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徐懷神色罕有的嚴肅起來,並沒有爲魏楚鈞的輕易應允而有半點欣慰,程倫英心裡一驚,心想這事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又或者說使君之前使韓圭去找魏楚鈞商議五路鹽茶榷稅之事,本意就是試探?
程倫英想起韓圭剛纔起身去找魏楚鈞商議這事時,神色先是遲疑繼而利落而行,問道:“使君之前就覺得宮裡會有問題?”
韓圭示意書齋之中襄理公務的諸吏都暫且迴避,拉了把椅子坐在堂下,跟程倫英說道:“咱們這個陛下可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對使君的《渡淮條陳》及《軍功授田條陳》反應比預計要略爲平淡一些。現在看來,陛下還是迫切希望我們儘早出兵渡淮啊——我們之前也提了一些苛刻條件,他們都很配合的應承下來了……”
“確實不是希望我們與赤扈人殺得兩敗俱傷?”
程倫英之前出知襄陽府,主要負責署理地方軍政事務,對制司的事務涉及都很少,更不要說去琢磨紹隆帝是怎麼一個人物了,遲疑的問道。
“要是如此,他們應該將一些表面上的權柄抓得更緊,”韓圭笑着說道,“因爲他們得考慮到我們與赤扈人兩敗俱傷後,會加緊篡權。還有一個,他們真想我們與虜兵兩敗俱傷,這時更應該儘可能的扯我們的後腿。要不然,使君這次的渡淮作戰安排是如此‘平平無奇’,實在看不出有太多兩敗俱傷的機會啊,頂多也就推進不利罷了!”
“……”程倫英細想下來,覺得確實有太大的蹊蹺了。
“你讓人將張雄山他們找過來,問問潤揚二州的情況,最近有沒有別的變化。”徐懷對韓圭說道。
韓圭走到廊前,吩咐守在廊前的一名侍衛,跑去將張雄山、陳鬆澤、姜平等人喊來。
鄧珪適時從軍營過來,找徐懷商議第三批入高等軍事指揮學堂進行短期修習的武將名單,聽到魏楚鈞輕易就答應上書奏請將五路鹽茶榷稅劃歸五路度支使,也覺得有些蹊蹺:
“中樞能抓在手裡的錢糧不多了,就算魏楚鈞跟葛伯奕翁婿倆翻臉了,也沒有必要太過急切往我們這邊貼過來啊?”
大越立朝以來,歲收上最爲重要的就是鹽茶榷稅,甚至在戶部、度支使司之外另設鹽鐵使司專司其事(有時間三司合併爲一,又稱三司使,其執掌者位於副相,或直接由宰相或副相兼領,又稱計相),最多時能佔到中樞歲入六七成。
正常說來,因爲戰事的需要,紹隆帝可能會鬆口,同意每年額外從鹽鐵使司調撥三五百萬貫錢糧用於渡淮作戰,但輕易不會同意五路鹽茶榷賣之事從鹽鐵使司劃出去。
張雄山說道:
“前兩天彙總過來的信息,看不出宮裡及揚州當下有什麼異常,甚至比以往還要平靜;爲防萬一,軍情司往潤州也增加了一些人手,要不要再增加些人手,或者安排幾艘船在江面上守株待兔?”
