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琉璃漫不經心的移步到玉瀾堂院門口時,太陽已經西斜了。
春季的白天雖在逐步延長,日落的時間也往後推辭不少,但是,今天的白日好似特別短,天也黑的特別早。
她從致遠齋出來時,猶記得明晃晃的大太陽尚且在西南方位,掛在天上那麼耀眼,不料往日只需要半柱香時間就可走完的一條小道,今日竟走了足有半個多時辰,如今已到日落時分。
漫不經心的踏進院子裡,奼紫嫣紅兩人已經快步走過來見禮,孫琉璃目光恍惚的看了兩人一眼,問道:“公子呢?”
“公子去了清華苑,足有半個多時辰了。”
“……不是說來客了麼?客人呢?”孫琉璃緩緩將這幾個字從齒縫兒裡擠出來。
嫣紅不着痕跡的看了眼情緒似乎不大對勁的姑娘一眼,嘴裡卻非常恭敬的回道:“客人隨公子一道出去了,至今也未歸。”
“哦。”孫琉璃不知該喜該悲,緊繃的神經線在此刻卻倏地一下鬆散下來。
她有些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隨後也揮手對幾個丫頭道:“我回房歇會兒,稍後等公子回來了再叫醒我。”
交代完這句話,也不管幾個丫頭面上憂慮擔心的神情,就筋疲力竭一樣回房間休息去了。
這廂孫琉璃明明累得頭昏腦脹,偏偏躺在牀上後,又頭腦清明的無論如何睡不着;她在牀上來回翻着身,直到天色徹底黑暗下來,眸中還是一片清明。
日頭西斜之際,西天佈滿了絢麗的雲霞,孫無極和溫酒此刻也正從清華苑書房中走出。擡頭恰好看到西邊耀目絢麗的彩霞,孫無極眸光都變得烏沉沉的。
他十幾年了都見不得這落日的霞光,因爲每次看見,腦中便會在瞬間瀰漫上黑雲壓城一樣的猩紅。
那紅色是用他族中三百九十八口人的熱血染紅的,每念及一次,喉頭的血腥都要往上涌動一次。
雲淡風輕的拿着帕子將脣角又涌上的鮮血抹掉,孫無極聲音低沉的對恭敬侯在他身後的溫酒說。“走吧。”
“是。主子。”
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清華苑門口,此刻的清華苑明明到處都佈滿了人,卻死寂的猶如這是一個無人的院落。
天幕變得黑沉。墨乙將書房中的八寶琉璃燈點燃,璀璨的燈光迅照亮了黑沉書房的每個角落。
“主子,該用晚膳了,你再不回去致遠齋。王妃該急了。”
墨乙看着身着黑色勁裝,頎長的身子矗立在窗口。整個人身上滿布着寂寥和悲慼之色的自家主子,不知該如何勸說。
孫無極方纔帶來的消息,確實是他們十幾年來都沒有查到的,可有關那消息的真假。委實讓人難以捉摸;若那事兒是假的還罷,若果真是真的……墨乙的拳頭的捏緊了,眼神沉沉的看着皇宮的方向。他現在已經預想到秦王府不進則退的後果了。
“傳信墨己、墨庚,將鍾韓旭密綁入京。”輕飄飄的幾個字從窗臺前站着的那人口中吐出。卻讓墨乙忍不住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的又開口喚了一聲,“主子。”
墨乙身體倏地緊繃,想起鍾韓旭此人,不免連眸子都抑制不住的微縮起來。
鍾韓旭不是旁人,卻正是在隴西秦家軍中,早先勢大到連自家主子都不得不忍讓三分之人。
鍾韓旭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年近五旬,他是早先秦王秦瓊身邊的心腹,在二十一年前隴西爆的那場瘟疫中,秦瓊及諸多秦家軍戰士,或戰死沙場,或死在瘟疫中,在秦家軍中衆多“位高權重”將軍校尉裡,鍾韓旭是唯一僥倖存活下來的人。
都說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鍾韓旭而立之年之後的福德確實很深厚,那年月,因爲秦瓊得瘟疫死在隴西邊境上,恰逢西域國內有皇子病變,大魏和西域達成一致,同時休戰。
秦家軍沒了主事之人,未免軍心不穩,隴西之地兵亂滋生,又有鍾韓旭乃是秦王秦瓊心腹,弘遠帝爲了安撫秦家軍,同時也是爲了對羣臣表態——“他無心將秦家軍的軍權奪回”,便和當時的老太妃商議,將效忠秦王府的鐘韓旭,提爲了二品徵西將軍,在小秦王秦承嗣不能主事之前,先暫代秦家軍所有軍務。
