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真正的茶坊
在葉驚闌朱脣輕啓,吐出幾個字後,曾停臉色大變。
曾停雙頰上肥厚的肉隨着脣角勾起、落下而微微動着。
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這種事承不承認又有什麼關係?解釋是無力且蒼白的。
他領着兩人到了真正的茶坊。
在這之前,他分別往這兩人身上罩了一件黑斗篷,並叮囑道:不可隨意脫下。
改天換地的錦衣巷巷尾,正是一處寬敞的院子。
院牆上攀着深綠的藤蔓,曾停在院子中搭了一個涼棚,藤蔓覆滿了涼棚頂,弦月映射出的光影透過密密交織的青藤縫隙灑在地上成了一片斑駁。
而涼棚下,擺着好幾口沒蓋的棺材。
曾停偏頭看向葉驚闌,正色道:“葉大人定是我前世修來的伯牙。”
“其實他騙了你。”曾停一個屁股墩兒坐到了圓凳上,他吹起了他那兩撇小鬍子。
“可曾老闆也算不上君子。”
門開了。
“是。”曾停猛灌了一杯水,試圖冷靜下來。
曾停滿足地嚼着毛豆兒。
雲岫仍然笑着,“多謝。”
“曾老闆可謂是沙城萬事通。”雲岫嗅着那泡過毒蛇的酒味兒,濃烈得讓人沉醉,她微眯起眼。
雲岫只是匆匆一瞥。
“你們隨意瞅瞅吧,可別亂動。”曾停拐出了大門,往院子後繞去。
他的手心貼着袍子,擦了擦汗珠子。
“嗯?”自鼻息帶起的疑問。
碎裂的瓷片自寬縫子裡簌簌落入棺木裡。
“雪球兒。”曾停喚道,眼角餘光不住地瞟向葉驚闌。
“滄陵縣隨緣賭坊外的毒蛇。”曾停上翹的尾音,證實他現在心裡痛快極了。
這裡擺着的棺材幾乎全是留了一條縫子的。
這存了私心的棺材店老闆。
杯身飛旋而出,“咣”的一聲撞上了棺材蓋子。
“我更願聽大人讚揚我這酒的味道不錯。”
這種打一巴掌給顆糖的做法是葉驚闌慣用的伎倆,對很多人都很適用,曾停也不例外。
雪球兒舔舐着適才曾停跌破碗後淌滿一地的殘羹。
“若是我偏要帶走它呢?”雲岫心一橫,打定了主意要從曾停這順一些東西走。
“現在當是如何?”葉驚闌自顧自地擺好了茶杯,“曾老闆想要殺人滅口再拋屍?亦或是用秘法制成棺材裡的人?”
“葉大人。”曾停的綠袍子無風自動,“我本是不想同你計較這些,你卻屢次犯了我這裡的忌諱。”
雲岫抱起那一隻似雪團的貓,“曾老闆不會是想讓我們來幫你喂這黑白二色的兩隻貓兒的吧。”
雲岫拿起花鈿的軟枕,“這個歸我。”
雪球兒蜷在了棺木蓋子上。
曾停說起他的貓,掩不住的得意。
“假模假式的感謝。”葉驚闌毫不猶豫地揭穿了她。
目睹了這一幕的曾停一隻腳踏在門檻裡,一隻腳懸在門檻上。
“這貓兒啊,通人性,普通人鎮不住。”
“琥珀與雪球兒之間取一,那必選前者。”曾停咂咂嘴,他打開櫃子,從裡面拿出了一罐子零嘴。
“我壓根兒就沒中迷香。”葉驚闌平靜地說着,“或者說,我很快就清醒了。”
映襯着硃紅的門,略顯詭異。
曾停從懷中掏出那封信之後,緊緊捏着,遲遲不願遞出。
“她走時還留了一封書信,瞧我這記性。”曾停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故意裝出一副纔想起的樣子。
“成。”
“我原以爲曾老闆大方,想要把這貓兒送給我。”
“那便帶走吧。”
“我想在錦衣巷小住幾日。”葉驚闌不再刨根問底,順勢岔開了話題。
“悔不當初。”曾在停後悔當時將葉驚闌擡進了錦衣巷裡,“我也是一時心軟,沒將你扼死在半道上。”
“喵!”想着曾停,忘了懷中還有一隻炸過毛的白貓,雲岫自尾巴根兒逆着撫摸至頭頂,於是它再次炸毛。
“葉大人,你可要和我賭一局?”雲岫沒有動曾停桌上的茶盞,她舔舔發乾的嘴皮,只捉起小剪子剪了一截燈芯。
他爲曾停斟滿茶水杯。
