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風聞言，淡色的薄脣竟勾了起來，邊笑邊道：“伯父一向睿智精明得很，怎地連風兒的來意都猜不到呢？”
“你……”姬秋白麪上神色陡然一變，伸手指了姬風，卻又說不出話來。
半晌，姬秋白又道：“王位允了你，伯父自然會給你，但風兒，你怎地如此毛躁猴急呢？”言畢復又負了手將身行至姬風之旁，道：“伯父可不喜歡你這樣無禮的舉動。現下……你還是乖乖回去乾南王府的好！”
姬風施施然端坐椅上，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花甲老人，輕聲道：“伯父恁地小氣，你早早將這位置傳給侄兒，好生去作你的太上皇便是了，國家大事便交由侄兒來憂心就好……”
一番話由他口中說來，似乎那稱霸嵐滄江南的雙溪國王位，只如玩物般輕取易得。
“住口！”
姬秋白終究忍耐不住，大聲截了姬風的話語，花白的鬍鬚卻因怒氣而抖動起來，“先前你連承襲‘乾南王’這爵位都不肯，對朕要傳位於你的話更是敬謝不敏，今日……今日卻一反常態逼朕讓位，姬風啊姬風，你心中打的算盤，你以爲朕當真一點都不知曉麼？！”
“呵呵，既然伯父知曉，那風兒更是要請伯父速速將這王位禪讓給侄兒了。”
“你……你休想！”姬秋白直氣得連連粗喘，“祖宗數百年基業，怎地能毀在你這逆子手中！”
“誒誒，伯父此言差矣。”姬風笑着擺手，舉步向姬秋白走去，“風兒再如何不孝，也斷斷不會將祖宗基業葬送，這一點，伯父大可放心。”
姬秋白臉色鐵青，連連向後退去，口中大聲叫道：“來人！快來人吶！”
忽聽幾聲踢踏腳步聲輕響，姬秋白心中一喜，只道是殿外侍衛聽到召喚。柱後再度出現一人，姬秋白望着面前這着了淺紫衣衫的俊朗青年，心中一凜，張口沉聲問道：“你是誰？”
程孤涵看着面前高冠龍袍的老者，俯身揖道：“在下程孤涵。”
“程……程孤涵？”姬秋白倏忽眯起了老眼，道：“解劍山莊的程家？”
“正是。”
程孤涵垂首斂了眉目，道：“孤涵正是解劍山莊的主人，程家第十七代家主。”
“那好！”
姬秋白伸手指了姬風，大聲道：“你程家解劍山莊世代效忠我雙溪王室，現在你就替朕將這孽子擒下！”
姬秋白一聲令下，然而程孤涵卻是動也未動。
“伯父，這王位你已坐了幾十年，定是早就厭煩了罷？如今侄兒只不過是叫你早些讓出，你怎地如此生氣呢？”
綠玉骨扇輕搖兩下，姬風站起身來，又道：“孤涵不會依您的命令行事的。”
“你、你們串通一氣——”姬秋白驚怒交加。
“串通一氣？”姬風笑着重複他的話，忽地將那扇子“唰”地合攏，挑起程孤涵的下巴，讓他疏朗眉目曝露在明亮燭光之下，悠然開口道：“伯父，你不覺的，孤涵這張臉很是眼熟麼？”
“什麼——”
姬秋白聞言向程孤涵望去，卻見那張俊秀臉龐之上的孤傲神情，竟有幾分熟悉。
往事電光石火之間竄入腦海，這精明無匹了一生的衰老帝王，在這一刻如被人定了身般訥訥說不出話來。
寢殿裡燭光明滅，有清冷夜風從未閉闔的窗子縫隙裡吹來，姬秋白瘦癯的身子竟微微抖了起來，定定瞧着立在面前的姬風與程孤涵二子，姬秋白似是見到何等可笑荒唐之事一般大聲笑了起來。
“原、原來如此啊……哈哈哈哈哈……”姬秋白直笑得高舉了雙臂，大聲道：“想不到老天竟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我哈哈哈……我實在是太、太開心了哈哈……太開心了……”
盯着面前狀若瘋癲的黃袍老人，程孤涵皺眉對姬風道：“他……怎麼會如此反應？”
姬風摸了摸下巴，斂了笑容道：“伯父一向冷靜自持，如此這般，已是難見了。看來……”他轉頭覷了程孤涵一眼，忽地道：“目的達到，伯父這樣的反應，已經足夠了。”
“你要我做的這件事我已幫你做到了，之後……我也會傾盡全力助你……”
“有你這樣兩肋插刀的摯友，我姬風當真三生有幸。”
姬風定定看着他，沉聲說道。
