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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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前幾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雨,天氣好似一下子就從盛夏過渡到了深秋。凜冽的秋風刮過,那風刺骨的涼,竟讓人想要烘上兩個火盆取暖。
忠勇侯府只供下人出入的西側門上,兩個守門的婆子被冷風一吹,也不由縮了縮脖子再次緊了緊身上穿着的褐色小妖,再次感嘆一句,“今年的天氣好似有些反常。”話落音自在的抿一口小酒,懶懶的倚着門框看着外院裡瑟縮着身軀小跑而過的丫鬟小廝,雙眸眯起,那姿態卻是難得的愜意。
另一個守門的婆子也緊了緊身上的墨綠色比甲,感嘆一句,“可不是。聽說東南邊禹州那裡連下了幾天暴雨,水位上漲堤壩都被沖垮了,淹死了不少人哩;西北的天兒倒是好,但就是日頭太毒了,這都有一年多了,也沒下過一滴水,聽說現在的田地都乾裂了。”
“左右還是我們有福氣。”穿着小妖,腰身滾圓,吃的一張大餅臉的王婆子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雖說整天守着門是無聊了些,倒是風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不上那些在夫人姑娘們跟前侍候的媽媽有臉面,比那些攜兒帶女逃荒的難民卻是美上了天了。”
另一個婆子還待說些什麼話,卻見遠遠的從街頭拐角處過來了一輛黑漆平頭馬車,直走到門外邊才停下。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來,一個身上穿着府內統一一等丫鬟服侍的姑娘,從馬車上輕盈的跳了下來。那姑娘月白色的綢羣上繫着水紅色的腰帶,俏麗無比,蘋果臉上紅潤帶笑,兩個圓滾滾的貓眼兒見人就彎成了一彎月牙,可不是五姑娘身邊的碧雲。
兩個婆子當即酒也不敢喝了,整整衣衫就滿面笑容的迎了出去。
“姑娘回來了,人可是接到了?”五姑娘前幾天花粉過敏,險些沒熬不過去。聽說是吃了府上不乾淨的東西,爲這事兒五姑娘身邊服侍的姜媽媽哭求到了侯夫人跟前,把看守五姑娘院裡小廚房的趙婆子和她侄女都發賣出去了。並求了夫人恩典,要將五姑娘之前去萬安寺上香途中救下的一個婆子接進府中任職,碧雲今日就是奉命去接人的。
“接到了接到了。”碧雲清脆着嗓子笑嘻嘻的給兩個婆子道了萬福,兩個守門的婆子連連手忙腳亂的攙她起來,“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馬車的簾子再次掀開,這次從裡邊下來的卻是一個面上帶着粗陋刀疤的婦人。兩個守門的婆子見這光景,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奉承話也說不出來了,臉色還有些僵硬,嘴角都控制不住的抽搐起來。
不怨她們“大驚小怪”,實在是這婦人面上的刀疤太有些?人。不說在姑娘院裡侍候的媽媽,就是府內負責倒夜香的粗使婆子們,也不能是這個臉面啊?這不活脫脫的拉低侯府諸人的審美下限麼!
“見過兩位姐姐。”柳貞娘率先襝衽行禮。王婆子和李婆子回過了神,也立馬說了句“不敢當,不敢當。”說着話就上前將柳貞娘攙扶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有些訕訕的。看到隨着柳貞娘說話,她臉上的刀疤像蜈蚣似地蠕動,兩個婆子更是驚駭的差點甩手走人。
“娘”,一聲奶聲奶氣的嬌喚聲糯糯的響起,馬車的簾子再次被揭開,卻有一個三歲左右,圓滾滾白胖胖,糯米糰子似地小女童出現在幾人面前。穿着大紅色繡五彩錦鯉的小妖,頭上梳着兩個小揪揪,扎着紅色的珠花,活脫脫的一個觀音坐下的小玉女模樣。
“小魚兒你怎麼出來了?”碧雲笑着問小娃娃,“可是想你孃親了?”