當然,爲讓老太妃及羣臣心安,掌控五十萬秦家軍的虎符,暫時還是由老太妃代管,直到秦王弱冠之後交給秦承嗣執掌。
這個協議安了朝臣和秦王府老太妃的心,弘遠帝在民間得了“明君”的名號,也是由此,鍾韓旭就成了秦家軍暫代的主事人,且一掌權就是十四年。
鍾韓旭此人在已過世的老太妃的評價裡,忠心耿直,對秦王府滿懷赤誠,是可用之人。
可惜,這世間最易變的就是人心,不管先秦王去逝前鍾韓旭此人人品到底如何,在秦承嗣十二歲去隴西秦家軍中歷練之際,一開始確實沒少在鍾韓旭手中吃悶虧。
也可能是長期掌權,人的胃口被養大了,也真就把秦家軍當成自己的私軍,自己成了五十萬軍隊的最高統治者了,因而,看見秦承嗣來“奪權”,鍾韓旭明裡暗裡沒少派人暗殺秦承嗣。
秦承嗣早先確實在鍾韓旭手中吃足了暗虧,幾次三番也險些沒了性命,可惜他命硬,緊要關頭總能化險爲夷,安然脫身,讓鍾韓旭沒少黑臉。
只是,儘管秦承嗣已然成功在秦家軍中立足,手中也掌着可調令全軍的虎符,可經由鍾韓旭打理了十二年的秦家軍,幾乎所有高級將領都只認鍾韓旭一個將帥。
養大了狗,狗要反過來噬主,這事情在秦承嗣諸人的意料中,因而,自秦承嗣十二歲起。秦家軍內部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兩方人馬對峙之局。
這個局面到現如今也未曾被打破,只因鍾韓旭一日還是弘遠帝冊封的徵西將軍,他在秦家軍中就能佔據第二高位,哪怕是秦承嗣,也絕對動不了他。
不然,動了鍾韓旭,一來會讓弘遠帝覺得被臣子落了顏面。之後不定會怎麼針對秦王府;二來。鍾韓旭到底“臨危受命”過,之前十二年也確實代替歷代秦王,護的隴西邊境安穩。很得隴西之地的民心。
若是秦承嗣一長成就要將他完全驅逐出秦家軍,未免有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之嫌,會讓戰士和百姓們寒心,損及秦王府百年來的威望和美名。造成軍民離心,內部分裂。
爲防各種萬一。鍾韓旭還是被留在了秦家軍內,且還是任着僅次於秦王之下的徵西將軍之職。
可惜,若說秦承嗣十二歲之前,鍾韓旭這個徵西將軍還很成氣候的話。在秦承嗣滿十四歲,驅逐西域大軍百丈之外,在邊境築起白骨城後。鍾韓旭的氣焰已經被完全壓下。
秦家軍中大換血,也是自那後。秦承嗣才徹底掌握了五十萬秦家軍。
察覺到鍾韓旭有可能是弘遠帝的人,這事情也是近兩年纔有的。
事情不是被秦承嗣和墨乙覺的,卻是被留在隴西鎮守的墨己和墨庚驚察的。
在現這個驚天秘聞後,兩人迅來信,商量讓鍾韓旭“無聲無息暴斃”之道,最善情報分析,心思也最細膩的墨癸卻是從這個消息中,更加懷疑起先秦王秦瓊的死因來。
確實是死於瘟疫麼?
未必吧?!
秦王秦瓊的死因早先衆人也曾懷疑過,可當時墨葵諮詢過秦伯,得來的結果也是,——當時從西域運送過來的秦瓊的棺槨,其中之人確實死於瘟疫,那人也確實是秦王秦瓊。
由此這個懷疑被迫中斷,卻也都在衆人心裡留下抹不去的陰影。
秦王府中諸人愈懷疑秦瓊的死因,是在秦承業乃是“九皇子”這一事情被揭破後。
在幾個“墨”看來,弘遠帝既然已經無恥到可奪兄弟之妻,將兩人“奸生子”設法塞入秦王府奪權,爲何他就不可能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來?譬如殺了秦瓊,讓後續這一切都有機會進行下去。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西域犯邊,正值秦王妃懷孕之際,那是秦王及秦王妃成親五載才孕育下子嗣,自然愛重到不捨離開寸步。
秦瓊本是上奏皇帝,由秦家軍的鎮邊將軍負責戰爭諸事,卻被弘遠帝以“這乃是他繼位以來第一戰,需大勝一場以鼓舞士氣,振奮民心”爲由,將之勸解到了隴西邊境,繼而,秦瓊得瘟疫死在隴西。
既然秦瓊去往西域是被弘遠帝勸服的,又有後續的“九皇子”過繼這個環節,那中間讓秦瓊暴斃,這一連串事情可不就順城一條線了?
