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們都來了。麻煩也來了。
徐公再也沒辦法裝病,只得打開大門迎客,但他還是叫上兩個子侄扶着他,一邊還擺着藥碗、藥爐,沒有繫腰帶,再戴一頂帽子,像個病人一樣坐在榻上,氣喘微微。
他的年紀替這一切添了不少說服力。
不過很多人進來後還是在看他的臉色,再去看旁邊人的臉色,一時之間沒人先開口。
“那些魯國兵是怎麼回事?”花千降問。
他是個長鬚大漢,家中歷代爲將,他父、他子、他的兄弟,手握八十萬兵馬,每年近六成的稅賦都被他要去養兵了。
不過就連徐公都知道,花家早三十年就把兵都給“偷偷”遣散了。皇帝不打仗,何必白養那麼多兵?花家現在手中的兵有三十萬就差不多了。
花家把大半的錢都花在門面上了。花千降平時出門,必乘戰車,車旁必然跟着他的戰馬,甲衣和刀劍就掛在他的戰車上,好像他隨時都可以上陣殺敵。
他來問這個,再合適不過了。
徐公瞪了一眼花千降,示意毛昭說話。
毛昭說:“這也是有先例的。而且,魯兵並沒踏進鳳凰臺。”
送嫁公主一般由諸侯國的公卿擔任,當然也有隨隊的護軍,幾十、幾百人左右。
魯國也是有公卿隨嫁而來,姓段,叫段小情。
“此人何在?”花千降準備問罪了。
你們魯國想幹什麼?帶幾千兵來鳳凰臺是送公主出嫁還是想造反?
毛昭尷尬道:“此人……彷彿是病了……”
他一得知魯兵就在距鳳凰臺不足五十里的地方安營紮寨就立刻打聽是何人送嫁,魯國公卿是哪位,打聽出來以後馬上跑去拜訪,結果那個段小情上吐下泄,人形都沒了,別說問話,簡直是眼看就要沒命了。
毛昭請來名醫,名醫看了看病人,再聽說是遠從魯國而來,捻鬚道:“此乃水土不服。”
毛昭問,“如何醫治?”
名醫:“取其家鄉水土煎制喂下即可。”
好嘛,要治人還要先千里迢迢的跑回魯國去取水取土。
那這人只好先病着了。
而且,魯國的兵還是很有規矩的,人家沒進鳳凰臺啊。你就算想趕人離開,也要看在魯國公主的份上,寬容一些,客氣一點。人家據說是要當皇后的,萬一你把魯兵趕走了,魯國公主覺得沒面子,一氣之下也走了,其他諸侯國公主感同身受,覺得他們不尊重諸侯公主,有樣學樣都走了……那皇帝怎麼辦?他們怎麼辦?
花千降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走得很恰當。他這一走,你不能說他沒對魯兵的事發言,也不能說他不關心此事,更不能再追着他要解決辦法。
毛昭苦笑了,轉頭看徐公:“徐公,此事該如何是好?”
徐公……徐公開始表演倒氣,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起來,一會兒臉就憋紅了,兩個子侄頓時孝子賢孫上身,撲上去一邊喊爺爺一邊哭一邊喊人煎藥喊醫生喊爹喊娘,在座的人怎麼能這麼冷血的繼續逼問?當然只能上前關心後告辭離去。
人一走,徐公就恢復正常了。
又拖過去一天!
然後叫人把白哥提來,“給我接着打!”白哥剛纔還躺在榻上喝愛妻親手煮的湯,徐公的人來了,擡起榻就走,他捧着碗驚慌失措:“愛妻!愛妻!快救我!”
愛妻斂衣相送,“夫君,見了爺爺要好好勸着他老人家別太生氣!氣大傷身啊!”
白哥趴在榻上淚光閃閃:“愛妻!!”他呢?他就要去捱打了啊!他昨天、前天、大前天被打的傷還沒好呢!
見到徐公,白哥立刻趴下痛悔難當,痛陳自己有錯,有大錯,大錯特錯。抱住徐公的腳哭:“老師,我知錯了!我真知道錯了!”
徐公手上拿着長長的小小的藥勺,敲在他頭上,“錯哪兒了?”白哥:“我該早點給家裡送信的!”
徐公恨得連打幾下,又嫌藥勺太小打着不過癮,直接上手親自捶:“魯國公主帶着魏國公主你倒是記得送信了,她還帶着鄭國的國書你怎麼不說?!她後來又抓了趙國公主你怎麼不說?你蠢成這樣以後出去不要說是我的學生!!”
聽到這句,白哥才終於傷心害怕的大哭起來,抱住徐公號:“老師你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徐公被他哭得心疼,怒道:“別喊了!嗓子喊壞了!”
白哥才改成小聲嗚咽,一邊抽抽,一邊繼續掉淚。
外面的人聽到裡面罵過一個段落了,徐樹站在階下道:“爹,毛大人來看望您了。”
毛昭走了,在外面打了個轉又悄悄回來了。事還是要辦啊,不能不管啊。
屋裡陡然一靜,然後白哥膝行着出來,請毛昭進去。
徐樹比白哥的親爹還年長,對這個自己爹收的小弟子就跟看自己兒子似的,見他膝行着出來,滿臉是淚,冷道:“不成體統!把臉洗乾淨!衣服穿好!站起來!”
