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釜從蓮花臺出來了,悄無聲息。他進去的時候是被宮中侍衛綁進去的,家人、下人、行李統統沒帶,等他回到當時租住的院落時,只剩下他的從人,名叫徐兔的一個半大孩子,看到顧釜回來,徐兔先是高興,跟着就是害怕。
顧釜進屋一看,屋裡像被洗劫了一樣,除了他的書沒賣,剩下東西全不見了,連碗筷都沒剩下。
“你都賣了?”顧釜倒是不吃驚。
徐兔道:“您一進去就不見回來,他們都說你死了,都走了,我留下等您,沒錢吃飯……”偏偏樂城的糧食和樊城一樣,最近半年貴得離譜,如果不是有點家底的人家,飯都吃不起——不是誇張,現在街上還有小兒在唱:家有黃金千兩,屋裡餓殍四張。有錢買不來糧食,金銀又填不飽肚子。最近城中最受人歡迎的是木匠和磚瓦匠等手工藝人,他們可以在家中合適的地方挖一個地窖用來藏糧。
徐兔是顧釜從街上撿來的,小小一個,蹲在街角,顧釜從旁邊經過看到,還以爲他在看螞蟻——遂蹲下同看,不料此子是因爲肚子餓到發疼,所以蹲下省勁的。
顧釜就把這小子給撿回了家,洗乾淨後看舉止也不像是沒父母的,但問起家人姓名,家鄉籍貫,一問三不知。顧釜便犯了難,不好讓他入奴籍,又沒辦法替他找到父母,畫着人相的招貼畫在城門口掛了兩年都沒人來找,估計不是本地人。普通人一生都難以離開家鄉,這個孩子不管是拐來的還是自己走丟的,再回家的可能都很渺小了。
於是,顧釜就勸自己的從人回家抱孫子去,兒戲的把徐兔算做了自己的從人。
徐,是徐兔唯一有一點印象的,只是不知是徐,還是許;是姓,還是城、村、集的名字。甚至有可能是他們家街口一家店鋪的名字。
兔這個字就是顧釜的興趣了,他曾想給自己兒子取名叫猴子,給孫子取名叫黃鶯,皆被他叔叔顧朝給否決了,家中的僕人也自有他們的父母給取名,正好徐兔無父無母,年紀幼小,他便一償所願,從此心滿意足。
顧釜把門關上,悄悄問徐兔:“糧食有嗎?”
徐兔立刻點頭,把他領到寢室,在原本是牀榻的地方鋪着一張草蓆,掀開,下面就是塊木板,再拉開,就出現一個地洞。
這是徐兔花大價錢請人來幫着挖的地窖,他特意藏在顧釜的寢室裡。地窖中藏着十幾袋糧食。
顧釜大喜!好好誇了徐兔一頓,再下去扛了一袋上來做熟,與徐兔大吃一頓後,把徐兔留在家中,他出去轉了一圈,把剩下的糧食買了個好價錢,換來一輛車,兩匹馬。
他要回樊城了。
坐在車上出了城,徐兔的一雙眼睛仍哭得通紅。聽說顧釜把他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糧食全賣了,徐兔當時就哇哇大哭,看人來擡糧食就躺在地上不起來,還是顧釜把他給拖起來的。
“就要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嗎?”顧釜哄他。
“不想。”徐兔紅着一雙兔子眼,“叔叔不是說當時出來就沒打算再回去嗎?”
顧釜笑道:“此一時,彼一時。”
徐兔仍在哀悼他們被賣掉的糧食,早知要賣,他每日就多抓兩把來吃了,現在省下來的都便宜了別人,好虧……
不過出城不到十里,他們就遇上了兩撥人,第一撥運氣好,看是一個士人和一個隨從就放過他們了,第二撥就土匪了點,把他們的兩匹馬給搶走了。
馬一沒了,車就趴下了。
顧釜嘆氣:“早知就該要驢的。”現在他也明白爲什麼買主會甘願給他馬了,因爲現在馬出城比驢危險。
搶馬的是一夥十幾個漢子,個個身上都帶血,有的血都發烏了,行動帶着一大股如影隨形的蒼蠅,氣味燻人欲醉。
徐兔早嚇得縮到顧釜身後了,顧釜表現得落落大方,其實還是有點害怕的……怕被這些人抓去當兵。
其中一人笑道:“有驢正好可以吃肉!”
