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寧可錯殺三千
暮涯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窗邊的瓷瓶裡擺着修剪整齊的花枝。
而她的手邊是一個小剪子，繫了一條長長的細繩，繩子的另一端系在她的尾指上。
一個瞎子能將花枝修剪得這般齊整……
雲岫想着，除了以“熱愛生活”來評判，別無解釋之法。
“雲姑娘回來了。”
暮涯的笑是平和而寧靜的。
她擱下茶碗，解下小剪子的繩子。
“這間屋子……”雲岫蹙了蹙眉。
這本是她的屋子，怎會由得暮涯住進？
“這間房是我的。”雲岫敲敲桌面。
薛漓渢素來喜歡嚴於律己，對自己的屬下雖不至於像對自己那樣嚴苛，但要求不低。
“二小姐可有見着一個人？”他詳盡地描述了一番侯寶兒的長相。
“是……是薛將軍！”
雲岫手中的茶杯已然被她掌心的溫度蒸騰出了熱氣。
薛漓渢要在沙城動手腳都是容易的很，區區一個滄陵縣也能入了他的眼？
侯寶兒終於支着身子站起來了。
櫃門搖擺不定，數秒後掉落在地，驚起了塵埃。
侯寶兒用左手支着身子，往旁邊挪了一尺。
薛漓渢忽覺失言，他應當時刻保持鎮靜，怎能被那男寵鑽了縫隙，給他尋了不痛快？
他的眸光一冷，“看來男寵的眼光永遠是這麼差勁。”
“府衙淪陷了！”
還是沒人。
侯寶兒連滾帶爬扒拉上了櫃子邊。
而暮涯似乎有了感應，她對着薛漓渢頷首，微笑，“薛將軍安好。”
侯寶兒囁嚅着，又想了一會兒，他才啓口說道：“看來是瞞不過雲姑娘了，只求雲姑娘救我一命，我再將此事細細道與你聽。”
這人並沒有出聲，她怎知是男是女。
一個藥罐子拜託一個瞎子爲自己還禮……
“不是異族人……”侯寶兒解釋道，在他想來，異族人和本地住民各佔一半，這位置誰合適誰就佔着，左不過還是在滄陵縣人手裡。目光要開闊，要長遠一點。
“人多無妨。”
很容易就能聽出是薛漓渢來了。
此話一出，如同投出了一顆石頭，激盪千層浪。
雲岫側耳，木樓梯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薛漓渢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他橫劈過立着的大櫃子。
到底是對是錯，沒個定數。
雲岫有那麼一絲不忍心，而這點善心是因暮涯而發的。
他探出頭去。
薛漓渢冷冷哼出一聲，以示他的輕蔑，“難不成姑娘做賊心虛，急吼吼地想把我趕下樓去，怕我揭穿了某些闇昧的事？”
來者正是習慣在錄事簿上畫圈圈叉叉三個點的衙役——侯寶兒。
一直在旁不出聲的暮涯微微笑起，“他們來了。”
侯寶兒恐怕也是思來想去，想盡了辦法去說服自己。
薛漓渢的話還是一如既往的難聽。
雲岫“噗嗤”一聲笑。
“回小姐的話，鹿貞留了兩份，一份給薛將軍，一份給雲姑娘。”鹿貞吐吐舌頭，她眨了眨眼，等待暮涯的誇讚。
“且先聽聽風在說些什麼。”暮涯偏頭，好像真在傾聽輕柔的夏風訴說。
“你再不交代清楚，我能拈起你的衣襟將你丟到門外。”善心發過了，還是得公事公辦。
雲岫指了指大櫃子。
他掃過整間屋子，最後看定了暮涯，“二小姐。”
自己被亂了心神……
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將暮涯爲他倒的茶倒進嘴裡，只聽得“咕嚕”一聲，杯子見了底。
着實有趣。
可侯寶兒下一句脫口的話，雲岫只當是聽了一個笑話。
人真的不見了！
“姑娘，救救我。”侯寶兒跌進了房間裡。
她委婉地在下逐客令了。
其次便是女人家心腸軟，他向雲岫求助的話，應當不會被拒絕的。
“男男女女共處一室，恐招人口舌。”雲岫想起了所謂的禮數來。
暮涯的手一橫，“不用爲我添茶。”
他不喜歡葉驚闌，連帶着和葉驚闌離得近的人也不能倖免。
侯寶兒一怔，先是點點頭，後又是搖搖頭。
她的言辭懇切，聽在別人耳朵裡，好像直抵心間，不願拒絕，雲岫亦如是。
也許是比異族人更可怕的存在。
“那我這屋子就不能收留你了。”雲岫可不是暮涯，任隨阿貓阿狗來避難。她不會照單全收，收留的前提是她摸清了底細。
薛漓渢置之不理。
可是侯寶兒能去哪兒？
薛漓渢應該還沒有發現侯寶兒，否則就算侯寶兒跳了樓，他鐵定大手一揮命人捉了這隻跟他玩捉迷藏的猴子。