雖說建鄴走水路前往揚州也僅需一天,但徐懷還沒有正式解除沿江的戒嚴令,爲防止虜船假冒民船滲透進來搞破壞,水師會對所有往來建鄴的舟船進行盤查。
這也是限制了宮裡與此時由葛鈺率部駐守的揚州城之間的聯絡。
不過,潤州作爲建鄴以東重鎮,知州乃是潛邸系大臣之列的羅楠光,其與揚州隔江相望,舟船往來僅需要一個時辰,宮裡倘若通過潤州居中與揚州聯絡,水師就很難截擋了。
水師封鎖再嚴密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完全隔斷長江兩岸的聯繫
。
像這種兩岸近距離間夜晚通過舟船聯絡,就不可能封鎖得住。
張雄山也相信宮裡不想密函或捎帶口諭的信使落入荊州水師手裡,也會選擇通過潤州居中聯絡揚州。
爲防止背後真有什麼密謀,較爲直接的方法,就是軍情司往潤州增派人手,或者調一批舟船僞裝成商船或漁船,晝夜潛伏在潤州城附近,看能不能截獲宮裡派出的信使,先搞清楚到底在密謀什麼。
“千日做賊易,千日防賊難啊——何況渡淮作戰在即,哪裡能確保在大軍渡淮之前捉到賊啊?”韓圭感慨道。
程倫英、鄧珪皆一臉肅穆,照着原計劃,等到淮河封凍一解,就會安排小規模的兵馬渡淮試探虜兵的抵擋力度,短時間內很難搞清楚潛邸系在謀算什麼,大軍渡淮還能安心?
“先不要打草驚蛇了,”徐懷閉目想了一會兒,沒有讓張雄山繼續往潤州增派人手,說道,“先把這個年過好再說其他!”
“雖說有些折騰,但也確實該把招討使司行轅遷往潢川了!”韓圭說道。
潢川乃光州治所在,潢水發源於淮陽山西麓,經潢川而入淮河,對岸就是汝口重鎮淮川,此時爲嶽海樓所部佔據。
渡淮作戰,奪取淮川也是前期最爲重要的一環,不僅能控制汝口這個關鍵節點,將羅山、信陽、楚山、潢川等地屏護在內側,也是後續恢復控制汝河沿岸地域的關鍵前置步驟,更可以兵鋒直指潁水沿岸,爲奪取潁州治所在的潁水重鎮汝陰做準備。
另外,潢川位於東西兩路之間,同時靖勝軍主力主要駐紮在潢川,徐懷將招討使司行轅遷往潢川,也更便於指揮、協調東西兩路大軍作戰。
而壽春有鄧珪坐鎮,濠州冶鍾離又有楊祁業坐鎮,也不需要徐懷親自留在這裡督戰。
當然了,過兩天就是年關了,程倫英心想韓圭建議此時就迫不及待將行轅遷往潢川,無疑是意在引蛇出洞,促使潛邸系提前啓動他們的密謀,這樣或許能發現更多的蛛絲馬跡,要比純粹的守株待兔要好。
徐懷沉吟片晌,卻搖了搖頭沒有接受韓圭的建議,說道:“先過好這個年再說吧!”
…………
…………
徐懷本意想着在大軍渡淮前靜觀其變,但年節剛過,還是被韓圭攛掇着動身前往潢川。
主要也是他這一年多來都在外統兵作戰,與柳瓊兒、王萱二女聚少離多。
淮河這時節又封凍上了,柳瓊兒、王萱她們倘若想從潢川、固始、霍邱等縣借道趕來壽春相聚,有可能會與滲透進的虜騎斥候撞上,路途太兇險。
正好趕上谷水浮橋架成,羅山與潢川之間的驛道徹底打通,沿谷水兩岸的塢堡防禦,與羅山縣的防禦體系銜接起來,不畏虜騎還敢穿插滲透進來,徐懷就動身趕往潢川巡視授田情況,藉機與從淮源出發過來的柳瓊兒、王萱二女以及幼子徐真相聚。
徐懷動身去了潢川,行轅遷移之事也就順理成章提上日程,渡淮作戰也是如箭在弦、蓄勢待發。
孫彥舟、胡盪舟等賊將,率降軍北撤之前,一火把將潢川城燒成一地狼藉。
潢川峙潢水兩岸而立的南北兩城,幾乎找不到一處完整的建築,到處都是殘垣頹壁,到處都是燒灼的痕跡。
