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名騎士勒馬停在一座平崗上,看清濛濛晨曦籠罩下的淮河以及兩岸的平野,就像沉浸在明澈的湖水之中,有一種異樣的通透之感。大水早就退去,卻給兩岸留下了極其遼闊的蘆葦蕩,有如汪洋一般,風吹過捲起漫天蘆花似雪。
這時候有兩艘帆船從對岸的潢水河道駛入淮河,立時引起數名騎士的警惕,有人站到馬背上遠眺,就見被河口三角洲蘆葦蕩遮住另一側的潢水河口以南,數百艘戰船有如脫弦之箭正揚帆往淮河駛來。
騎士看到這一幕臉色驚變,摘下腰間的牛角吹號“嗚嗚嗚”吹響起來,低沉的吹號聲貼着大地傳蕩,就像暮秋的第一縷寒風颳過,令北岸遊蕩的哨騎探馬聞聲禁不住都打起了激靈。
仲長卿其時正在軍營巡視,聽到城外一聲聲傳來急促的吹號,心驚肉跳的疾步登上城樓。
除了上百艘大小戰船從河口駛入淮河外,在淮河以南的潢水河道里還有好幾大股水軍戰船已經完成集結,氣勢洶洶隨時都會殺入淮水之中。
而????????????????淮河上游方向,密密麻麻的舟船就像烏雲一般籠罩住汝水河口外側的水域。
看規模京襄在潢川、羅山、楚山等地的水軍舟船這一次應該是傾巢而出了。
然而在這一刻,仲長卿卻如釋重負:
六月中旬南朝遷都襄陽之後,爲試探高峻陽、顧繼遷、韓時良以及葛伯奕等人的態度,靜憚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分別遣使前往漢中、金州、楚州、越州聯絡——作爲鎮南宗王府的核心將領之一,仲長卿對幾方面聯絡的情況都瞭如指掌。
西秦路制置安撫使高峻陽不僅留下靜憚宗王府遣使所攜帶過去的禮物,還準備了贈禮着使者攜歸。
高峻陽及其背後的高氏,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出人意料。
在南朝“逃京之變”事件發生後,不僅高峻堂辭去名存實亡的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一職,率領子侄、扈從兩百餘人返回西秦,高峻陽還在秦嶺中西部山區全面收縮針對靜憚宗王府的守禦,將一部分精銳兵馬調到漢中、廣元等縱深腹地。
高峻陽早年作爲熙河路經略使,身居西軍五大巨頭之列,與鄭懷忠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將楚山衆人放在眼裡,建繼帝在襄陽登基之後,與楚山衆人的關係向來疏淡得很。
而一直以來高氏都有意收編契丹殘部,但京襄不僅不遺餘力助契丹掙脫高氏的鉗制,甚至在高氏視爲後花園的西蜀嘉州、黎州暗渡陳倉、秘密佈局,不計一切代價的打通邛崍山道,助契丹殘部在邛崍山西麓立足。
此舉也令西蜀路西南嘉州、黎州徹底脫離開高氏的控制。
這些都足以令高氏對京襄憤恨戒備。
然而淠口一戰過後,南朝軍民士氣大振僅僅是一方面,更爲關鍵的“逃京事變”,葛伯奕、魏楚鈞等人爲代表的潛邸系軟弱的選擇妥協,這令高峻陽及高氏心裡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京襄再不滿、再憤恨,也只能暫作隱忍。
高峻陽雖說此時已有據西秦自立之心,但高氏既不敢與南朝公然決裂,仲長卿也知道高氏在被
逼得走投無路之前,也不會輕易公開投靠赤扈就是了。
當然了,能確認高峻陽及高氏這樣的態度,靜憚宗王府一方面可以將更多的兵馬集中到關陝地區,通過子午道及武關道,加強對東川路及京襄路淅川地區的攻勢,一方面也可以加快對吐蕃諸部的征服,儘早應對退據邛崍山西麓的契丹殘部的威脅,甚至進一步通過京襄在邛崍山南麓修造的通道殺入川蜀南部地區,徹底降服高峻陽及其背後的高氏。
靜憚宗王府同樣遣使前往東川路,卻被顧繼遷拒之門外,沒有受到理會,這也不令人意外。
徐懷早年率部守戍朔州、西山時,就與顧氏來往密切,不僅最初率部經顧氏所據的府州南逃時得到顧氏的幫助,率部千里突襲太原時,顧氏也是直接參與者。
赤扈掃平党項後,顧氏一度想堅守秦嶺北麓的藍田等地,保住北出秦嶺、進攻關陝的橋頭堡,顧氏當時曾請求京襄助守商洛一線,卻被京襄拒絕,令雙方的關係有所冷淡。不過,隨後赤扈在中路發動更大規????????????????模的攻勢,證明了京襄對局勢的判斷更爲精準。
這次南朝還都襄陽,東川路制置安撫使顧繼遷特地提前數天親自趕到襄陽恭迎紹隆帝還都,之後還着其族弟顧繼朗留在襄陽任職,這都表明顧氏未必會服膺於京襄,但短時間內沒有謀求從南朝割據出去的野心。
平燕宗王府遣使前往越州聯絡葛伯奕,也被拒之門外。
葛氏不比高氏,他們在浙東立足未穩,“逃京事變”剛剛過去,餘波還未消呢,他們哪裡敢叫京襄抓住通敵把柄?