然而薛漓渢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坐下來和暮涯有一搭沒一搭地暢談天南地北，雲捲雲舒，花開花落。
在薛漓渢踹門的那一瞬，她把侯寶兒丟出了窗戶，教他貼在窗外靜待薛漓渢離開，施展移形換影坐回了原處。
“多謝暮小姐的花。”
侯寶兒擡頭，兩人目光相撞。
暮涯笑着應下了：“你將門關了吧。”
“鹿貞，你可有給雲姑娘單獨留一份？”暮涯沒有動那些糕點，她“看”着別人品嚐就很開心了。
“雲姑娘這話說的，暮家的糕點也是尋常市面上能買的着的，沒什麼特別。”暮涯的茶碗裡空了。
暮涯招招手，喚來了鹿貞：“鹿貞，去將我從花朝城帶來的糕點端來請雲姑娘嚐嚐。”
薛漓渢的眼睛裡仍是風雲匯聚，遮掩了本有的光亮。
無端送上門來的官差，竟要一名女子救他……
“多謝雲姑娘這幾日予我一處可靜聽黃昏落日之聲的地。”
看起來像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看來姑娘很是認同我。”薛漓渢斜睨着她。
僅憑粗粗的換氣聲來斷定一個人的性別未免也太不靠譜了。
薛漓渢去佔滄陵縣縣衙作甚？
就在這時候，門外是整齊的腳步聲。
薛漓渢又掀了牀底。
雲岫耐住了性子，嚼着鹿貞送來的糕點。
雲岫似笑非笑地瞥暮涯一眼。
推開房門的人，正是匆匆上樓來的那一位，他呼吸急促，雙眸裡有着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恐懼。
可惜她一次一次地打破了雲岫對瞎子的想象。
她的手指在陶杯上敲出好聽的音。
雲岫對他的視若無睹沒有任何感覺，要和薛漓渢這人較勁，除非是自己想不通了。
隨即看向了背靠在門上喘大氣的男人。
“屋子裡僅暮小姐與我，兩名女子能行什麼苟且之事？”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讓薛漓渢吃一次癟，雲岫也是樂見其成。
只可惜他猜中了一半。
“雲姑娘，當心禍從口出。”侯寶兒還算是個嘴上把門的人。
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間房本就是雲岫的，他很清楚。
雲岫暗笑，雖然薛漓渢不知雲岫的真實身份，但她很清楚，明明是披甲上陣保家衛國的戰士，此時化身爲市井婦人，用上了她們慣常使的招數——打嘴炮。
滄陵縣本就無主，一直不安分的地頭蛇佔了官家的場子，倒也是合情合理。
一會兒救一會兒不救，這算個什麼事？侯寶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是爲了自己的小命，他只得逮住暮涯說事兒。
“暮家的糕點不是世人想嘗便能嘗的，今日是我有福了。”
雲岫快要繃不住自己的冷臉了。
侯寶兒埋下頭，用眼角悄悄地瞟着暮涯，小聲嘀咕：“可是那位姑娘……”
“雲姑娘……”侯寶兒挨不住了。
他並不是天生的左撇子，正如她與葉驚闌推測的一般，他是右手無法着力，但凡碰上需要使勁兒的事，他便要以左手帶動右手。其他時候，他還是一個右撇子。
後又衝着雲岫揚起笑，“兄長路過沙城時，承了薛將軍的恩情，暮涯此次到沙城正是爲了將兄長的答謝之禮帶給薛將軍。”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雲岫認爲，自說自話就是薛漓渢的毛病。
“不敢苟同一個愛逛窯子的男人的話，男人這張嘴，騙人又騙鬼，逛窯子的男人更是滿嘴胡話，揀着雞毛當令箭使。”她淡淡地說道。
“萬一裡面什麼也沒有呢？”雲岫回了一句。
他闖進這間屋子也是帶有目的的，而他的目的很簡單——求救。
薛漓渢的兩指拈住金黃的酥餅，挑起眉，意有所指：“這酥餅裡有餡，可我不知是鹹是甜，因故我只能選擇劈了它，只嚐嚐餡是什麼味的。”
“他想要殺你。”雲岫平靜地說着。
沙城盡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至於大張旗鼓地打進滄陵縣縣衙吧……
雲岫的眼角一彎，“有人掀了府衙？”
雲岫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決定坦白，畢竟他發現了想象是美好的，生活只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臉打得生疼。
