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家兵將登門,說是請,更像抓。
此時鳳凰臺下的諸君才發覺那道聖旨不是兒戲。他們久居鳳凰臺下,平時就算再閉門塞居也多多少少意會得到:皇帝不好。
皇帝總是隱在人後,不肯出現,必定是有問題的。
但,這天下並沒因此受害,所以人人也都願意裝成天下太平。畢竟還有徐公等人扶助陛下治理大梁,他們這些閒人又何必多操閒心?
但此時有毛賊竟然能挾天子而立,這就讓大家想起來皇帝的問題了。
皇帝“弱而不立”,纔會這麼輕易就被一個小小毛賊給制住了,還丟了國體。
太丟人了!
賊膽包天啊!
徐公被從徐家“請”出,乘車往鳳凰臺去的一路上看到的人全都糾糾昂昂。或談笑風聲,或義憤填膺。沒有一個人是惶惶恐懼的樣子。
他們看到徐公安坐車中,還特意靠過來請安問好,然後誠懇道:“願隨公後!”
徐公搖搖頭,這些人也不糾纏,照舊回去跟有志一同的人士集合起來,紛紛揚揚,斥責狗賊去了。
徐樹和徐叢都在車上。
徐樹看到此景,喜出望外。
徐叢則是憂心忡忡。
徐樹不樂見徐叢仍掛着一副憂懼的臉,覺得這丟了徐家、徐公的身份。
“觀諸公神色,此事當可無憂!待我等進宮後,力斥雲賊,拔亂反正即在朝夕之間!”徐樹充滿自信地說。
徐叢聽了這話,就算仍有憂懼,可徐樹加上車外的衆人都是一樣的神情,他就開始懷疑是不是他想多了?
畢竟雲青蘭一個也難敵天下悠悠之口。他難道不怕天下人嗎?他就換了一副神色,也做出鎮定從容的樣子來,還對徐公和徐樹道歉:“小子無知,險些墮了徐家英名,叫爺爺蒙羞了。”
徐樹點頭。
徐公搖頭。
徐公指指徐樹,指指車外的人,再指徐叢,道:“你本來有三分聰明,叫這些蠢人一帶,就變蠢了。”
徐樹和徐叢都糊塗了。
徐樹道:“父親,您看一看這外面的人!難道雲青蘭還能把這麼多人全殺了嗎?他就是能殺光,他還怎麼坐這個朝廷呢?”
徐公平靜地望着他的長子:“你手中連一把劍都沒有,難道指望着到殿上罵雲青蘭幾句,可以把他罵自盡?”
徐樹啞巴了,他還不至於這麼蠢。
“……那可以先讓他把陛下放了。”徐樹道。
徐公:“放了陛下,他就是死路一條。生與死之間,他知道該怎麼選。”
徐樹再看一看車外的人,仍是不信:“我們有這麼多人!”徐公已經顧不上給徐樹留面子了,“你也是讀過書的,你來告訴我,鳳凰臺內內軍多少?”
徐樹沉吟片刻,“三至五萬。”
可這三五萬人在他們面前頂什麼用?一羣兵而已!
在這裡的,卻是數百世家!全是有名有姓之人!
徐公:“他連陛下都抓在手裡了,你覺得他會怕你們嗎?”
徐樹的神情徹底變了。像是天地倒轉,日月不在。比之前看到雲青蘭要娶朝陽公主的聖旨更奇異。
那道聖旨是荒唐,可也不是無法接受。皇帝弱勢,朝陽蠢鈍,雲青蘭有野心,叫他成事也是巧之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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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說雲青蘭能不理眼前整個鳳凰臺下的世家,一意孤行,這就讓他無法相信了。
雲青蘭怎麼敢呢?
他肯定不敢!
