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殺人者,人恆殺之
如葉驚闌所料,女帝確實命人帶了一份口諭到葉府。
相識這麼多年,葉驚闌大抵上是摸清了女帝的性子。如她這樣心氣高的人,只會站在雲端俯瞰大地,並不會窺探螻蟻的生活。
他明白自己遠離盛京數月,這裡的人、物、景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而這種變化會使他陷入被動的局面。
然而朝堂與江湖,路過了江湖,終是要回到朝堂。
歸京,是必然的。
他沒有理由常年在江湖上漂泊。
雖說江湖有諸多紛擾,但身處其中的每一日都是真實的,那些時光會成爲百無聊賴的人生裡濃墨重彩的一筆。鮮活的快意恩仇,會使他在遲暮之年無比懷念。
過去了的日子就任它像抓不住的雲霧一般在手中散了吧。
該做的,悉數做了。
而苟活於世的她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條鮮活的生命走向凋零。
秦知年給自己捏了一把冷汗,這是往他的頭上亂扣帽子啊……
元清洄的拳攥緊後又鬆開,她並不想和葉驚闌說什麼老頭納妾的事。
濃綠已然跪下磕頭。
元清洄的聲音像縹緲的風,飄散到各處,卻又不在任意一處停留,她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方纔是誰動了這些?”
元清洄的寬袖一掃,奏章便被摔到了濃綠的眼前。
一滴墨汁無聲掉落。
跪在她身旁的姑娘身子不住地顫抖,她在這暖如初春的御書房裡感覺不到一點兒溫度,只有無窮盡的寒冷。
這裡邊的炭火燒得旺,她的後背隱隱有了汗。
倏而回神。
“欽天監監正秦大人、大理寺卿葉大人求見陛下……”大太監的聲音從未變過,一代傳一代的尖細嗓子,同樣的語調,每一個字都沿着前人留下的經驗來發音。
葉驚闌假裝沒看見秦知年頻頻飄來的眼刀。
“葉卿,朕遣去傳口諭的人回來告予朕,你不在府中。朕以爲你會在晚些回府之後才接到口諭來見朕。”
雲岫倒是從未到過這裡。
一陣噼裡啪啦的瓷器落地之聲響起,擾了葉驚闌飄忽不定的思緒。
“所謂瑞雪兆豐年是指適時的冬雪,並非早到的冬雪。”元清洄挑出了他話裡的毛病。
手掌生殺大權的帝王可以任性。
雲岫瞥一眼同樣扮作小廝立在不起眼角落的林澈漪。
此時扮作葉驚闌的小隨從,雲岫得以肆無忌憚地張望一番。
對付元清洄就得用似是而非的話,坦蕩地應承了他和秦知年的“好關係”,又感慨秦知年是“舉手之勞”,這一招損之又損。讓人摸不準他們真正的關係。
那雙保養極好的手虛虛地點在半空。
葉驚闌不着痕跡地勾勾脣,元清洄本是個多疑的人,這麼一來,臥榻旁酣睡的虎又添了一頭。
雲岫平而緩的呼吸表明了她的見怪不怪。
“朕要罰你。”
秦知年暗道不好,這擺明了是要拉他入水。葉驚闌這人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居然說出這樣極具蠱惑的話來。
先帝在時,常常會選擇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同自己說上幾句,絕不會私下召見她。帝王忌憚重兵在握且武藝高強的將軍,這種忌憚不關乎她是否爲女兒身。
伴君如伴虎啊……
她聽見了林澈漪從牙縫裡擠出的一句話:“殺人者,人恆殺之。”
引路的女官躬身退下了。
就在衆人以爲她要撲到葉驚闌的懷中之時,她的步子頓住了。
等到濃綠捧着兩根血淋淋的手指跪到了元清洄的腳邊,元清洄的目光沒有分她一絲一毫。
天不遂人願。
不過,元清洄沒有在他歸京當日召見他已是稱得上反常。
她一時沒能適應這樣的差別待遇,幸虧有葉驚闌從旁提點。
“喏。”濃綠招來了另一個看起來很是伶俐的宮人,那是一個面生的姑娘。
“既然葉卿與秦卿私交甚好。”元清洄特地在“私交”二字上咬得很重,生怕這兩人耳聾聽不見她在意的點,“那定是聽秦卿提起了宮中的怪事。”
如今要做的只有平靜接受命運的安排。
“罰你去剁了她的兩根手指,剛纔她碰到了葉卿的衣袖。”
“除此之外,秦大人還說起司空大人想要納妾。”
“……”元清洄無言以對。
雲岫默數着來人的步子。
元清洄一琢磨,點了蔻丹的手指在下巴上劃過,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濃綠一怔。
怎麼話鋒突然轉到了季延那個老傢伙的頭上。再說了,季延想要納妾算什麼事,用得着在這時候嚼舌根嗎?