“嗯。”程孤涵低低應了，清冷的眸子又垂了下去，“阿風，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
“你放心。”姬風的星眸之中滿是鄭重之色，“我到底還是姬氏子孫，再怎樣，也不會斷送姬家王朝。”
頓了頓，他擡了擡下頜向着那猶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失態帝王，又道：“伯父這裡已經沒有問題了，但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朝中那些頑固的老傢伙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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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波亭中微風吹拂，鳳冠凰服的煌國王后姬霜，正將手中的糕餅輕輕掰碎，揮手扔進亭外的一池碧水之內。
百餘條各色錦鯉便搖頭擺尾從池中各處彙集而來，爭相搶食着漂浮在水面之上的白色渣餅。
盯着那一池爭相搶食的貪婪錦鯉，姬霜明朗眼眸忽地黯了黯，將手中剩下的糕餅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盤裡，姬霜將手擦淨，倚着亭畔闌干坐了下來。
素手探進寬大袖中，摸出了一隻木頭雕刻而成的小小鳥兒，她低頭將那木鳥拿在手中把玩一番，瑰麗脣畔便染上一抹甜蜜笑意。
“朕的皇后在做些什麼？”
男人的語聲響起，下一刻，姬霜被攬盡帝王寬闊的胸膛，熱度隔了衣襟傳來，姬霜稍稍掙動了下，見沒有掙開身後的雷霆，她便不動聲色將那小木鳥揣回袖中，口中笑道：“臣妾閒來無聊，看這池子裡好多魚兒，便來喂上一喂。皇上您看，這些魚兒吃得有多開心。”
姬霜說着，纖指向池中指了指。
雷霆微微偏首向池中望了，手上卻將姬霜抱得緊了，垂頭含住她白嫩耳垂兒，咕噥道：“不過是一羣永遠不知饜足的貪婪傢伙，有什麼好看的。”
“皇上別……”
姬霜偏頭，微微避開雷霆灼熱的脣，“這裡還有這麼多人呢……”
姬霜心中低咒一聲，這做作皇帝分明不曾碰過自己，兩人早在大婚之夜便已有了約定，他這番親暱舉動，到底做給誰看？
“怕什麼。”
雷霆低低笑了兩聲，擡頭吩咐道：“你們都下去罷。”
衆宮侍應了，不多時便走得乾乾淨淨。
“現下，王后可否放心與朕親熱了？”
雷霆笑笑，復又湊了過來。
“有什麼好‘親熱’的呢……”
姬霜推開雷霆，將身向旁邊挪挪，似是爲了掩飾侷促之色，她假意撫了撫廣袖，輕聲道：“皇上有何事要吩咐臣妾，直說便是了，何必如此呢？”
“朕沒事，便不能來與王后相見了？”雷霆細長的眸子裡藏了幾不可見的微光，脣畔卻笑意滿滿，聲音卻大了幾分，道：“朕與王后婚後感情甚篤，朕每日裡除了處理政務，便是盼着忙裡偷閒能多與王后處上一處，好增進伉儷之情呀……”
口中說着，他站起身來，強壯臂膀撐在姬霜身後闌干之上，將她困在懷中，低了頭，附在姬霜耳旁小聲道：“雖說朕與你定了約，但是這些日子來，朕越發的後悔了……”
兩人這般動作，在旁人眼中看來，當真是對感情甚篤的帝后。
姬霜雙手覆在雷霆陰柔俊臉之上，將他稍稍推開，面上帶了幾許有恃無恐：“君無戲言，規矩是您定的，皇上您……自然要遵守。”
“說的好……”雷霆朗聲笑了，“規矩自然是朕定的，那麼……朕自然也可以改。放着你這樣一個美人兒在身旁，朕怎能……自始至終都無動於衷？”
“你……”姬霜被他搶白一番，呆了一呆，未幾，一雙柳眉忽地微微挑了起來，瀲灩紅脣勾起笑來：“皇上，這後宮之中比臣妾貌美年輕的后妃數不勝數，您又何必委屈自己，在這裡獨對我這人老珠黃的王后呢？”
“朕的皇后，哪裡是人老珠黃了……”
