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郎君,你們怎麼也纔到淮源?”
將近黃昏數名挎刀僕役簇擁着一名身穿綢衫的白鬚老者,從鷹子嘴方向騎馬過來。將到淮源時,這一行人在街市外遇到從南面過來的徐武富、徐恆父子等人,老者下馬來,朝徐武富揚聲招呼。
“周老太公怎麼親自到淮源來?”見是周氏的老家主、也曾在州府任過吏書的周祝,徐武富客氣的站道側等他們靠近才施禮問候。
“我身體有所不適,原本想着叫我家小三過來跑一趟,但思來想去,鄧郎君率巡檢司武卒、鄉營斬獲如此大捷,我周祝身體有小小的不適,怎麼吝嗇跑一趟?”周祝笑盈盈說道,“卻不想這一岔,拖到這時候才趕過來,也不知道鄧郎君心裡會不會惱老朽不知禮數……”
周祝不會說午後便得鄧珪派人來請,但他不相信白澗河東岸的賊軍會如此不堪一擊——他還是派人趕到跳虎灘看過之後,才決定親自前往巡檢司參與這次臨時召集的鄉議。
他來晚了,心裡還有忐忑,卻不想徐氏族兵作爲主力參與此戰,而作爲徐氏家主的徐武富竟然也拖到天將黑才趕到淮源,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麼
“鄧郎君寬以待人,一定會體諒周老太公的。”徐武富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午前大戰跳虎灘,徐郎君可有隨鄧郎君督戰,這賊人怎麼就稀裡糊塗敗了,還敗這麼慘?”周祝傾着身子問道,“老朽卻是聽說徐族出一員虎將,前些天帶十多數騎便殺了四十餘賊,今日又是他帶少數人殺入賊寨,攪得寨中賊軍天翻地覆,沒一會兒就崩了——老朽卻怎麼都想不明白,徐族這員虎將到底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竟如此的兇猛?這可是真的?”
“屁!”徐武富還沒有說話,徐武磧在一旁啐了一口唾液,不忿道,“莽貨而已,而賊寇太過無能,才叫豎子得名!”
“怎麼說?”周祝疑惑的看向徐武磧問道,桐柏山裡的大姓宗族基本上都曉得徐武磧的來頭,心想也許唯有他能解釋心裡的困惑。
“說白了就是沒頭腦,而賊人完全沒有防備到這一點,”
徐武磧袖着手,不屑說道,
“午前攻寨,我與家主都站在鄧郎君身邊,看得一清二楚:這莽貨帶着五六十人直接從北寨牆,身後沒有一兵一卒後援,強攻寨牆,就直接殺進去了,實則與尋死無異。而但凡賊人有一點準備,包抄其退路,五十餘人即便個個都有三頭六臂,也都會被兩千賊兵吞沒掉。能叫這莽貨得手,一是賊人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莽撞,事前在北寨牆內側部署防兵不多,二是看他如此莽撞,鄧郎君異常果斷的將所有的兵馬從南面、東面全部壓上,令賊人無法脫身去包抄北寨牆,終致潰敗。要說功勞,是鄧郎君當即立斷之功,把握戰機之準,令人歎服,然而也是險到極點,稍有差池,便是賊勝我敗,萬劫不復。現在人人都說那莽貨有功,真是不識兵事的妄言而已……”
聽徐武磧侃侃談及攻城拔寨的一般戰術選擇以及需要規避的風險,周祝深以爲是的說道:“僥倖之至、僥倖之至——虧得有鄧郎君、王稟相公主持大局,要不然還真是難逃慘敗啊!不過從今日一戰看,賊寇也無需畏懼啊!”
“這卻是真的,賊寇此時確實無需畏懼,但是,他們能再強一分,那莽貨也百死無回,絕無僥倖。”徐武磧斬金截鐵的說道。
“豎子得名罷了,說他作甚?”徐恆在一旁也是恨恨說道。
…………
…………
徐懷也是到將晚時,才從跳虎灘營寨離開,與徐武坤、鄭屠、唐盤、徐心庵等率先登隊回到淮源。
跳虎灘一戰雖然振奮了人心及鬥志,但巡檢司武卒及鄉營,相比較賊軍兵力上劣勢還極爲巨大,對白澗河以西的賊軍部署一無所知,暫時還沒有做好大舉西進,收復玉山驛及淮瀆舊寨去解十八里塢之圍的準備。
這也不能怪巡檢司這邊動作慢,什麼事都沒有準備好。
白澗河東岸的局勢扭轉太他娘驚人,太叫人目不暇給了。
不要說準備了,倘若昨日有人說應該好好考慮渡過白澗河往西進軍、收復玉山驛、淮瀆舊寨,一定會被認爲是得了失心瘋!
昨天還擔心跳虎灘賊寨不知道要死傷多少人馬呢,要怎麼提前準備?
當然,跳虎灘大勝,很多人又迫不及待想進入西岸,追剿殘寇。
街市之上,這時候也是張燈結綵,似乎西岸的賊軍早已不成威脅。
徐懷與唐盤、徐心庵等人騎馬進街市,沿街民衆都興高彩烈的叫喚:“莽虎、莽虎!殺得賊爽否?”
