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陵河西接瓦子湖,東接漢水,長約五十餘里,乃是荊州北部相接荊江漢水的主要河道,像一條細長的綬帶橫亙於荊山南麓的平坦大地上。
夕陽西照,一株老梨樹矗立於樊臺軍寨前的華陵河畔。
徐懷擡頭看着樹葉漸黃的杈枝上那隻廢棄的喜鵲窩,聽史軫述說留守舞陽衆人對他簽發軍令的調整,良久才轉回身來,看着悠悠華陵河水,看向程倫英問道:“程郎君可知這華陵河由來?”
程倫英還以爲徐懷會對史軫等人擅改軍令不滿,有意幫着辯說幾句,卻不想徐懷沉默良久,卻突然考究起他對華陵河是否知曉來。
程倫英疑惑的看了徐懷一眼,拱手說道:
“倫英曾在復州任屬吏,對華陵略知一二:春秋楚國定都於郢,位於乃今時荊州治江陵縣北、瓦子湖以西、紀山以南。其時荊江、漢水交於夏口,楚於夏水(今漢水襄江)以東糧秣轉輸於郢,需沿夏水而下,至夏口溯江而上,凡一千八百里,水路迢迢。時名相孫叔敖辨別地形,於今華陵縣北澤口鑿河,從東往西接瓦子湖,於瓦子湖西南鑿河道於郢都南面夏都(今沙頭市)鎮通荊江,又於沮水鞏石壩攔流注水,使秋冬水盈能通舟船,此水道橫亙荊州以北,古稱揚水。揚水鑿成迄今已有一千六百載,幾經荒廢、疏浚,迄今澤被蒼生子孫,其瓦子湖以東位於華陵河境內,時人多稱華陵河。大越立朝以來,漢水每逢汛季多汛水南泄,瓦子湖又承荊江上游來水及沮漳河之水,水勢瀰漫,常令華陵、當陽、江陵等地汪洋一片,名相安蘇知荊州時,徵民夫萬餘,於華陵城西樊檯曆兩載鑿河道南通白露湖,是爲長林河;其後又於樊臺設軍寨控扼要津——徐侯統兵馬進剿洞荊賊軍,糧秣經襄江(漢水)而入華陵河、長林河南下,澤口、樊臺皆是要津,而樊臺又有西拒瓦子湖寇匪之責更爲重要,當駐精銳以抵擋……”
作爲古云夢澤的一部分,漢水以西、荊江以北的荊州平原,迄今仍然分佈着瓦子湖、白露湖、洪湖等大片的水澤湖蕩。
最西側的瓦子湖位於荊州治江陵城以東,駐以重兵的江陵城控制荊江進入瓦子湖的河道,又以樁柱、沉船,封鎖白露湖與瓦子湖之間的水道,因此水域遼闊的瓦子湖,卻是要比江陵縣東部的白露湖以及復州南部及鄂州漢陽縣境內的洪湖等水蕩要太平得多。
雖說瓦子湖較爲平靜,但地理位置極其重要。
漢水出襄陽境,受溳山(大洪山)所阻,河道大體從北往南稍稍偏東流淌,而荊江(長江)出三峽之後,則是從西北往東南方向流淌,荊湖大地兩條奔流不息的主幹流在這一段流向是相互靠近,相距最近甚至不足百里。
不過,漢水(襄江)進入溳山以南的復州竟陵縣境內之後,則折往東偏南流淌,而荊江繼續往東南方向的嶽州岳陽縣流淌,兩條主幹流的距離又逐漸拉開,直到荊江於嶽州冶岳陽城折向東北方向流淌,最終於鄂州治江夏城以北合流。
荊州治江陵城瀕臨荊江,復州華陵縣瀕臨漢水,時人慣常以爲江陵位於華陵以南,但實際上江陵與華陵東西相向,瓦子湖及華陵河作爲古揚水,實際是一條大體東西流向的水道。
樊臺這個位置,西接江陵、東接華陵,南通白露湖、北面的沙洋堡乃是前朝名將尉遲恭修築、用來控扼漢水(襄江)的沙洋堡。
見徐懷沉吟不語,史軫慨然說道:
“待赤扈新帝既定,悍然南下,西路外有祁山秦嶺巍峨險固,內有天府魚米富饒之鄉,脣齒相依,強敵猝然難克。東路江河縱橫,而淮南、江浙混成爲一體,建鄴居中帷幄調度,亦無憂也。唯中路楚山據汝蔡兩州形勢單薄,軍民貧弱,不能與荊湖俱成一體,難抵虜敵。節帥於建鄴誅除奸佞,乃是秉承先帝之遺志,然而披肝瀝膽之心志卻難釋君臣之疑,且爲士臣所忌。此時畏首畏尾不以雷霆手段使楚山與荊襄俱爲一體,以固干城,難道不是置先帝之遺志於不顧嗎?”