徐樹的神色堅定起來。
徐公也沒盼着這個大兒子一夕之間就變聰明。他當年沒有好好教他,只讓他讀書,結果讀出了這麼一副自大的脾氣。
他轉而問徐叢:“你從這裡看出了什麼?”徐叢悲哀地說:“世家自大。”
徐樹驚異地看徐叢,他模糊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麼,但那點清明轉眼即逝,再也抓不住了。
“世家自大”這話並不新鮮。早在一百多年前,有個叫樑翁的人就說出了“世家自大”這樣的話。他認爲世家已經把自己凌駕在了天、地、人三者之上,立於頂端。
世家集合了天地之間的靈秀、智慧、地位、財富,確實這世間已經沒有能比世家更先進的了。
一個個流傳數百年的家族,一代代孕其精華,去其糟粕。世家確實在一代代的進化,在推動着世界的發展,令天下變得更加美好。
而且世家並非一成不變,數百年間,新姓興起,舊姓淘汰。世家這一階層一直在產生新的血液,新的事物。
樑翁認爲世家將會永遠存在下去,他認爲過去將來的歷史將會有一個個偉大的姓氏,以及冠以這些姓氏的精英來書寫,來創造。
但他也認爲,世家的偉大滋生了傲慢、狂妄、自大和閉鎖。
他說,哪怕是天地神明,也應該以謙遜爲美德,何況人呢?世家也應該謙遜。不是形於其外的禮貌,而是發自內心的謙虛。不止是對天地神明,而是對除自己之外的萬物。不止是對地位高的,對平輩,或地位低下的人,或畜牲,或草木,或無形無象無知無覺之物也應當抱着虛心學習的態度與其交往,而不能持才傲物,或持姓傲物。
反之,世家的自大必將導致其最終滅亡。
之後也有人撰文寫出類似的語調,一百多年來,多多少少也起了一點作用。至少有識之士都承認,樑翁此語有警示之意,世家當引以爲誡,慎之,再慎之。
此時徐叢發出此語,徐樹不免覺得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可此時也用不着他們說什麼了。
車,已經到鳳凰臺了。
衆人下車,步行進去。
在他們走進去後,宮門伴隨着隆隆聲,緩慢的關起來了。
徐樹此時回頭看,心中不免升起一絲不安。看樣子,雲家是打算來硬的。
如果他們沒有“臣服”,只怕就出不去了。可能……也會有人死在雲家手中,死在這裡。
可難道他能畏懼嗎?
畏懼雲家這樣的小人?還是畏懼死呢?
都不能。
他應當慨然,應當無畏。
他看到許許多多的人也都看到宮門關上了。他們有的繼續向前走,有的發出冷笑、嘲笑、蔑笑,不屑一顧。
徐樹走在徐公身側,他告訴自己,他的步子要堅定,不能遲疑,不能慢,不能躲,不能怕。
他一步步向上攀登,走過九百級玉階,漸漸能聽到殿內傳來的雅樂。
《和歡樂》。
這是在皇帝有喜事時纔會奏的樂曲。
他們走進去,走進幽暗的宮殿。殿內燃起巨大的火炬,濃烈的香氣散發出來,叫人發嗆。
幾百人走進來,沒有一個人出聲。他們沉默,肅穆。
他們都看到前方的龍椅上擺着皇帝的冠,印,劍。
雲青蘭就站在龍椅旁。
一個女聲在內殿冒出來,又很快消失。
聽到女聲,徐樹心底冒出“朝陽公主”這個名字。這叫他心底的憤怒再一次涌了上來!還有一種被深深的羞辱的感覺!叫他瞪着雲青蘭。
在這殿內,雲青蘭面前的人都在瞪他,像要將他千刀萬剮。
“諸位請坐。”雲青蘭穿着甲衣,腰懸寶劍。他看起來即不像要娶公主的王公,也不像因救駕而受封的功臣。
倒像個馬上就要上戰場的將軍,殺氣騰騰。
沒有人入席。
突然之間,人羣中一個人笑起來,指着雲青蘭對衆人道:“此犬乎?效人也?奇也!”
——這是一條狗嗎?
——這狗怎麼學人說話?
——奇事!
轟堂大笑。
所有人都在努力笑得更大聲,笑出了眼淚,笑得殺氣四溢。
笑得雲青蘭握緊了手中的劍。
他既怒,又怕。眼前這一切是他想過的,可他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都想反他!