“賊爽不爽,娘個毬知道?我們卻是爽了!唯一可恨的是那鄧郎君,竟不許我等割下賊人頭顱!”徐懷在騎黃鬢馬上,得意洋洋朝左右拱手致禮,抱怨鄧珪剝奪他的砍頭之樂說道。
“那賊人都是豬狗嗎,怎麼叫你們殺這麼多?”
“我哪裡曉得恁多毬事?反正擋我面前的,我便一刀捅去,捅不死再劈一刀,感覺就跟紙紮似的,怕是連豬狗都不如。你們這些慫貨,縮在這裡不敢去殺賊,真是連塞到手的賞錢都不敢拿啊!”
“何時去西岸殺賊?那可得帶上我們啊!”
徐懷彎着腰,俯在馬鞍上,混不吝的跟街市民衆說着話,慢騰騰的走回到鄭家肉鋪前。
“徐懷,你怎麼纔回來?這一身血,衣袍怎麼還沒有換下來浣洗?”
徐懷剛下馬走進院子裡,穿着粉綠裙衫的王萱從裡側跳跑出來,明豔的小臉滿是期待,卻是在這裡等候多時了。
瘊子甲表面的血跡都已經擦拭乾淨,但午後徐懷實在跳虎灘營寨備戰,擔心賊軍主力隨時會殺回來了,裡面的衣袍當然沒有閒工夫脫下來換洗。
天氣又熱,浸染大灘血,淌過好幾身汗,此時是腥臭無比。
徐懷都沒有什麼感覺,卻是跟着王萱從裡側跑過來的周盼兒、周薇二女卻是直皺起鼻子:“爺身上好臭,快將衣甲脫下來,奴兒給爺浣洗去,王老相公、盧爺、十七叔爺都在後面的鋪院裡說事呢,你可不能這麼走過去將大家給薰着了。”
徐懷在淮源也就周盼兒、周薇二女留在身邊伺候。
二女是堂姊妹,自幼就被賣入悅紅樓。她們也記不得是家人將她們給賣了,還是被拐買到悅紅樓,在悅紅樓養活到八九歲,就當伺候人的丫鬟,卻沒有柳瓊兒、田燕燕那般好命,與宋玉兒一樣,十四歲被迫接客,現在都才十七八歲。
她們起初畏懼徐懷,但近兩個月來天天看王萱對徐懷“呼來喝去”的,特別是王萱捧着葫蘆跟她們一起當箭靶子之後,她們心裡也就沒有了畏懼——王萱原本想着將她們討過去,她們起初也願意去伺候王萱的,但翟娘子嫌棄她們的出身,可能是在背後說過幾句怪話,但堂姊妹倆就沒有再提過這事。
徐懷與唐盤等人各自回屋洗漱,他也將一身瘊子甲及裡面所穿的染血衣袍脫下來,洗了一把臉,換了一身清爽的薄衫,與王萱走去後面的鋪院。
後面的鋪院目前算是淮源鄉營的指揮所。
徐懷走過去,遠遠看好些人都擠在中庭院子裡;徐四虎、仲和兩人也在,想必鄧珪已經下令將西岸的兵馬都收縮回來。
白澗河以東的都保、耆戶長都陸續趕來淮源,鄧珪以及唐天德、晉龍泉都是有明面身份的,這時候自然是脫不開身。
王稟到底是貶臣,形勢危急時,他要站出來力挽狂瀾,形勢緩急,他就得低調——這叫知進退。
王稟想不知進退也難。
朝中除了蔡鋌之外,還有不少人盯着他,甚至比盯桐柏山裡的匪亂還要瞪大眼睛。
徐武江、徐四虎、蘇老常、徐武良、殷鵬、仲和等人,這時候正在中庭院子裡圍着王稟、盧雄而立。
徐懷走到月門前,見院子的泥地拿樹枝或其他硬物畫出跳虎灘營寨的簡圖,這會兒好不容易將大多數人都聚集過來,盧雄正耐心講解午前大勝的得失:
“……我們戰前分析過跳虎灘營寨的問題,但之前我們還只能看到其外圍,這時候卻更清楚看到賊酋,差不多將所有安營紮寨應避免的錯誤都犯了。這樣的營寨,沒有地險可守,在真正的精銳兵鋒面前,是沒有抵抗力的。你們以後倘若有統兵的機會,切不能犯這麼多的錯誤。當然,賊寇完全所料不及的,也是此戰最關鍵的,還是先登隊在徐懷那莽貨的率領下,殺出西軍第一流戰營纔有的氣勢來,時機拿捏極好,你們卻千萬不能去學那莽貨,這是常人學不來的。我軍伍半生,見到的將吏也多,他老子要是還活着,也已是不及這莽貨了……”
“咳咳,盧爺,咱們熟歸熟,但你在背後編排我,我還是要揪你去告官的!”徐懷說道。
“你這莽貨,還有臉來數落盧爺,打寨之前,我們可不是說好你先奪下北寨牆,將賊軍部署牽扯鬆散,然後等三面一起作最後|進攻的?你怎就先打進去了?”徐武江笑罵道。
“我也沒有往裡硬打啊,就在北寨牆下殺出五六十步的空當,哪裡想到賊寇恁沒用,直接就垮了!”徐懷嘿然一笑,問道,“接下來要怎麼打,你們有商量出個條陳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