一羣人哈哈笑起來,揚長而去。
顧釜鬆了口氣,拖着徐兔繼續往前走。
正值夏季,草木茂盛,蛇鼠兔鳥都挺多,顧釜武藝說不上出衆,就地綁一副弓箭射幾個小獵物填飽他和徐兔的肚子還是不成問題的,但無馬車代步,這樣一來路程就更遠了。
走了四天,他發現樂城周圍的環境變糟了。看不到百姓,他記得當時他來樂城時,這附近到處都是揹着行李、挑着擔,或是坐着馬車往樂城去的百姓,大家行色雖然匆匆,神態卻很悠閒,路邊也能看到踏春的少年少女。
這纔過去幾個月,全都變了。
草叢間依稀可見血跡與屍塊,狼與豺大白天就敢尾隨在人後,這些兇畜都嘗過了人肉味,看人就像看兔子看狐狸,都是它們嘴邊的肉。
顧釜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和徐兔兩人早晚會出事,必須要儘快找到一夥人加入進去,再想辦法回到樊城。
這個時機來得很快,他們每天都會碰到幾夥人,有幾十個的,也有幾百個的,烏泱泱一大片好像成千上萬的也遇到過,不過他遠遠望到就帶着徐兔躲到草叢裡了。
這次遇上的這一夥像是讀書人比較多,大多穿着長衫,扶老攜幼,而無論老幼,哪怕行走途中都在大聲咒罵龔大夫,別說祖宗八代,十八代都被罵盡了。
顧釜帶着徐兔過去,隔着老遠就行禮問好,再罵兩聲龔大夫,倒是很容易就融入進去了。
一起走了一天後,顧釜才知道這些人原來都住在士子村。士子村是渾名,大王叫它迎客村。村子裡房子白住,水隨便打,大王還給糧食發佈、發錢——於是除了家中不缺錢的世家子弟之外,窮讀書的窮書生也有不少。
是很不少。
大概是家裡有房子不住的士子的十倍吧。
讀書人是不幹活的,你讓他拿鋤頭下地?挑擔子走街串巷賣貨?拿着鋸子、麻繩當木匠?這都不合適。如果家裡出了個讀書的孩子,基本上就等於開了個無底洞,不能指望他掙錢,他花錢比掙錢在行。
多的是家中小有資產的父母,然後供個兒子專心讀書把家底讀光的人家。一聽說有士子村這種好東西,便舉家搬來了。
好處不止是大王給糧食給布,而是周圍都是讀書人啊!終於不用因爲兒子想去找書友而給他準備盤纏了!一去幾年,除了回信要錢別的什麼也不會帶回來。讀書是很崇高,但讀到最後,父母老病而亡,兒子卻未必能成名。
顧釜一聽就明白了,不由得感嘆,龔氏只怕是沒有料到一個小小的士子村能有這麼大的作用。
因爲士子村顯然很意外的,討好了魯國大多數人。除了世家,百姓們也很喜歡士子村。
結果合陵兵把這個馬蜂窩給捅了。
顧釜猜測這其中一定有人在煽動,就是不知道是誰,不過不管是誰,他們都跟他一樣,在挖龔氏的牆角。
劉箐帶着十幾個人回到了樂城劉宅。劉家雖然在開元城是城主,但到了樂城,卻只是個稍微有點名氣的“普通百姓”。
所以房子的位置並不好,有些偏,地方也不大,裡面的陳設也不怎麼樣。
跟劉箐回來的都是從士子村逃出來的人,也是劉氏兄弟之前收服的其中一部分,當然,跟他們的關係也最好。
“不要拘束。這裡現在就我自己,我爹和我兄弟都已經回開元了。”劉箐道。
付明有些感慨,危機來臨,劉氏做出了選擇。劉竹與劉箐兩兄弟,劉箐留在了險地,替劉家博一個未來,若贏,他帶劉氏飛昇,若輸,就只死了一個不肖子弟而已。
“賢弟高義。”付明讚道。
其他幾人也紛紛稱讚。
劉箐笑道:“我大哥走的時候險些沒被我氣死。不多說了,家中有糧食,只是沒有人做,竈上的人是來了樂城以後僱的,我前段時間就把人辭了,現在這種情況,家中還是隻留信得過的人好。”
“劉兄說的對。”
“有道理。”
“無人下廚也無妨,穀米生嚼更甘甜!”
