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桂小五郎一行人,劍心有些心不在焉的摩挲着掌心的五彩陀螺,除了發呆,這已經是他僅有的小愛好了。
也只有看到陀螺歪歪扭扭旋轉躍動的時候,他才感覺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知動輒拔刀斬人的劊子手。
窗外,雪代巴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院落中,這個被自己撿來的漂亮女子僅僅一天便融入了這裡,無論男女老少對她的態度都相當友好——雖然她看起來與自己一樣冷淡。
不過,誰又能對一朵柔弱的白梅升起厭惡之心呢,不像自己,渾身上下的血腥味無論怎樣搓擦也不會減輕半分……
劍心自嘲的一笑,提起劍邁步出門,這裡終究不是自己的“家”,只是任務中的一環罷了。話說自從下山後,哪裡又能稱得上家呢。
京都的街道永遠是一副人來人往的繁華樣子,頭戴斗笠的劍心很少逛街,這次他想找一家酒館獨自喝到天黑,事實上他更願意在安靜的河灘、偏僻的神社、無人的林間找一隅陽光充足的空地安坐。
嗯?被盯上了,是個高手!
劍心背部肌肉一緊,左手拇指不動聲色的按住刀鐔,斗笠壓得越發低了。不用再看,他早已把方圓百米之內打量的清清楚楚,如果遇到包圍第一時間向左前方衝殺,那裡有一座湯屋,裡面不但人員衆多,有水氣作爲遮擋,最重要的是光着身體的人不可能帶武器,所以裡面提前佈置埋伏的概率很低。
這樣,不管是利用地形殺光追擊者後從容離開,還是從後門逃到小巷中再利用速度擺脫追殺都是上佳選擇。一年中,劍心無論獵殺別人還是被人獵殺的次數太多太多,多到不用周密分析,僅憑本能便可迅速作出反應的程度。
“霧子!這裡可是大街上,收起你的殺意!”一個熟悉的女人低呵聲音傳到劍心耳邊,隨即這個聲音轉爲溫柔道:“劍心,來,在這裡。”
劍心手上一鬆,轉過頭苦着臉向前蹭了蹭,躬身道:“啊……佐奈姐姐,霧子姐姐,那個……好巧……”
雖然空山一葉與他師傅比古清十郎是同輩,但不管佐奈還是霧子都不允許劍心用長輩的敬語詞彙來稱呼,這恐怕也是女人的共性。
霧子喜笑顏開的拉着劍心的手,根本不在乎已爲人婦的事實——她是毫不在乎所謂禮法的。當然,從來也沒人教她這些,因爲空山一葉更不在乎。
“劍心,你肯定沒殺那個女人,是不是,那天晚上你有沒有睡了……”霧子擠了擠眼睛,露出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
“當然沒有!”劍心一愣,面色漲得像髮色一般緋紅,氣呼呼的掙脫霧子的拉扯,有些色厲內荏的說:“身爲劍客,怎可趁人之危,那女子也並非是遊女,在下當時只是不忍心……”
“還不是心動了?否則一刀殺了也毫不猶豫才符合劊子手拔刀齋的風格!”霧子搶白道。
劍心呼哧呼哧的喘着氣怒視着霧子,但目光着實有些遊移不定。他從未如此心虛的感覺,捫心自問,難道真的不是因爲動心才放過疑點重重又嚴重威脅組織情報的女人嗎?哪怕只有一點點……
“走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佐奈瞥了一眼互不服輸的兩人,兩人都是除了劍術武功增長,個頭和心靈都沒怎麼長大的內心純潔之人,好在霧子有自己管教、有夫君兜底,這些年過得還算老老實實。
但劍心這小傢伙在離開師傅後,卻只能自己亂闖,桂小五郎又一貫是個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怎麼在乎之人,以至於劍心現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讓人看起來既心疼又可氣。
哎,以後自己的兒女可千萬不能像這兩人一樣,一定要嚴加管教,成爲像他父親一般的超卓人物!佐奈撫摸着腹部暗暗想到。
這個現在看起來更像廚師的超卓人物毫不客氣的把提着的一堆食材塞進劍心懷裡,冷聲道:“本店不歡迎吃白食的傢伙,看在我今天心情好的份上,拿着,算作你的飯錢了。”
雖然身爲武者雙手決不能同時被佔用是鐵律,但劍心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抱着幾乎遮住半個身子的東西跟在幾人身後,眼前這位大人的脾氣是什麼樣的劍心非常瞭解,甚至比身爲妻子的佐奈更清楚。
畢竟當初第一眼看到空山一葉,就是一場前所未見的殘酷屠殺……何況劍心更不相信有誰可以在這位眼皮底下殺掉自己。
因爲早早掛起了歇業牌,所以店內非常冷清。空山一葉按住想要繫上圍裙忙碌的佐奈,衝着劍心招了招手,“跟我來。”
廚房中,兩個當世頂尖的劍客一個手持廚刀運刀如飛,一個手忙腳亂淘米洗菜,時不時傳來一句諸如“蠢貨”“笨蛋”之類的低喝,但奇怪的是,劍心在這種環境中反而覺得無比安心,就像始終空懸的身體躺在鋪滿乾草的松木牀上,那是一種真實的、輕鬆的安逸。
“或許有這個跟師傅一樣強大的男人在,一切都不是問題吧。”劍心一邊低眉順眼的“嗨”“哦”“哎”,一邊漫無邊際的想到。
或許是腹中的孩子讓一貫聰慧敏銳的佐奈分了心,但這會她也看出丈夫對劍心的態度與第一次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當時是單純的厭惡和排斥,認爲少年背叛了好友的付出;現在更多是對不成器的晚輩的教誨,面冷心熱的丈夫終究不忍眼前的少年一步步墮入魔道啊!