卻是韓時良在楚州的反應,最令人費思量。
一方面韓時良將嫡系精銳兵馬都收攏回楚州城及附近地區,另一方面平燕宗王府兩次遣使,都叫韓時良割下頭顱懸於楚州城門之上。
當然,韓時良其部僅三萬衆,又沒有水軍,雖然不能無視,但就目前而言也談不上舉足輕重;畢竟平燕宗王府在徐、泗以東也備以四五萬兵馬,守禦淮河下游北岸地區。
真正決定未來走勢的,還是在淮河中上游及秦嶺東麓伏牛山等地的爭奪。
自南朝遷都襄陽之後,仲長卿沒有一天不在等待京襄率先渡淮發起攻勢,這兩三個月他茶不思飯不香、提心吊膽、心緒不寧。
仲長卿以爲京襄會趕在靜憚宗王府兵馬部署調整完成之前,趁其西線還不用承受多大軍事壓力之前,就率先發兵強攻淮川、下蔡等城,卻不想京襄竟然拖到秋糧完全收割完成的九月底,才正式發動渡淮戰役。
不過真等到京襄大舉發動渡淮作戰的這一天,仲長卿卻是釋然了。
他心緒平靜的看着滔滔淮河上舟揖如林,心緒平靜的看着戰船甲板上所站着的密密麻麻的甲卒,心緒平靜的聽着低沉而急促的號角聲在耳畔吹響,他就想看看京襄是足夠自信,以爲這個冬季靜憚宗王府能調十萬精銳兵馬增援河淮也無所畏懼,還是說南朝內部確實是拖到這時才安定下來,令京襄纔敢舉兵北上?
這個冬季,鎮南鎮王府、平燕宗王府從種種蛛絲馬跡,也
早就料到南朝一旦發動渡淮作戰,前期攻伐重點一定是淮川、下蔡。
下蔡與壽春隔淮相望,下蔡城正對面着東淝河口,西臨焦崗湖,南朝兵馬一定要奪得下蔡,壽春周邊的形勢纔算完成,才能更好的兼顧淮河下游濠州、泗州以及上游霍邱、固始等地的戰事。
而淮川與潢水河口相對,距離汝水入淮口僅二十餘里。
而自年初以來,南朝兵馬及物資的集結、籌劃,也主要是針對這兩城做準備。
當然,除了地理位置重要外,哪怕是提振己方的士氣,或是儘可能消耗南朝的有生力量,鎮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也不可能輕易放棄這兩地,也爲此做了周密的部署。
仲長卿目光眺向遠處。
他此時已經無法去想平燕宗王府守禦下蔡等地的情況,就想着曹師雄據河洛,在得到關陝兵馬都總管府的援兵增強之後,會沿伊水南下,側擊汝州,盡最大可能拖住京襄西翼的精銳兵馬,鎮南宗王府這個冬季能騰出十數萬精銳兵馬集結於????????????????汝、潁下游,怎麼也能守住淮川這座城池了吧?
視野遠處,京襄水軍戰船很快就對汝水河口完成封鎖,一艘艘運兵船在距離淮川河十五六裡外的一處高地靠岸。
仲長卿神情冷峻的看着一隊隊南朝甲卒通過棧板搭建的數條棧道快速登岸。
雖說淮川城裡的守軍要按兵不動,以防南朝兵馬強行圍城,但京西兵馬都總管府在淮川以北十數座軍營之中,就部署三萬多精銳步騎,此時都傾巢而出,在兩三千赤扈騎兵的掩護下,快速往登陸點外圍開拔而去,大戰一觸即發。
仲長卿當即將淮川守將喚過來,令他謹守城池,他則在百餘扈騎的簇擁下,出城往南朝兵馬既定的登陸點馳去。
“不能叫京襄精銳在北岸奪得立足之地,”仲長卿勒馬停在親自趕到淮川督戰的嶽海樓以及孟介、蔣昭德等將跟前,翻身下馬催促道,“不管付出多少代價,我們都必須進攻,再進攻;稍有退縮,一定會叫更多的京襄精銳渡河過來,在北岸站住腳,到時候再想驅趕就困難了!”
雖說京襄精銳在北岸的登陸點,可能遠不止一個兩個,但數以千計、萬計的兵馬登岸,不是眨眨眼就能完成,也需要一個過程。
因此,在京襄精銳登岸的期間,他們部署於淮川城北的兵馬以馬步兵及騎兵爲主,也有足夠的時間往登陸點聚攏、集結,以強硬的姿態打消京襄精銳的登岸計劃。
此時京襄還僅有千餘甲卒藉助棧板,通過泥濘的河灘地,於一處相對平闊的草地藉助十數輛隨行登岸的盾車登岸結陣,而他們僅僅組織三四百弓騎手抵近擾襲,仲長卿以爲這是遠遠不夠的。
他認爲嶽海樓應該至少組織兩三倍的兵力,直接撲上去廝殺,不計一切代價將登岸的京襄精銳趕下淮河去。
“你們都聽到長卿的話了,快去部署進攻!”嶽海樓也是從善如流,他也知道雙方的步甲差距相大,唯有半渡而擊,才能抹平雙方的巨大差距,當即下令部將集結兵馬去衝擊京襄甲卒的登陸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