她從不質疑葉驚闌打太極的能力。
元清洄想要撇開這事另起一個話茬,在得知秦知年沒胡亂說話之後,她就得問問近來出現在葉府之中的姑娘是怎麼一回事了。
林澈漪學得有模有樣。秦知年原意是不想讓她蹚渾水,她執意要來就另當別論了。
本該散落在地的碎瓷片此時已被人拾掇到了一個角落。
“給二位大人看座。”
濃綠好似一個耄耋之年等待死亡降臨的小老頭,冷靜地應聲,坦坦蕩蕩地準備赴死。
葉驚闌偏就不給她機會。
門開了。
一根睫毛滑落入眼,雲岫眨了眨眼。
秦知年坐得筆直,他的腳趾抓緊了地,生怕葉驚闌說出什麼駭人的話來。
元清洄的指尖指向了剛纔搬動木椅的宮人。
元清洄端坐在案几之前,案几上懸着一支狼毫筆,筆尖上掛着搖搖欲墜的墨汁。
若是元清洄派人去查,好像又有那麼一回事。
元清洄沒有旁敲側擊,而是直接逼問葉驚闌!
葉驚闌答道:“秦大人在席間倒是提到了盛京城裡最近發生的怪事。”
元清洄是不可能放下身段的。
眼神越發陰鷙。
葉驚闌漫不經心地說道:“秦大人說起盛京城在冬月初便開始下雪,是難得一見的景,更是來年豐收的吉兆。”
她嘆口氣說道:“司空大人爲已逝的結髮之妻空懸多年夫人之位,如今膝下兒女皆有所作爲,他的心事已了,納妾一事尚在情理之中。”
裡邊的聲響戛然而止。
當時陪在元清洄身邊在沙城走過一遭的明翠也不見了,想來是已被漚成了花肥或是成了枯井中的一縷香魂。
“陛下久未出巡,應是不知司空大人這個妾納的是哪家姑娘。”
元清洄沒有吭聲,徑直邁過了門檻。
雲岫將頭埋得很低。
葉驚闌與秦知年按照禮節見禮,雲岫則是跪下行禮。
御書房外。
耳根子清靜了。
無人迴應。
那個從不脫甲冑的納蘭千凜,會不會將手中的雲輕劍插入帝王的胸膛。這是先帝常常思考的問題。
本該七零八落的奏章也被濃綠收的整整齊齊。
“微臣當時在秦大人府上。秦大人不願佔微臣的便宜,硬要以一桌子美食換微臣那兩三個硬邦邦的油餅兒。”
“原來是濃綠啊……”她的語調拉長,有如貓爪撓人,將爪尖嵌入肉中,稍一使力便能帶下血肉。
葉驚闌太損了。
葉驚闌的眼角餘光掃過秦知年平靜如初的臉。
濃綠不得不爲。
奔出的女子衣裳很修身,腰身上束着同色鑲金邊的腰帶,更是襯得身姿婀娜。
元清洄輕笑,着蔻丹的手擡起,以衣袖遮掩了笑顏。
殺氣騰騰。
她垂眸,留戀地看着自己略顯粗糙的手。
“葉卿,別來無恙。”
這幾日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每到入夜,他躺到牀榻之上便會蹦出一個想法——只求秦知年能夠完完整整地將他取代,他能夠全身而退。
葉驚闌裝傻道:“宮中怪事?”
“秦大人深居簡出,微臣與他相交甚少,屈指可數的見面讓微臣明白了這世間多數的伯牙遇不上自己的子期。微臣只覺着天不絕人願,積了多年的福分遇上秦大人。秦大人曾爲蒙絡批過命,正是因了秦大人慷慨一言,蒙絡得以避過災禍,也教微臣免遭失去之苦。不過這只是微臣一人的想法,說不準秦大人是舉手之勞,不願讓人掛齒。”
“燉了,給自己補補,民間有言:吃哪補哪。朕希望下次你的手腳能利索些。”
但不能動搖既定的局面。
宮人與濃綠給葉驚闌和秦知年放上了椅子。
她的臉色發白,下脣有一道被咬出的青白的痕。
林澈漪聽得是津津有味,諸如此類八卦,甚合心意。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軟底繡鞋的鞋尖點在地上,腳步很是輕盈。
“朕竟不知道葉卿與秦卿如此交好。”
元清洄這話倒把她的汗給“嚇”回去了。
她的嘴角不自覺上揚。
她頭上盤的髮髻是盛京城中近來時興的樣式。
雲岫心裡很是清楚林澈漪的恐懼,可是無能爲力。
這些事兒原是卿蘿做的,如今交到了濃綠的手上,她比不得卿蘿會見機,可勝在沉穩不急躁。
“喏。”
跟在引路的女官身後,葉驚闌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穩。
“難道秦卿未曾與你言說?”元清洄反問道。
葉驚闌拱拱手說:“在北地,早已積了半人高的雪,冬月下雪確實是正常的。盛京城中少見不代表它是反常之景。此乃祥瑞之兆。”
在一份攤開的奏章上暈染開。
雲岫在心裡盤算着,盛京城裡的名門大戶中的千金小姐看似多不勝數,實際上能拿出手的就那麼幾個。她猜測着究竟是哪個命不好的姑娘被季延瞧上了。
元清洄的指甲在手掌之中戳了幾個印子,她的耐性不佳,能忍到這個程度是極限,“確實不知。”
“微臣恰好得了消息。”
“願聞其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