右手推動門。
與此同時，門開了。
“薛將軍，我是個瞎子。”
他的膝蓋在摔進門裡之時已經磕碰到了，想必那處盡是淤青。
這人真是個瞎子？雲岫再度起了疑心，暮涯對她的一舉一動似乎瞭然於心。
雲岫選擇了權衡利弊。
還真就被她一語說中了，男人，還挺年輕，當得起“小哥”二字。
但暮涯就有這麼一個本事。
暮涯伸出手小心地摸索，摸上了茶壺的把兒，另一隻手也摸到了一個茶杯，她提壺斟了一杯茶，“都怪我以客代主，自作了主張，官爺一路走來可是累了？先潤潤嗓子吧。”
“……”他默然，原來自己以爲的鎮靜，真只是主觀意識罷了，竟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或許在他眼裡，暮涯算不得瞎子，她比正常人更加聰慧，更加的耳聰“目”明。
大抵上是雲岫看上去不是平常人，能和葉驚闌交好的女子怎能是平常人？他能在這一段時間裡躲過的正緊的風頭保住自己一條命即可。
“二小姐，得罪了。”薛漓渢的話音落下，他將暮涯從窗邊挪開了。
雲岫反將一軍。
這些精緻的糕點在她嘴裡就像無味的蠟。
雲岫拉起自己的衣袖，仔仔細細地聞了味兒，“幾日未歸，身上有些發臭了，得叫小二送些熱水上來。”
爲何挑中了雲岫？
侯寶兒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在雲岫看來，暮涯是來者不拒的，哪怕現在出現一條奄奄一息的蛇，她也願意伸出援手，救這條醒來後會反咬她一口的蛇。
侯寶兒的手掌撫在胸前爲自己順着氣。
彎刀砍中窗櫺。
侯寶兒不是蛇。
“忠言逆耳利於行，在此勸二小姐一句，與不入流的人儘量保持距離。”
於是她點頭答應了。
“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說不定……”薛漓渢一把抽出身後侍衛的彎刀，“這裡還有人！”
雲岫怎會是平常的姑娘家。
“請問裡邊有人嗎？”敲門的人禮貌詢問着。
裡邊空無一人。
他咬着下脣，硬生生地給自己嗑出了一道血痕來，又鬆了牙齒。反覆幾次，那道血痕上的紅更亮眼了。
“還請薛將軍在樓下大堂會客。”她正色道。
這種事無異於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她在擔憂。
雲岫淡淡地應了一聲：“噢。”
怎能教人不多一些心思。
“薛將軍。”雲岫的手指把在杯身上，沒點蔻丹的指尖敲擊着陶杯。
暮涯聽後，輕撫着柔軟的花瓣，待窗櫺外偶過的風觸動了花蕊，她的手指點在了瓣朵兒上，說道：“我不確定雲姑娘幾時歸，只得以自己的方式添一些人氣。”
你一言，我一語，要是被葉驚闌聽了去，豈不是逮住空子便要取笑她？
雲岫想要就此打住。
“這位官爺，你怎會如此狼狽？”雲岫饒有興趣地問着。
雲岫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瞎子……花朝城暮家的二姑娘是個真瞎子。
暮涯用衣袖遮了臉，抿着脣笑。
暮涯的手從茶碗上離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這位小哥可是有什麼事？”她柔聲說道。
雲岫起身。
那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眸，正是屬於薛漓渢的。
雲岫托腮望着地上匍匐行進的侯寶兒。
“比不得薛將軍熱臉去貼那什麼……”
眼高於頂的人能主動和另一個人打招呼……
深吸一口氣。
所以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雲岫。
若要說起女兒家如水，暮涯當是第一個。她真真是當得起“溫柔似水”這四個字。
雲岫忽感自己是個鐵石心腸，她與暮涯不同，一個奔走在天地間舔着刀口過活的人，怎能和一個感念上天賜予生命，時刻懷着善良的人相比？
……
在隔壁。
有人兩指拈住了侯寶兒的衣襟，將他撂到地上。
自己則是耐心地剝着瓜子，一顆一顆地放進碗碟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