幾尾虎蝦和幾片蓮藕炸制的天婦羅、一大盤味噌茄子、一鍋滿滿的鰤魚燉蘿蔔、一碗醬菜便是幾人的晚餐了,佐奈拽住猴急的霧子,分出一些飯菜端到樓上,把位置留給了劍心。她知道丈夫有話要對少年談談。
一起生活這麼多年,兩人之間幾乎不用言語便能瞭解對方的意思。
空山一葉隨意夾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端起了酒杯,看着對面狼吞虎嚥的劍心,見對方把飯菜掃蕩一空,露出滿足的表情,這才緩緩開口道:“桂小五郎吝嗇到不讓你們這些爲他賣命的傢伙吃飽嗎?”
劍心打了個飽嗝,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是空山前輩的手藝實在太過出色!小荻屋的廚娘除了湯煮的還算可口之外,實在無法與前輩相比。”
“比古這些年過得怎樣?”空山一葉冷不丁問出這句話。
劍心一愣,面色立刻暗淡了下來,“師傅他一直是老樣子,除了總抱怨前輩離開後再也沒有好酒喝之外……”
看到空山一葉依舊面無表情的樣子,小聲說道:“對了,師傅說、說他現在的劍術一定比前輩要高,他已經參透空山流的所有奧義了,下次比武贏的一定是他。”
“哦?”
“師傅還說前輩的年紀原本便比他大許多,所以……”
“哼!比古這傢伙說的倒也沒錯,我現在的身體的確不如10年前了,而他這個怪物的身體卻一直在成長,現在他剛剛三十出頭,正處於最巔峰狀態,這方面我比他當然差得遠。”
空山一葉絲毫不以爲忤,但立刻話音一轉:“劍終究不是靠誰的力氣大便能贏的,我也並未老到提不動劍。到了我們這種境界,如果沒有突破到最後一步,無論再戰多少次終歸還是會平手,這點比古也很清楚,他根本是在和你吹牛而已。”
劍心大驚,這兩位在他心中已經是人間無敵,難道還有再次突破的空間嗎?
看出劍心的驚訝,空山一葉搖搖頭,伸出酒杯讓劍心把酒倒滿,“小子,你還差得遠!不要說我們,佐奈的父親、當時的日本第一劍客千葉周作便可輕鬆殺掉你。”
“北辰一刀流鼎鼎大名小子當然知道,我也遇到過很多出自江戶玄武館的對手,他們都很強……”
“好了,看你的樣子,心中一定是不怎麼服氣的。”
空山一葉打斷劍心的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別忘了,讀招並非是你們飛天御劍流獨有,你想什麼瞞不過我。我與千葉周作交手時你還未出生,那種真正的劍豪可不是你們這種被推出來的所謂‘劍豪’相提並論的,無論你殺了多少人,也只是殺人技巧高明罷了,加上飛天御劍流同境界無敵的特點,才能讓你囂張到現在。”
輕輕咳嗦了幾聲,他繼續說道:“告訴你這蠢小子,當初我遇到過三位忍者,其中一位是霧子的父親,另外兩位是御庭番首領,他們哪怕正面與你對戰,活下來的也絕不會是你!”
劍心忍不住想到昨晚埋伏他的那位疑似忍者的傢伙,的確很強!但還是脫口而出:“前輩,爲什麼,我究竟哪裡還不夠強,師傅說天下已經沒幾個人可正面勝過我了……”
“因爲,你沒有心!”
“心?”
“你是不是每次殺人都越來越快,恨不得對方早些超脫?”他死死着劍心的眼睛,不容對方有任何目光躲閃的機會。
“那是爲了任務!”劍心端起酒杯,倔強的喊道。
“呵呵……你是不想看到被你親手殺死的人的猙獰表情、不想聽到那些任務目標臨死前的慘叫吧!而且……在你心中,殺人前是否早已不打算把他們當做人,只是寫在紙上的名字而已?”
空山一葉看着面色突然變得蒼白的劍心,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的心與你的劍所指根本是兩個方向,相互壓抑,不斷糾結,這就是所謂的劊子手拔刀齋的真面目!”
手在抖?劍客的手怎會抖?區區一個酒杯!
劍心咬牙,橫下心再次倒滿一杯酒,一口喝乾,不服輸的盯着年前的中年男人——沒有一絲酒館老闆的溫和,全身散發出的是洞徹人心的犀利眼神!
“什麼味道?”空山一葉突然問到。
“額……嗯,好酒,好酒……嗯!”劍心有些猝不及防,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空山一葉點了點頭,淡然的看着少年:“的確是好酒,但你確定是什麼滋味嗎?或者說留在你嘴裡的,是酒味嗎……那分明是血腥味!”
啪嗒一聲脆響,劍心手中的酒瓶摔到地上四散飛濺,就像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一般,或許再也無法癒合,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