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城外,細雨濛濛,一隊騎兵身着雨蓑馳來,至城門樓前勒住,居首之人擡頭看過來,竹笠下露出一張削瘦如刀削斧刻般的狹長疤臉。
“仲長卿,你總算回來了!”嶽海樓站在垛牆後,振聲說道,“項城距此不過五十餘里,卻等你數日纔到,見你一面真難啊!”
仲長卿進城後便下馬登上城樓,給嶽海樓及他身旁馮世兆、孟介等將行禮,說道:“樞帥遣使至項城,長卿其時在桐柏山,趕回項城得知殿帥相召,沒敢歇一口氣,便來陳州相見。”
“你去了桐柏山?”嶽海樓濃眉微微蹙起,問道,“可有見到什麼故人?”
“長卿家破人亡,起兵滅不義之族,之後流於嵐州,幸得樞帥提攜,桐柏山裡哪有什麼故人?”仲長卿苦笑道,“而夜叉狐治桐柏山,疑心極重,我手下幾個兒郎,鄉音都沒變化,想假充鄉人混進去刺探情報,卻不想桐柏山早將當初流充邊州的兵卒名錄整理出來,若非見機快,恐怕都被楚山兵馬捉住了……”
“桐柏山裡如此森嚴?”馮世兆問道。
嶽海樓在西軍任將,與鄭懷忠交惡,有小校違背軍紀,嶽海樓親自罰以鞭刑,卻不想下手太狠,將小校當場鞭殺,鄭懷忠慫恿小校家眷進京告御狀,並捏造諸多名目加以構陷,致嶽海樓削職爲民。
其後嶽海樓便託庇蔡府,一方面爲蔡鋌整頓私兵,一方面圖謀復出。
馮世兆、孟介等人多爲西軍武將軍吏,因犯事難以再在西軍立足,或在西軍苦無出頭之日,被嶽海樓爲蔡鋌招攬進蔡府任爲私將。
大越第一次北征伐燕潰滅,嶽海樓行刺葛伯奕嫁禍徐懷事敗,蔡元攸想殺嶽海樓滅口,並將戰敗之責都推卸到嶽海樓頭上,以保蔡家權勢;嶽海樓憤而反投赤扈,馮世兆、孟介等百餘人也都追隨左右。
赤扈於大同悍起戰釁,以摧枯拉朽之勢盡殲驍勝、宣武兩軍主力,嶽海樓因功得授行軍千戶,率馮世兆、孟介、蔣昭德諸將收編應州漢軍。
也正因爲有馮世兆、孟介、蔣昭德等百餘能征善戰的嫡系親信相隨,應州漢軍在收編之後,很快就具備不弱於曹氏兄弟所部的戰鬥力。
嶽海樓率部隨赤扈大軍破雁門關南下,仲長卿、高祥忠二人其時在忻州兵馬都監司任閒差,隨守將陰超投降。
桐柏山匪亂,嶽海樓雖然沒有親至,但爲查明重重迷霧之下的真相,除了鄭恢、董其鋒等人所留手書外,嶽海樓對桐柏山衆人崛起前後的行跡,安排人手作了詳盡的調查。
這不僅令岳海樓最早窺破桐柏山衆人與靖勝軍及王孝成之間的聯繫,還叫他對桐柏山諸寨聯軍將領有極深的瞭解,知道仲長卿實有過人之處。
仲長卿除武技高超,還善治軍用兵,謀斷也在常人之上。
桐柏山諸匪聯軍極盛時,發展到兩萬餘衆,仲長卿可以說是除陳子簫之外的第二人。
鄭恢未死之前,對仲長卿也極欣賞。
事實證明陳子簫的牛逼另有緣故,仲長卿纔是桐柏山諸匪第一人,潘成虎、郭君判二人要不是仗着投靠徐懷的便宜,還是不如仲長卿。
嶽海樓早就認定桐柏山衆人將是他這輩子最爲難纏的勁敵,當然是第一時間將桐柏山悍匪出身的仲長卿、高祥忠兩員降將收到麾下,甚至助他們二人從降軍俘卒之中招攬舊部以爲嫡系,將一部分忻州降軍交給他們統領。
高祥忠初時以爲赤扈人未必能得勢,心思遊離,卻是仲長卿視此爲莫大機遇。兩年多來,仲長卿率忻州降軍追隨嶽海樓南征北戰,攻城拔寨,身先士卒,屢立戰功,論功甚至還在馮世兆、孟介、蔣昭德等嶽海樓嫡系將領之上。
嶽海樓得授大楚王國樞密使,但在他兼領許州、陳州、潁州節度使、率主力東進陳州之前,仲長卿就得授行軍千戶、項城總管,率部先進入陳州東南的項城縣,作爲遏制殘越宣威軍、天雄軍的先鋒。
仲長卿率部進駐項城,雖然距離淮川、楚山尚遠,但他絲毫不敢鬆懈,除了整頓防務,還屢次親自潛入真陽、淮川等地刺探軍情。
不過,徐懷在楚山、信陽廣設鄉司,對青衣嶺以南、周橋、師溪河、淮源等地的民戶反覆梳理,對地方掌握遠非早前大姓宗族時期能比。
仲長卿親自帶人潛入桐柏山之中,晝伏夜出,藏於山野林地還沒有什麼問題,但想要接觸鄉民刺探更詳細的情報,卻屢屢露出破綻,幾次都無功而返。
當然了,這從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種情報。
嶽海樓在移師陳州之前,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對襄城的進攻籌備上,還沒有精力兼顧太多,這時候聽仲長卿說及這段時間對淮川、楚山等地的調查,點頭讚道:“長卿在此,總是能將工作做得很細,我也總是放心的!”
