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經聽這聲音,略帶幾分耳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可剛纔打在自己臉上的那顆石子,他卻是這輩子也忘不了,他的眼睛就是被這來歷不明的石子打瞎的。
想起當時那蝕骨的疼,鄭炳嚇地身子不住抖,顫着聲音道:"奴才說,奴才全說……"
連常寧都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會變得這麼順利,這鄭炳連個磕巴都沒打。
一口氣將那天怎麼將懷袖帶出的尚衣局,怎麼弄到小樹林,怎麼殺最後沒得逞,裕妃又如何想到了狡兔脫身計,去了慈寧宮的前前後後,仔仔細細一應人名兒全部都說了出來。
常寧命人都一一記下,之後又讓鄭炳簽了字畫了押。
鄭炳說完,已經疲憊地趴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氣。
常寧瞧着他這麼大的年紀,太監本就無先天之本,年老後越顯得虛弱可憐,便命人去廚房弄來一碗紅燒肉,幾個大白饅頭給他。
鄭炳已經好久沒吃頓飽飯了,眼見這些好吃的,連命都顧不得了似得,抓起來就往嘴裡塞。
常寧還想問他些別的,生怕他一口氣上不來給噎死,又命人給他倒了碗白水放在旁邊。
鄭炳吃飽喝足了,用髒兮兮的袖管抹了把嘴上的油,跪在地上深深給常寧磕了個頭,再擡起頭來,臉上卻帶着平靜的笑。
“說句實話,奴才最後能在王爺的恭親王府吃上這麼一頓飽飯,已經很知足了,就算立刻被裕妃娘娘弄死,也算了卻了平生所願!”
鄭炳說話時,眼圈竟紅了起來,這倒讓常寧有點驚訝,沒想到這個城府極深的老太監,居然還有動情的時候。
常寧向身邊坐着的官千翔看了一眼,見他也是有些驚訝。
“你哭什麼?”常寧問。
鄭炳輕嘆一聲:“奴才斗膽,可否跟王爺打聽一個人?”
常寧點頭:“你說吧,想打聽哪個?”
“王爺府上院內的管事公公老梧桐可還好麼?”鄭炳問。
常寧立刻皺緊了眉頭,老梧桐跟了他十幾年,算是他最信任的奴才,沒想到今日這鄭炳居然提起了他,常寧頓時心生警惕。
鄭炳沒聽見常寧說話,笑了笑,道:“王爺莫多想,老梧桐是好人,他自從跟了王爺去,我們就再沒見過面。
奴才是跟他一起淨身入宮的同年太監,十幾年前有點交情,所以才順口問一句。”
常寧聽他這麼說,心中才鬆了口氣,點頭道:“他現在過的不錯。”
鄭炳點頭:“奴才知道他肯定過的不錯,他跟着王爺,想學壞了都難啊!不像我,最終落得這麼個下場,這也是各人的命數!”
常寧冷笑:“青蓮自可出淤泥而不染,是你自己不爭氣,與旁的不相干!”
鄭炳笑着點頭:“王爺教訓的是,我鄭炳此生,無緣得王爺教誨,臨了聽上這麼一句半句的,也不枉在這人世走一遭。”
鄭炳說至此,略歇了口氣,繼續說:“奴才知道王爺帶奴才來,是想尋個活口,以後好給您作證人。
可奴才跟了那位主子十幾年,我知道自己這次是大限已盡,從我逃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定不會饒了我。”
旁邊坐着的官千翔忍不住問:“即知如此,你爲何不逃出京城呢?”
鄭炳長長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一個廢人,又這麼大歲數了,既無家人,也無妻小,即便出了京城,又能去哪兒呢?不過是乞討了卻殘年罷了,與死有什麼區別?”
常寧和官千翔聽他這麼說,覺得有幾分道理,卻也頗感悲涼,常寧不禁又問:“左右不過是死,你爲什麼還要逃呢?”
鄭炳聽常寧這麼問,緩緩擡起頭,臉上帶着深深的悔意,狠狠地照着自己的臉上抽了一記耳光。
常寧和官千翔皆是一驚,兩人不覺對視一眼,又看向鄭炳。
只見鄭炳已是老淚縱橫。
“那天,月牙公主出嫁的時候,我也混在人羣裡瞧熱鬧,遠遠地看見月牙公主抱住公主師哭,那天,奴才真正感覺到月牙公主長大了,都能替萬歲爺分憂了。
奴才在宮裡時候,沒少聽人說起公主師,不論尊卑男女,皆是讚譽其品行,可唯獨我伺候的那位主子,心裡嫉妒的緊,成日叫奴才想法子害人家。
奴才曾經也見過幾年前的月牙公主,那麼驕橫跋扈,可如今不過一兩年,就出落的那麼高貴雍容,這不全是這位公主師的功勞麼?
奴才當時就後悔了,可是後悔也沒轍,奴才這幅德行,已經入不得宮,幫不上她,奴才就打定了注意,只等着有機會,替她報了當日陷害之仇,就自行了卻此生。
沒想到瞌睡正巧給了個枕頭,奴才居然被王爺發現給弄回了府裡,奴才如今心願已了,也算無憾了!”
常寧和官千翔聽這老太監說完這些肺腑之言,都倍感驚訝,他們萬沒想到千方百計弄回來的人,居然也在找他們。
鄭炳將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完,衝着常寧深深刻了個三個頭,起身時,突然向着那隻大酒缸撞了過去。
兩人皆大驚,皆站起身,欲叫人攔時已來不及。
鄭炳的額頭已經撞了個血口子,鮮紅的血液咕嘟嘟地直往外冒。
常寧奔至近前,一把提起鄭炳軟趴趴的身子,大聲叫道:“你口口聲聲說要替公主師報酬,如今你一頭撞死了,連證人都沒了,如何替她報酬!”
鄭炳此刻已是彌留之際,卻依然神智清楚,笑着搖頭,說話的聲音很低:“不,不需要證人,鍾粹宮裡面,只要萬,萬歲爺進去一看,就全明白了。”
頓了頓,鄭炳似突然想起什麼,眼睛驀地睜大,大口喘息着吃力說道:“還,還有一件,我剛纔忘說了,勤,勤嬪主子的爹,林大人,的無頭案,也,也……”
話說了一半,鄭炳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皮子一翻腿一蹬,整個人不動了。
常寧拼命晃着他的肩膀:“你說的什麼意思,勤嬪的爹怎麼了?你……”
旁邊的官千翔輕輕按了下常寧的肩膀,沉聲道:“別晃了,人已經死了!”
常寧愣怔怔的望着鄭炳的屍體,片刻才緩緩站起身,問身邊的官千翔:“他在本王的府裡還尋了短見,莫非……莫非本王的府裡也不安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