白哥對着徐樹哭:“師兄……我昨天剛被你打過屁股……站不起來了……”
徐樹:“你就是小時候被打少了!”再看下人過來了,道,“扶着,還用榻擡回去。”
下人把白哥扶到榻上,擡起,白哥在榻上對徐樹作揖,行禮告退。
徐樹:“回去繼續抄書,今天再抄三卷出來。”
魯國的公主紙是個好東西,便宜,方便。徐公得了公主紙後,就打算把家裡的藏書都錄到紙上。他的書多,不過兒子、孫子、弟子也很多,一人抄幾卷,抄上幾年也就抄完了。
後來徐家開始自己製紙,各家也都有自制紙,徐公嫌以前的紙不好看,今年的這個紙好看,明年又覺得另一家的紙好看,於是年年都有重新抄書的任務。
抄多了自然就會背了。徐公覺得這樣既得了好書,又教了弟子,還能罰一罰那些不乖的弟子,一舉數得,好上加好。
白哥這回出去犯了不少錯,挨個罰過來,家中子弟不少都謝白哥,省了他們抄書的功夫了。
白哥淚水漣漣的回去,徐樹才進去。屋裡,徐公和毛昭在對坐發愁。
“魯國公主手中到底有幾國的國書?”徐樹問。
毛昭說,“算來……該有三本,或是四本。”
徐樹笑道:“一共才五國公主,她手中就有四本。”
魯、鄭、魏、趙、晉、燕。
燕國不算。
鄭國自願依附魯國,國書當在魯國公主手中。
魏國不知因爲何故,把公主送到魯國,所以魏國國書也當在魯國公主手中。
趙國公主半途被魯國公主“救”了,國書……可能也已被奪去。
晉國公主被趙國公主趕走,聽說晉國公主現在正一個人往鳳凰臺來,不過她就算來了,也未必敵得過魯國公主。
現在,他們都沒了辦法。主動權在魯國公主那裡。
雖然“皇后”這個位置沒那麼重要,但那要看在誰的手中。他們曾經忌憚過朝陽公主,可這個魯國公主看起來比朝陽公主厲害得多。
毛昭問:“現在,該怎麼辦?”
徐公出了個損招:“把魯國公主送進宮去!叫朝陽公主對付她!”
他們對着這個公主,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輕重都不好把握。但如果魯國公主不敵朝陽公主,敗了,他們到時只要把魯國公主給送走就行。
毛昭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問:“那如果是朝陽公主不敵魯國公主呢?”他們能把魯國公主送回魯國,又能拿朝陽公主怎麼辦?徐公瞪大眼。
徐樹在一旁說:“還要防着這兩個女人聯手……”此言一出,徐公和毛昭都笑起來。
徐樹道:“想是兒子說了蠢話。”
毛昭道:“賢弟不知,兩個女人在一起,必爲仇敵。”
徐公見徐樹不信,冷笑:“你幾時見過你娘和你妻子親如母女?兩下無猜?”
這就尷尬了,室內一片嚇人的寂靜。
不過徐公這個年紀,確實也有了言行無忌的資格。徐樹低頭,毛昭轉頭欣賞窗外秋景,啊,樹葉落光了。
打定主意要把魯國公主給送到朝陽公主那裡去,那誰去送?
三人面面相覷。
徐公清了清喉嚨,正想對毛昭和顏悅色,門外一個下人說:“壽公,白哥叫人擡着他出去了。”
徐公自從過了六十大壽以後就自號壽公,這壽公也喊了快二十年了,他還說要是能活到九十就改稱老壽公。
“他的屁股不疼了?出去幹什麼?誰叫的他?”徐公叫人進來。
下人進來說:“門上來了個長得挺俊的公子,聽說是魯人。”
徐公:“……”
徐樹:“……書還是抄少了。”
毛昭噴笑,起身告辭,“如此,就託給白哥了,能者多勞。”
白哥被魯人一叫就走,徐公運氣,打算等他回來後再打三百下。結果這一去,人就不回來了!又過了幾日,聽說白哥被魯國公主收爲內寵,帶進宮了。
徐公氣得手抖,喊徐樹,喊徐叢,“去把那小子給我抓回來!!!”
徐樹趕緊勸:“爹,放心,白哥生得沒那麼好,也就自家人不嫌棄他,不會被魯國公主看中的。”
徐叢跟着勸:“是啊,我見過魯國公主的兩個內寵,一個年紀大了失寵了,一個正得寵,都美得不似凡人。白哥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
徐公:“你們是想氣死我嗎?!”
鳳凰臺比姜姬想像的要大,宮門前也比她想像的更擁擠,各種車馬亂糟糟的停在宮門前的大廣場裡。
白哥經過時對她抱怨:“真是叫我不忍心看啊!”