雷霆猛地舔過姬霜嬌軟紅脣，點首笑道：“在朕看來，王后只怕是……比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女還要青澀罷……”
語帶雙關，任憑姬霜再怎樣淡定從容，也不禁暈紅了雙頰。
好半晌之後，姬霜方找回聲音——“若……比那宜男閣裡的莫姑娘呢？”
雷霆一滯，面上神情微微一變，便聽身後忽地有人道：“皇上喚微臣來這攬波亭，一定不是僅僅爲了讓微臣欣賞帝后之間的濃情蜜意罷？”
雷霆直起身來，轉身看着亭外的禮部尚書，笑笑開口道：“朕見了王后這般惹人容色，一時心旌盪漾，忍不住與王后親熱一番，以至於冷落了徐愛卿。”
色鬼皇帝！
徐清塵腹誹，卻仍舊擡了頭去看雷霆身後，那個由他從千萬裡之遙的雙溪深宮中接回的女子。
姬霜在方纔初聽徐清塵出聲之時，便如踩了尾巴的貓兒一般立時站了起來，一雙妙目越過雷霆頎長身軀，偷偷看着那一襲紫色官袍的徐清塵。攏在袖中的拳兒緊了緊，她張口道：“皇上既與徐大人有事相商，臣妾便先退下了。”
說罷斂裾一禮，便匆匆向亭外走去。
“王后且慢。”
雷霆倏然出聲喚住姬霜。
“皇、皇上還有何事……”
姬霜垂了頭轉身，眼角卻瞥着身旁的徐清塵。
“王后有東西落在朕這裡了呢……”
“什麼？”
姬霜口中問道，疑惑地擡起頭來。
雷霆笑着將手中的一隻小小木鳥遞到姬霜面前，“王后將這小玩意兒落下了。”
姬霜淺呼一聲，探手將那木鳥揣回袖中，心中納悶，不知何時這小木鳥叫這陰險皇帝摸了去。
“多謝皇上，臣妾……臣妾告退。”
姬霜言畢，半刻不再停留便匆匆離去。
“徐愛卿。”雷霆稍稍拉長了聲音，“那可是朕的王后，你可看夠了？”
“咳……”徐清塵的拳頭放在鼻下咳了一聲。“皇上既然如此喜愛王后娘娘，那便……將我表妹莫寧兒放了罷。”
“清塵，這話你怎麼說的？”雷霆凝目覷他，“我並沒有禁錮寧兒，只是讓她在宮中修養罷了。”
“真的是修養麼……”
徐清塵面上之色凝重起來，“寧兒與夏國那炎陽王之事，你定是曉得了。自從昊遠舅舅告訴她，那燕起已死在赤瞿戰場之上，她別如丟魂棄魄一般了。你讓她在宮中修養，也未見有任何起色。沒想到，寧兒她……竟對那澹臺燕起情深若此。”
“哼。”
雷霆聞言輕哼了一聲，“寧兒她纔不過十六歲，能懂些什麼？假以時日，年歲一久，她定然會將那澹臺燕起忘懷。”
“皇上爲何會這樣認爲呢？”
徐清塵看着他，道：“皇上初見那人之時，也不過十幾歲光景罷？”
雷霆面上表情漸漸沉黯下去，他轉頭看着眼前的摯友，冷聲道：“清塵，你想說什麼？”
徐清塵搖了搖頭，面上忽然有了幾分不忍，然而他咬了咬牙，終是道：“十年已過，你可曾將那人忘懷了？”
亭中安靜下去，半晌之後，年輕的煌國君王低低開口，面上那溫柔之色卻再也隱藏不住，“自然沒有……”
徐清塵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該不會還認爲，時日一久寧兒便會將澹臺燕起忘得一乾二淨了罷？”
雷霆沒有答話。
十餘年前，他隨着父兄在平遙起兵征戰沙場，最終在金殿之上親手斬下禧帝頭顱之時，心中想的唸的，都是那個人。記憶裡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終究是他剛硬且冰封多年的心中，最最柔軟的一處溫存。
“我連奪這皇位都是爲了她……”雷霆的語聲越來越弱，他頹喪着坐了下去，“清塵，難道我這十餘年，當真是……”
“雷霆。”徐清塵緩步上前，看着那滿面沉寂之色的帝王，沉聲開口道：“寧兒也好，溫妃也罷……那些，都是你的執念啊……”
“執念？”雷霆重複着，鳳眸復漸漸又清明起來，“執念便執念吧。”他的拳緩緩攥緊，“清塵，你要一個在執念裡活了十餘年的人，驟然拋開他所執着的念想，談何容易啊……”
徐清塵抿脣，忽地反身出了亭去，輕而淡的一句語聲卻飄了來——“也許……並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