難道他們沒有看到他手中的劍?
難道他們沒有聞到這殿中的血腥味?哪怕燒了再多的香也蓋不住的血腥!
徐公伸出手,殿中笑聲戛然而止。
徐公問:“雲奴,可還記得家鄉?”
雲青蘭猛得看向徐公。
他是軍戶!可他不是奴僕!他有名有姓!
殿中響起無數的質問。
“奴兒!可還記得誰給你的肉吃!”
“誰給你衣穿?”
“誰給你屋住?”
“奴兒!你有何面目立在殿上?滾下階去!”一個年約五旬,長身玉立的男子冷道,“休髒了這裡!”
雲青蘭怒極生膽!喝道:“左右!將此人拿下!推出去與我砍了!!”
左右甲士應聲而出!像一羣餓狼,撲上來就要將那男子挾出去。
男子會些拳腳,便要奪甲士手中之劍,周圍的人也抱頭抱腰,以簪做器刺向甲士,各出手段。
徐公走到最前,站在雲青蘭面前:“奴兒,你若敢在此殺人,老夫必取你性命,令你生不能安枕,死不能歸土。”
雲青蘭把劍抽出來,比在徐公身前:“老兒!你不懼死嗎?!”
徐公笑道:“奴兒,你要權勢,要這天下,只憑雲家那八萬人?你自取死路,反問我等是否懼死?何其可笑。”
雲青蘭咬牙道:“就算我會死,我也能在這裡先殺了你們!!”
徐公道:“你不蠢。你本該在我死後動手,此時動手就失了先機。你敢在這裡殺一人,這鳳凰臺就是你的死地。縱使有陛下、公主護身,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雲青蘭心念電轉,喝住甲士:“放了他!”
甲士鬆手,那男子鬢髮散發,頰帶血痕,立刻被友人搶回去,問他有沒有受傷。
男子搖頭,一雙眼睛瞪得極大,臉嚇得又白又紅。友人見其無事,便笑話道:“爾似潑貓,眼如琥珀,美極!”
男子滿腔羞憤,幾乎想立刻衝到雲青蘭面前拿命去殺他!被友人一打趣,沖天怒火頃刻雪消,嗔他:“此情此境,你不思報國,只念風月,是何道理?”
友人笑道:“不及你,不及你!”
男子這才冷靜下來,看前面徐公正在與雲青蘭交談。
友人道:“徐公在首,我等隨從便是。”
男子點頭:“正是。”
友人道:“若當真死在此奴手中,日後我想念你時,只怕要連此奴一起入夢。”
男子頓時臉色大變,斥他:“滾!滾滾滾!”
雲青蘭聽出徐公話中有講和的意思,立刻就決定聽一聽徐公的話。
說到底,他是想要權勢,不是想去死。真惹來天下罵名,讓天下人都想殺他,那他這好日子也過不了幾天。
雲青蘭:“願與徐公同坐此席,公爲先,某在側!”
他馬上就願意把這天下跟徐公一塊坐了,還願意屈居側位。
徐公搖頭。
雲青蘭的眉毛就皺起來了。
“莫非徐公竟是來勸某引頸就戮的?”他這一步走出來就不可能退了。不管誰來勸他退,不管是交出皇帝還是交出朝陽公主還是交出御璽,他都不可能去做!這都是在要他的命。
徐公還是搖頭。
雲青蘭來了興致,“徐公欲如何?”
他的,徐公不同意。
徐公說一個分成辦法,他看看能不能接受。
其實只要徐公從他,他是真不介意聽徐公的。
徐公:“將軍手握虎軍,又有救駕大功,更得長公主青眼,何不裂土稱王呢?”