韓圭、朱芝等人這次都陪着徐懷到樊臺來巡看華陵河岔轉長林河水道的情勢,此時聽史軫如此說,都大吃一驚。
韓圭吃驚的是如此機密之事,難道在程倫英等人面前都不再加以掩飾了嗎?又或者說史軫以爲程倫英絕對值得信任了?
去年鄭懷忠、鄭聰父子率神武軍增援淮南之後,爲爭取南陽府軍輪戍淮上以及方城境內的五峰山等地併入楚山,楚山與南陽府衙明爭暗鬥過一番,當時程倫英與寧慈、周運澤等人分道揚鑣,堅定的站到了楚山一邊。
然而去年的明爭暗鬥,只能算將臣與士臣之間的黨爭,朝中除了建繼帝外,胡楷、朱沆等一干大臣都還是支持楚山的;程倫英選擇支持楚山,可以說深明大義。
而這次不管史軫說得多冠冕堂皇,楚山實際是選擇走上與朝堂分庭抗禮的道路。
一般說來,這事做得說不得,韓圭見史軫此時卻在程倫英、朱芝二人面前如此直白的直指機心,暗忖道:難不成史先生認定程倫英與朱芝已成楚山腹心了?
史軫說過這話,程倫英隨即朝徐懷拱手道:“倫英以爲史先生所言字字璣珠玉……”
程倫英如此表態,韓圭微微頷首,卻見朱芝滿臉震驚,久久不語,心想朱芝剛纔應該沒有想明白留守舞陽的楚山衆人擅改軍令意味着什麼,這時候才恍惚大悟卻又一時間難以接受。
不過韓圭轉念想到,朱芝應該不能算楚山腹心,史軫實際是要讓朱芝將這話帶給朱沆的。
徐懷沒有作聲,袖手往宿營地走去。
程倫英沒有跟上去,朱芝還陷在深深的震驚之中。
史軫看了韓圭一眼,與他快步追上去。
徐懷步伐邁得很,史軫、韓圭深一腳淺一腳都沒能追上徐懷,只能跟在徐懷身後走進營帳。
天色向晚,營帳裡已經點了燈火,徐懷孤寂坐在長案後一言不發。
史軫與韓圭走到長案前跪下。
在營帳中的王舉、周景、史琥、蘇蕈以及幾名軍吏看到這一幕都是大吃一驚。
當世除了君臣之間很少行跪拜禮,而徐懷又特別不喜歡繁文縟節,平時對史軫都是以師友之禮相待、以“先生”相喚,十分尊重。
徐懷前腳臉色陰沉的走進來,史軫、韓圭後腳走進營帳就撲通跪拜在案前,衆人怎麼不心驚?
周景與王舉看着這一幕坐在一旁沒有動,卻示意史琥、蘇蕈先出去。
“即便樞相、文帥、朱公不會理解,即便從此之後分道揚鑣、形同陌路,但楚山舍此之外,已別無選擇了。節帥倘若以爲史軫說錯了,請治史軫擅改軍令之罪!”史軫俯身於地,這時候才說道。
“文帥身體都那樣了,你叫我怎麼忍心將他往死裡逼?你出這叫什麼計謀?”徐懷怒氣衝衝的站起來,走到營帳裡的角落裡,不理會史軫的勸說。
“怎麼回事?”周景將韓圭喊過去,小聲問道。
“史先生以爲南陽劃入楚山,還是太單薄了,主張楚山當與荊州、襄陽俱成一體。”韓圭看了面壁而坐的徐懷背影一眼,跟周景、王舉說道。
“啊,這怎麼成,這不是將文橫嶽往死裡逼嗎?”聽韓圭這麼說,王舉震驚的站起來,第一念頭也覺得此事斷不可爲。
周景坐在一旁沒有作聲。
楚山此時要逼迫淮王及朝廷做出讓步,並非沒有可能,甚至在這個節骨眼上,把握還非常大,不然史軫不會獻此策。
不過,就算淮王最後對楚山做出妥協,同意將襄陽府、荊州都併入楚山,但文橫嶽仍然有極大可能拒絕率楊祁業部右驍勝軍從襄陽撤走,到時候楚山難道拿着朝廷的詔書,強行衝入襄陽城將文橫嶽解押出襄陽府境嗎?
這與將文橫嶽往死裡逼,有什麼區別?
“請節帥許史軫到襄陽走一趟,史軫倘若不能說服文帥前往建鄴奔喪,此事便作罷!”史軫說道。
楚山輜重兵及護糧兵馬已經在南陽府展開,文橫嶽此時同意前往建鄴奔喪,那當然是同意做出妥協——只要文橫嶽離開襄陽,楊祁業及右驍勝軍就好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