“徐懷這廝不是好用險計嗎,怎麼現在變成縮頭烏龜了?”馮世兆撓着長滿絡腮鬍子的臉頰,不解的問道。
“楚山將拳頭捏回去,其實更難對付!”仲長卿說道。
“是啊,楊麟善治軍,律己治軍皆嚴,將吏鹹服,是個勁敵,但他將兵馬分守西平、召陵、上蔡等城,兵力部署、調動一目瞭然。我們渡過潁水、進逼汝水,楊麟倘若出兵,我們列陣應戰就是,或勝或敗,無需思慮太多,”
嶽海樓蹙着眉頭,說道,
“卻是楚山,看精銳兵馬不多,但都縮在內線,在真陽、確山、新蔡等城僅三五百兵馬駐防,一副隨時會放棄掉的樣子,我們就很難捉住楚山的七寸。而且我們要強攻兩翼楊麟部或劉獻部,也永遠都搞不清楚什麼時候徐懷會將刀子捅過來!”
嶽海樓再自信,也絕不可能認爲徐懷將真正的防線收縮到青衣嶺一線,是因爲怯戰。
徐懷真要是怯戰之人,會慫恿趙湍去守鞏縣,會在強襲清泉溝寨殺曹師利一個措手不及?
徐懷真要是怯戰之人,會率部千里奔襲太原,以三五千兵馬殺得嵐州、太原、忻州千瘡百孔,殺得曹家痛不欲生,還在太原城北盡殲雲州漢軍?
嶽海樓心裡很清楚,二皇子兀魯烈會用他執領汴梁降軍,有相當大的因素是真正重視起徐懷這個急速崛起的對手了。
而此時赤扈主力難以兼顧南線戰事,在諸多漢將之中,卻是他對徐懷、對河淮乃至殘越的形勢最爲了解。
嶽海樓心知他真要大意輕敵了,曹師利的下場就將是他的覆轍。
“楚山既然將蛇頭縮藏起來,叫人難以琢磨,有什麼辦法將他們引出來?徐懷用兵,其速且詭,倘若不把其蛇頭七寸引出來,總不至於真要去強攻青衣嶺或強渡淮水?”孟介皺着眉頭問道。
馮世兆、孟介、蔣昭德等人,當初在蔡府都是與郭曹齡、董其鋒同一級數的人物,馮世兆乃當世少有的悍勇,而孟介善謀,文武雙全。
他們比郭曹齡、董其鋒幸運,追隨嶽海樓投附赤扈人,得以在戰場上展示治軍之能,此時皆授行軍千戶。
赤扈軍制較爲簡單,行軍萬戶就已經是絕對的大將級人物,行軍萬戶之上設都元帥府,總攬一個方向上的軍政事務。
二皇子兀魯烈兼領鎮南軍都元帥府,其麾下除了副都元帥那顏木赤外,其他諸將最高將銜都是行軍萬戶。
嶽海樓雖然得授大楚王國樞密使,除本部兩萬精銳外,數月來還得以從汴梁降軍之中收編四萬兵勇,但他在赤扈王帳麾下的將銜,依舊只是行軍萬戶,還沒有資格開都元帥府。
當然了,嶽海樓這次倘若能撕開殘越的淮上防線,攻陷南陽、襄陽,差不多就有這個資格了。
馮世兆、孟介等人到時候自有躋身大將的資格,但他們並非蠢貨,不會貪婪的在形勢未明之際,就倉促出兵去強攻徐懷苦心經營的青衣嶺。
李處林、陰超率數萬兵馬,強攻太原一年未克,最終眼睜睜看着太原軍民叫徐懷率部奔襲救走——這足以證明在守軍意志堅定、儲備充沛,想要強攻一座依山而建、體系嚴密的城壘,會有多艱難。
而徐懷花費那麼大的代價,在一年多時間裡建造青衣嶺營城,可以看得出他早在赤扈大軍第一次南侵時,就已經預料到此刻的形勢。
這樣的人物,馮世兆、孟介他們敢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