墨乙心中怒氣洶涌,尤其是在想到,方纔孫無極和他那名名爲溫酒的侍從,留下的關於弘遠帝早先買通鍾韓旭,讓他謀害秦瓊性命一事的證據,一股涼氣從腳底心躥上來。
原本他就覺得,當年那場瘟疫,死了太多在秦家軍中擔任要職的將軍校尉,這情況未免詭異。
能想到鍾韓旭此人有異,卻苦於沒有證據,如今,證據終於有了,可若貿貿然就讓墨己和墨庚將鍾韓旭從隴西秘密捆綁入京,這事情細想來卻未免有些太沖動了。
當初主子決定仍留不成大器的鐘韓旭在秦家軍中,一部分原因固然是不願污了秦王府的名聲,絕大部分,也是不想妄動鍾韓旭,讓弘遠帝察覺。
鍾韓旭好歹是正二品的朝廷命官,且算是功勳卓著之臣,秦王是沒有資格擅動的;哪怕給鍾韓旭調職,都要考慮着是否會讓弘遠帝不喜,若果真將鍾韓旭綁來京都,秦王府可算是和皇室徹底鬧翻了。
隴西秦家軍的鐘韓旭,自然可讓人易容代替,然這事情不被人覺還好,一旦覺,弘遠帝怕是要對秦王府下死手。
走到這一步秦王府和皇室維持了將近三百年的“盟約”可就要作廢了,而等着秦王府的,就唯有謀逆一條出路了。
墨乙微縮着瞳孔,想勸解主子再考慮考慮這個命令的可行性,可話到嗓子眼,他還是隻說了“屬下遵命”四個字。
這次的事情不是平常一些小打小鬧可以比擬的,這是實打實的殺父之仇,若主子知情後,不做出點雷霆一怒的事情來,不查明真相爲父報仇,只圖一時安穩,那就不是他了。
墨乙領命而去,秦承嗣又在書房雕花窗花前站立片刻,隨後也帶着墨丁回了致遠齋。
致遠齋中,池玲瓏和小勺子已經坐在桌邊等了秦承嗣很久了。
小勺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不得餓,嗅着桌上食物香氣直流口水。
池玲瓏見不得兒子受委屈,便讓丫頭們做了些雞湯米粉,先讓小傢伙墊墊肚子;小勺子剛狼吞虎嚥的吃完了小碗米粉,肚子裡有底了,倒也不對桌上的食物那麼有興趣了,此刻正坐在專屬圓凳上,纏着母親讓她講故事。
池玲瓏絞盡腦汁將“紅孩兒”的故事講完,恰好看到秦承嗣從夜色中走來,心裡大呼一聲“救星來了”,拎起裙子就朝秦承嗣迎去。
只是,走到了距離秦承嗣兩步遠時,池玲瓏小獸般敏銳的直覺倏然現了不妥。
她看着那男人冷硬到如同刀刃一樣鋒利的五官線條,緊抿的脣角,空洞到滿布哀傷和憤怒的眸子,以及他指縫間正啪嗒啪嗒往下滴着的鮮血,池玲瓏一顆心倏地狂跳起來,眉心也控制不住的越擰越緊,臉上輕笑的神情一點點被剝落。
她快步上前,拉住那個停在門口燈籠下,就不往前走的男人面前,握住他流血的手。
沒來得及詢問他生了什麼事兒,才能讓他如此震怒激憤,以至於失去了常態,池玲瓏此時已經回過來吩咐侍候在一旁的碧雲和七月,“將小世子帶去玉瀾堂,今晚就在那邊歇下了。看看錶姐那裡用晚膳了沒有,若是沒用過,讓劭兒在哪裡用膳,今晚讓表姐看護他;若是用過了,便再特意給小勺子煮一份兒羊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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