又是一隻白貓蹭着沉重的大門,慢悠悠地攀上曾停的腿,伸了一個懶腰。
“罷了,不賭了。”她覺得,八九不離十的事兒,那就無須再驗證了。
“我以爲……我以爲她會同你說。”曾停不敢相信地睜了睜眼。
“你應該知道蒙歌便是沙城人,要打探一些消息很是容易。經各類消息匯聚後推測,他故意在棺材上動了手腳,你的迷香是沒怎麼起作用的。但云岫暈厥過去,着實是在你意料之外。”
她忽地收手。
“曾老闆這裡邊全裝着零嘴?”她問道。
“這裡啊,是花鈿姑娘睡過的。”曾停指着靠近桌邊的那口黃梨花木棺材說道,“嘖嘖”兩聲,“她膽子大喲。”
“琥珀,這是花鈿姑娘的故友。”曾停竟對一隻貓兒介紹來客,倒也是夠稀奇的。
他愛財,貪財,看似毫無原則,實則精着呢。
“酒色純正,酒香醇正。”
葉驚闌以一臂支着下頜,他彎彎眉眼,說道:“那便不賭了吧。”
他手中的碗碟一齊跌落在地的聲響驚起了雪球兒,它弓着身子,順溜的毛炸了開來。
“何苦。”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隨着燭火搖曳的散亂光影一同散去。
看來曾停一開始是沒打算交給雲岫的。
他念及雲岫好奇,特地搬出了一個瓦罐來,“這裡面泡着的是……”
盜賊與劫匪的分別不過是一個在暗一個在明罷了。
葉驚闌眯起眼。
那隻毛髮極順的黑貓扒拉着曾停的褲腿,曾停俯身往它嘴裡餵了一顆豆子,黑貓叼着豆子弓身跳至曾停的肩頭。
葉驚闌拿起桌上的茶杯,腕上使勁。
五百兩換錦衣巷小住,曾停怎麼算都是賺。
他笑笑,打住了這個話題,繼續剛纔的賭約。
葉驚闌挑挑眉,頷首道:“由雲姑娘來定賭注。”
“就賭曾老闆茶坊裡的白貓兒吧,鴉黃來信告予我,煉梵在北疆待得不大順意,我想,不如帶一隻貓兒與她。”
整個屋子被籠在昏黃的光裡。
她這般說來,再度寬了曾停的心。
它與雪球兒湊到一塊搶食。
曾停一聽,這話順了他的心意,立即綻開了喜色。
它那如琥珀一般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雲岫。
葉驚闌輕咳兩聲。
他一咬牙,就應了。
雲岫搖搖頭,“她年紀小,但心思細,不會輕易亂言的。再說了,她給曾老闆的不就是一張手絹兒嗎?”
“花鈿姑娘可是幫我餵了好幾日的。”他晃晃腦袋,跨進了門檻。
“咿呀——”
許久沒聽過煉梵的名,葉驚闌還愣了那麼一瞬,“你當時將她帶離了凌城,這麼幾個月過去了可是有發現什麼?”
無利不起早的曾停答應得這般爽快,反倒讓雲岫懷疑這裡又有不對勁的地方。
“千金難買早知道。”曾停的拳頭攥緊後又放開。
雲岫的指尖在桌上敲出一段酷似音律的節奏,“你怎知是我贏了?”
他避諱的點很多,每每被壓下來後又堆上了笑。
“喵嗚……”顫聲一起,一隻通體黑的貓兒邁着優雅的步子從門裡踱了過來。
曾停嘴角噙着一絲苦澀,“花鈿姑娘也曾這麼說過。”
它盯着越靠越近的兩人,輕輕地叫喚了一聲。
棺材蓋本就壓得不嚴實,被它這一踩,更是開始翕動。
“能得葉大人一讓,此生無憾矣。”她抱拳一禮。
他沒給曾停答話的時間,接着說:“這飯菜裡有無加料,我們不得而知。”
“你這貓兒叫琥珀,想來是因了眼睛像琥珀,若是再來一隻白貓,豈不是得因它團成團後的模樣起個名叫雪球?”葉驚闌揶揄道。
然而,很多時候答案並不複雜,簡單思考便可,無須顛來倒去地拉車雜亂無用的線。
因了葉驚闌還補上了一句:“五百兩。”
她往棺木裡瞧,還留有一卷薄被,一個繡了素梅的軟枕。
食物裡沒有毒。
“小人之心。”
就像晃動的燭火,招搖的影子看得始終不真切一般,雲岫看曾停,也有這樣的感覺。
茶坊的大門是硃紅色的,門環上是鍍了一層金的獅子頭。
“不知雲姑娘是想我偷貓還是想我搶貓?”