這個大廣場是用來閱兵的,左右各有一座高塔,宮門城牆上也有樓閣,用來盛放皇帝和公卿大臣。
因爲是用來閱兵的,所以平時是不許別的車和馬在此停留,據說連皇帝的車都不能放在這裡,曾經某一任皇帝貪玩,自己駕車滿宮亂竄,玩到一半就把馬和車留在這個廣場上了,被大臣們罵了很久,還記在史書上了。
但現在這個廣場可沒這麼“神聖”了。
白哥在一旁給她說,這種事剛發生時徐公他們也曾勸諫過,但朝陽公主說這樣客人多才能顯得皇帝受人敬仰,然後徐公他們就不再多說了。
姜姬問他:“是不是大家都不太想理朝陽公主?”
“噓。”白哥左右張望,對她點點頭。
不管是朝陽公主還是皇帝,大家都沒什麼離了他們就不能辦的事,所以就不能怪大家不太想理他們了。
索性朝陽公主也很省事,除了集結一羣人聽奉承之外,也很少對徐公他們指手劃腳。徐公他們自然也更願意用錢和物來哄她。兩邊都很滿意目前的相處模式。
在對皇帝這件事上,他們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他們都需要一個太子。活的。
姜姬這麼說,白哥掙扎一番後,說:“公主高智,何必淌到這一灘渾水中來?公主如果願意,現在就可以在忠心之人的護送下回魯國去。我保證,鳳凰臺不會有人再去冒犯公主。”傻子也不會再去請她來當皇后。
姜姬故左右而言他,轉而問:“那是新的宮女嗎?”
她指的地方有一羣明顯是聚過來看稀罕的年輕女子,她們衣著打扮都不一樣,只能看出年輕,非常年輕,充滿健康的活力。其中也有衣飾華麗,帶着侍女的世家女。
白哥:“那是召進來的各地淑媛。”皇帝不能只有一個皇后,就算把諸侯國的公主都留下來,也不過三五個人而已,怎麼顯得出大國氣象?
所以各地選送的淑媛一早已經送進來了,準備服侍皇帝與諸位后妃。
“沒有鳳凰臺附近的人吧?”姜姬冷笑。
“……”白哥點頭,“方圓百里的人查清家在哪裡後都送回去了。”相臨城鎮的世家女子也都送回去了。
其實當時黎家的女子真跟上來了,也進不來,最多在鳳凰臺外面打個轉,不是被徐公等人想辦法送一份良緣,就是會用別的辦法涮掉她,送她回家。
姜姬笑道:“兔子不吃窩邊草,吃了,遮不住洞,等狐狸來了它的孩子就要遭殃了。”
白哥迎面被諷,也能含笑而對,指着前方的一望無際的碧湖說:“公主,過了這個湖,就是朝陽公主居住的地方了。”
朝陽公主沒有見她們。公主此時在午睡,睡起來也未必想見人。
白哥沒讓他們多停留,直接指揮着讓車調頭,去了廣益宮。
“這廣益宮是用來幹什麼的?”姜姬剛纔就沒下車,現在坐在車上晃晃悠悠的,滿目就是一羣又一羣年輕鮮嫩的女子,她們都是從各地徵來的淑女,必定家中富足。她們對這車上坐着的公主們好奇,臉上看不出一點陰霾。
姜姬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不去看。
她眼前浮現過了許多許多人。
想幫她的美人……
飢餓的雲姑……
那一個個青春美好的女子,她們從沒看過這麼高大的宮殿,這麼潔淨的地面,這麼多美麗的鮮花,穿着整潔好看的衣裙的男男女女。她們把這裡當成了比家鄉好上一百倍的仙宮,希望在這裡獲得比在家中好上一百倍的幸福。
她寧願她們個個都是趙國公主,可這裡麪人人都更像阿笨。
“廣益宮是用來講書的。”白哥說。
廣益宮立足在外朝與內宮的交界處,旁邊就有一道門,穿過這道門就可以輕易的出宮。
早在來這裡之前,白哥就和徐公商量過魯國公主等一衆人住在哪裡。
他把他的擔憂合盤托出,徐公卻不以爲然:“她想做什麼,你我都插不上手。她眼睛裡看的不是你,你就不要總往她眼前跑。”
白哥紅了臉,強道:“我沒有!”
徐公冷笑,又感嘆:“這有什麼好害羞的?皮相好的人年年都有,你見多了就不稀罕了。魯國公主這樣的女人更想讓人征服。你總藉着正義的藉口鑽過去,以爲我不知道你小子心裡在想什麼?但我看你,最多能爭一夕之歡,別的就不用想了。”
一夕之歡。
白哥迷離的看着眼前的魯國公主,她有着健康美麗的身體,充滿**的心,冰冷殘酷的雙手,讓人不敢相信的舌頭。
他怎麼能不愛她?怎麼能不想要她?
“此處正是我爲公主選的福地。公主在此,必可萬事順利。”他道。
“借公子吉言。”姜姬回首一笑,見白哥目光間有些閃躲,不由得哂道:“是我不堪入目,叫公子不想看我了。”
白哥:“公主不以容貌動人。”
姜姬的手放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她感到一隻手悄悄探了過來,蓋在她的手上。
她沒有動。
心想,這是又一個蔣龍?還是第二個龔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