來了,一個宮女接過她手上的銅器說:“公主,你回去吧,我們會做的。”
這些女孩子真的開始想辦法出主意了。
一個人說:“水燒好了可以喝,喝了就不餓了。”
“我們能不能出去買……”
“可能不行吧……他們把公主的錢都搶走了……”
姜姬又回來,她們看到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來恭敬問她:“公主,您有什麼吩咐?”
“您是想沐浴嗎?”
她搖搖頭,小聲對她們說:“荷花下面的根是可以吃的,不過不能讓他們看見。”
一個宮女馬上說:“那我們晚上再挖!”
姜姬搖頭,晚上看不清,這裡的人大部分都有夜盲症,也就姜武他們這些幹慣了壞事的才練了一身本事。
“白天就行。”她說。
一會兒,她和八個侍女一趴在二樓的欄杆處看着四面八方的動靜,幾人手中都拿着兩個銅器,如果遠處有人來她們就敲響銅器報警,剩下的侍女就脫了衣服潛到水道下去摸藕,她們不知道是什麼,但公主說長在根下,摸着荷杆往下掏,在泥裡埋着,小臂粗細。
水很冰,但當她們抱着幾節漆黑的裹滿泥的藕節跑回來時,所有人都在笑。
“公主,是這個嗎?”她們興奮的拿給姜姬看。
“洗乾淨看看。”
樓裡有水眼,洗乾淨後,雖然皮黃又細,但確實是藕。這個東西煮着吃還能喝湯,侍女們用銅盆銅壺煮了很多,美美的吃了一頓。晚上,她們實在害怕,姜姬就讓她們住在了二樓。
她卻毫無睡意,倚在欄杆上向外望。
“公主,你在害怕嗎?”一個宮女悄悄走過來,手中拿着半副帳幔,樓裡已經沒有被褥了,她們鋪蓋的全是帳幔。
她把帳幔披在姜姬身上,摟住她說:“公主不要怕,我們和你在一起。”
眼眶熱熱的,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