下一秒,或許就能一窺究竟了。
“別!”曾停立馬截下了雲岫的話,“只是我忙得忘記了,與花鈿姑娘無關,且一點也不麻煩。”
曾停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人生出些許遲疑。
曾停不着痕跡地勾勾脣。
這種人,弱點很多,軟肋很多,卻又是刀槍不入,得將他看做是一隻貓兒,順着毛摸。
她想象着,花鈿每夜躺在這裡,身子也不可翻動,也許她會失眠,睜着雙眼空等黎明,也許她會在睡得不夠安慰的夜裡多次無端驚醒,思念起千絕山上盤旋的雄鷹來。又或許她一覺到天明,卻因每日面對繁瑣的事鬱結於心,無法宣泄……
他們站在門外的石階上望着那扇大開的門,若有所思。
而云岫的目光落在了櫃子裡其他幾個瓦罐上。
她很無辜地眨巴眨巴眼,這是擺在面上的事,花鈿也沒有單獨傳書信與她,就算傳書了,還是會經由曾停的手,不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那個團團臉的少女,和她分別了近三月。
他是任別人點一下便能知悉全局的人,還順手拋了個發燙的饃饃給雲岫。
曾停用餘光掃過,沒作任何停留,而後漫不經心地答道:“除了這一罐之外,其餘皆是平日裡用不到的。”
論人生短長,不過是空留幾許風霜,而世事無常,命途多舛,聚少離多,是爲常態。
喚作雪球兒的白貓蹦出雲岫的懷中,繞着桌腿轉悠。
有時真相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時,更容易生起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情緒。
恍若她已和花鈿隔了兩世。
不知他的感嘆裡有幾分真有幾分假。
“……”
“嘿嘿,這些是我還沒做好的。”曾停指着那一排棺材解釋道。
雲岫撫過棺木的邊緣,似乎還能感受到花鈿的溫度。她並不擔心這上邊被人動過手腳。
“都是些苦命人兒……”雲岫喃喃着。
“所以她沒告訴我這裡的真實情況。”
一口接一口挨着的棺材。
曾停不過腦子便脫口而出:“賽滄陵那老小子說的吧?”
曾停吹了吹火摺子,點亮了桌上的燈盞。
雪球兒蹦上了一口留了一條寬縫子的棺材,尾巴捲翹着,來回踱步。
雲岫使了些許勁兒一抽,“如此麻煩曾老闆,下次得給花鈿一點教訓了。”
“聽聞隨緣賭坊正巧位於滄陵縣正中。”雲岫隨口一提。
那隻喚作琥珀的黑貓輕輕一躍,跳過了門檻。
“就儘快打消這念頭。”他的笑意更深,臉上漸漸凹出了細而淺的溝壑。
他還在猶豫是否應當還到雲岫手中。
她的脣抿成一線,思緒飄飛。
“這事啊,說來話長……”曾停用長勺在瓦罐裡攪攪,打了一杯酒遞到葉驚闌手邊,“葉大人也嚐嚐小老兒的手藝。”
“錦衣巷的事,還望葉大人高擡貴手。”曾停腆着臉,不住地搓着雙手。
雪球兒的一隻前爪伸出,小粉舌舔在了毛茸茸的小拳頭上。
“因爲我們想的是一樣的,而我會讓你。”
“果然。”葉驚闌嘆道。
“賊丫頭,你要是喜歡這貓兒呢……”曾停那張圓臉真是隨時可以掛滿笑,廉價的笑從不嫌多。
“願聞其詳。”
雲岫這纔看清了大堂的佈局。
“秘密。”雲岫的指腹觸到脣峰。
“毒蛇。”葉驚闌見他以筷子挑出了細長的物事,皮上盡是青紅交錯,再認不出是個什麼玩意兒,那他枉自活了這麼些年。
小人得志的嘴臉。
雲岫裹了一層錦帕的手指已是快要碰到了那個棺木蓋了。
門上還挑着一個燈籠,泛着紅色光暈。
“可惜皇命在身,不宜飲酒。”他婉拒了曾停。
曾停就着長勺喝了一大口,“葉大人還怕我下毒不成?”
“是極。”
葉驚闌坦坦蕩蕩地承認了,反倒給曾停送了一個不上不下的臺階,是再上一階指着他鼻子罵呢還是往下一步遂了他的意?
他細細嗅着那杯酒的味兒,靜待曾停的答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