雲青蘭頓時心動了。
其實,他此時佔了鳳凰臺,真的時機不好。時機不對,本來該成功的,現在看着也快敗了。
就像徐公說的,雲青蘭也知道只有八萬人想當大梁的皇帝實在是太蠢了。
他本來想的是等徐公死了,鳳凰臺羣龍無首,他再以忠心二字哄騙住朝陽公主,自然而然就能取其代之。
他並不想真讓天下人都知道他雲青蘭有不臣之心啊。
他想的是朝陽在皇帝身後,他在朝陽身後,這樣來坐這個龍椅。
現在這樣等於一切都露在人前了。
他本想一不做,二不休。把鳳凰臺的大大小小全抓了,無論如何要逼得他們答應讓他當皇帝。
他想着殺一個他們不願意,殺兩個呢?殺到血流成河呢?他不信這裡的人人都是不怕死的。等他把人給殺服了之後,拿下鳳凰臺,等大梁其他地方反應過來也已經晚了。
現在徐公又給他提供了另一個看似更安全的“退路”。
何不去當諸侯王呢?皇帝是這個樣子,他這個諸侯王當了,也不擔心皇帝能殺了他,除了皇帝之外,殿上這些人可沒一個能殺了他的。
“好!”雲青蘭一口應了。
徐公點頭,“容我等替大王定國,定名,操持一番吧。還請大王稍待。”
他轉身回到衆人之中,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坐下來,似模似樣的討論該給雲大將軍選哪裡稱王,國名要怎麼定,百姓從哪裡遷。
這大王有了,王后也有了,該給的賞賜都要給。
衆人之中就算有不願意的,被周圍的人勸一句“形勢比人強”,也都低頭從了。
畢竟,就算抱着赴死之心來了,也沒非要死不可的道理。既然這奴願意走,不管是去哪裡當大王吧,至少鳳凰臺皇帝叫他們這些忠臣給保下來了。
這不就行了嗎?
其他的,諸侯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徐公跟衆人商量得很快,立刻就定下了國號,占卜過後,選國名爲慶。然後把這個給雲青蘭看,問雲大將軍,您沒意見那我們就擬旨了。
然後選封地,河谷吧,產糧多,地方好。
徐公頗爲大方,圈了好大一塊地,把河谷和周圍的十八個城全圈進去了。
雖然以國論是小了點,但這慶國可在大梁腹地啊!膏樑之地!多肥啊!可跟魯國那種偏遠之地不能比。
徐公問雲青蘭這封地滿意嗎?雲青蘭哪怕想染指御璽當幕後皇帝也沒真想過自己能拿到二十二座城。
大梁何其廣大?他想要當皇帝,其實沒什麼真實感。
可這二十二座城是實實在在拿在手裡的!
雲青蘭忙說滿意!太滿意了!
徐公就寫好了聖旨,交給雲青蘭讓他去請皇帝蓋聖旨。
雲青蘭還要裝模作樣,把聖旨叫人捧着,到後殿去蓋完再出來。以示,這不是他自己蓋的,是進去請示皇帝后讓皇帝蓋的。
徐公就跟沒看到一樣,拿到聖旨,讓諸人抄送,準備送去那二十二座城,通知他們,從今天這一刻起,你們不歸皇帝管了,歸慶王管,要好好聽慶王的話喲。
——至於這些城會不會因爲一道聖旨就對“慶王”心悅誠服,這他就不知道了。
在座的人,哪怕剛纔不服的,此時也發覺徐公挖的坑了,一個個都在心底冷笑,面上不露聲色,怕叫這奴兒發覺了。
雲青蘭擔心傳旨的陽奉陰違,說要讓他的人去送聖旨。
徐公自然無有不應。爲表誠意,他還表示聖旨送到之前,他們這些人就在這裡等着。
“慶王”也有些怕自己被坑,畢竟這大王還沒坐到實處,不敢立刻就放了徐公等人,就順理成章的答應了。不過爲了以示禮賢下士,特意命人整理宮室,請諸位去安歇,衣食自然不會怠慢。
徐公謝過“慶王”好意,帶衆人辭謝“慶王”後,順從的跟着侍人去宮室安歇了。
徐叢和徐樹服侍徐公洗漱。
一燈如豆。
徐公屈指算道:“這一來一回的,總也有個七八十天。”二十二座城呢,一座座走過來,可不容易。
夠姜幽反應了吧?
她要是不趁此時出手,就算他眼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