劉師望出知光州,將治所照舊設於潢川,前期只能在城裡扎帳篷充當衙堂。
這樣的條件下,此時就將招討使司行轅遷
過來,肯定是有些倉促了,徐懷暫時也只能住在城南一處山莊裡。
倘若不看曝露於野、還沒有來得及收殮的一具具屍骸,不看那到處都是縱火燒燬的殘垣斷壁,單看薄雪籠罩山麓,夕陽晚照,天地間都熠熠生輝,還真是一派山河壯麗的情景。
除了韓圭、程倫英、範雍、張雄山、姜平、陳鬆澤、史琥等招討使司的幕職及侍衛將吏,與鄧珪、劉師望、徐心庵、範宗奇等駐守壽春、潢川、信陽的主要將領外,史軫、徐武磧、王舉、周景等人也以述職的名義趕到潢川來見徐懷。
在山莊的東院裡,衆人坐在能眺望晚照的松木亭中,聽張雄山彙報這數日軍情司專門對揚州、建鄴等地的情報新的彙總、梳理:
“葛鈺率部駐守揚州後,就開始秘密清理其部與先帝、京襄有牽涉的軍將武吏,稍有牽連都在甚至已經達到‘寧可錯殺一千、也勿漏一人’的地步。揚州馬步兵院不僅僅已羈押數百武吏軍卒,將上千人馬驅逐出營伍,甚至還有數十人已經被秘密處決。軍情司有三名眼線很不幸也在其中,也導致有些情報傳遞有所延遲,沒能及時掌控揚州城裡的動向……”
大越禁軍在如此嚴重的崇文抑武、軍卒地位低下的情況下,還想着維持對軍隊的掌控,主要依賴極其嚴厲的階級法。
作爲執掌軍法軍紀的監軍院及馬步兵院,通常對基層武吏及底層軍卒掌握生殺予奪之權,外部很難插手進去。
顧藩與鄧珪在淮東突然倒向京襄,是會叫潛邸系徹底陷入人人自危的境地,也不難理解潛邸系會對內部作進一步的清理,但問題是潛邸系此時在朝堂上已經被京襄壓制住,還如此手段激烈的對內部進行整肅,只能說明徐懷、韓圭他們之前的猜測是正確的。
“我們還沒有玩清君側呢,他們卻想先玩‘誅逆勤王’這一套了啊!”徐懷長嘆一口氣,無奈的搖頭說道。
“葛鈺倘若是率部渡江前往建鄴‘誅逆勤王’,其部人馬無論是從揚州直接乘舟船前往建鄴,還是先渡江到潤州,再從潤州借道步行西進,都不可能在一天時間內完成。他們應該會擔心半路就遭到我們部署於建鄴附近的荊州水師及牛首山義軍的攔截、狙擊,”
史軫袖手站在寒風中,皺着眉頭,說道,
“但倘若說陛下有意渡江去投揚州,他們也應該會擔心使君調動水步軍將揚州城團團圍困起來,切斷揚州與其他諸路的聯絡,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對他們來說,相對穩妥的辦法就是葛鈺率部從揚州直接渡江,在羅楠光的協助下來,控制住丹陽城與陛下會合,再聯絡兩浙等路監司行‘誅逆勤王’之事——這樣他們就不用擔心使君統兵渡淮作戰之際,短時間內能調集兵馬將丹陽城團團圍困起來!”
“很可惜啊,使君倘若大軍不渡淮,他們應該還會隱忍下去,但使君率大軍渡淮,叫他們這麼折騰,不知道要拖上多少年才能真正的收復中原!”鄧珪皺着眉頭說道。
“在渡淮之前引蛇出洞呢?”程倫英問道。
“現在單引蛇出洞怕是不夠,”韓圭說道,“我們之前表現得迫切一些,也只是叫他們多露出些蛛絲馬跡而已,但在大軍出動之前,甚至說在沒有跟赤扈兩府主力接戰之前,他們應該還是會有些耐心的!”
“引蛇出洞不成,就只能行打草驚蛇之計,”史軫目光堅定的看向徐懷,說道,“使君倘若不能下這個決心,那就請使君及時停止這一次的渡淮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