劉箐便去竈下盛來一斗穀米,倒是都磨去了殼,他把穀米倒入幾個大碗,幾人就這麼抓着生嚼起來。
一時滿屋噎得咽不下去,嗆到喉嚨裡的咳嗽聲。
並非劉箐清高……他是真不會做飯,這輩子都沒見過不在盤子、碗裡的飯菜是什麼樣子,他也奇怪,這嚼起來像砂子一樣的東西就是他平時吃的香香軟軟的飯嗎?他以爲味道不會差太遠,但這差得何止太遠?簡直像別的東西了。
發大話的人先吃不下去了,主動開口占住嘴,問道:“劉兄,大王寫給你的話在哪裡?可能取來一觀?”
其他人不約而同的都停下了……能少吃兩口就少吃兩口。
劉箐也從善如流的放下手中的碗,去室內的櫃子中取來一個木盒,回來擺在衆人面前,鄭重的打開。
這就是當日他與劉竹悄悄送到蓮花臺的竹簡,他取出後翻到背面,大家就看到背面果然有鍥上去的字,字跡有些拙劣,確實是大王親筆。
大王的字跡就如同三歲小兒。
“孤安好,卿勿憂,感卿深情,孤泣,望卿珍重自已,勿妄動、勿妄言,盼與卿有重聚之日,與卿同座、共飲,握手言歡”
短短數句,倒是把不少人的眼淚勾出來了。
大王其實不擅言辭,說話時都是短句,他們當時心中難免有嘲笑與輕視,但現在再看到這一行字,心中卻想起那個沉默寡言,但溫和善良的大王。
他一個人在蓮花臺,該是何等的害怕、何等的恐懼?但他沒有憤怒、怨恨,只是安慰他們,讓他們不要替他擔心,讓他們保重自己。
付明伏地大哭,“大王!大王……那龔氏的賊子!吾必取你性命!”
其他人也雙眼血紅的發誓:“必不饒龔氏!”
“龔氏險惡,天地難容!”
劉箐忙叫大家悄聲,不要大叫,免得引來龔氏的人,他道:“我們還有許多志同道合之人,在羊兄與年兄那裡,大家一定能想出一個辦法,救大王於水火之中!”
顧釜與徐兔與那些人在樊城附近分了手,他終於平安回了樊城。樊城城門緊閉,守城的將軍認出顧釜才放下吊籃把他們拉進去。
顧釜驚訝的看到城門下竟然有數千刀甲士兵集結,問將軍:“難道龔氏攻打我城了?”將軍大笑:“非也,非也!公子回家便知!”顧釜回到顧家,見了顧朝後才知道,原來顧家早在合陵兵來了以後就發現這是一個洗刷顧氏的好機會!
“已經小勝過幾場了。”顧朝笑道,“龔氏太驕傲了,不過一羣鄉下人,就敢在王城腳下耀武揚威!”
顧釜目瞪口呆。他還沒有帶來公主的許諾,顧家就自己鑽了進去。
顧朝笑道:“不止我們,我猜,姜將軍已經回來了。我們遇上了幾回,沒認出姜將軍,但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看顧釜神色不對,他安慰道,“開始險些打起來,後來就避開了。”
顧釜讓人都下去,才悄悄把公主的話說了,道:“叔叔,此事可應嗎?”顧朝也有點吃驚,不是吃驚這個條件,而是提出條件的人。
“你應了?”顧朝問。
顧釜點頭:“是。”
“你都應了,難道我還能說不行?”顧朝笑道,隨即又皺起了眉,深深的嘆了口氣:“一個女子……”
非姜氏之福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