這麼一個小美人胚子竟有個毀容的娘?王婆子和李婆子心中同時泛起了嘀咕,又不着痕跡的看一眼柳貞娘被毀容的臉,想來之前也是個大美人。
柳貞娘摸摸女兒紅潤潤的小臉,將她抱在了懷裡。
碧雲見人從馬車上下來了,就給了趕車的小廝一個銀裸子讓他離去,繼而又從袖籠中拿出兩個荷包,一一塞到王婆子和李婆子手中,笑嘻嘻的說道:“兩位媽媽留着買酒吃。”
兩個婆子連說了兩句“不敢當”,只稍微推遲了那麼一下,便暗中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滿意的將荷包縮進了袖籠中,這時臉上的笑容都真實殷切了許多。
碧雲領着柳貞娘離去,目送着三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守門的王婆子這才鬼鬼祟祟的搗了搗李婆子的胳膊,驚異出聲,“唉,你看那婆子的身段,看她走路那姿勢,嘖,若不是看過她那張臉,只這一個背影我指定會以爲她是哪家的夫人姑娘哩……”
另一個婆子也眯着眼看了一會兒,點點頭。繼而卻又不屑的嗤笑一聲,“夫人的身子婆子的命,都是天註定……”
外邊寒風凜冽,青嵐院內的小書房中,一支插在汝窯天青釉面的花觚裡的桂花卻開的正好。書房內早在一場大雨過後便鋪上了秋香色五蝠捧雲團花的地毯,即厚且軟,穿着軟緞繡鞋在上邊踩一踩也是落地無聲;梨木鐫花椅也放上了毛絨絨的坐墊,軟軟的靠背,便連房內的屏風,也換成了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一片暖意融融。
池玲瓏穿着一襲七成新的水紅撒虞美人花亮緞粉紫鑲邊偏襟長褙子,在小書房的書案前寫着大字。
時下女子多愛楷書,且俱都以能寫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沾沾自喜,她卻獨獨偏愛行書。一篇《秋水賦》洋洋灑灑而出。筆意放縱恣意,握着紫玉狼嚎的纖纖玉手在點畫之間移動,筆走龍蛇間大字之間便留下了相互牽連,細若遊絲的痕跡黏連在其中,斂銳藏鋒,風骨已成。
碧月一邊細細的研着磨,一邊看着澄心堂紙上的一個個呼之欲出的墨黑大字,等姑娘落下了最後一筆,碧月方纔笑道:“姑娘的大字寫的愈發精進了。”
池玲瓏抿脣,似笑非笑的瞥一眼碧月,“說這話你也不臉紅。”
她出生書香世家,從小習的也是“文人四友”的琴棋書畫,家中長輩在此道和六藝方面皆有所成,她經年浸染在其中,即便是個傻子也染上了幾分書卷清華。
來到這個架空的朝代後,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的心性不是不壓抑的,久而久之,便開始用練字來磨心性。五歲到八歲之間她每天都要寫上二十張大字,之後入了府中的閨學,且要學習女紅針鑿,廚藝持家,練字的時間就被壓縮到只剩下一個時辰了。
如今“病重”了幾天又拿起筆,手腕力道不足,字跡難免有些發飄,今天這幾張算是都寫費了。
池玲瓏將剛寫完的《秋水賦》交給碧月,又鋪開一張澄心堂紙,蘸了墨水準備動筆。恰此刻姜媽媽端着一碗血燕窩走了進來,繞過屏風看見她手邊的幾頁練筆,臉色登時就不好看了。
將小碗往小几上一擱,姜媽媽快走幾步過來從她手中取過狼嚎交給碧月,一邊埋怨碧月“不知道看好姑娘”,一邊又訓斥池玲瓏,“身子還沒好,姑娘且要顧忌着。練字什麼時候都可以,你切莫要仗着年輕折騰自個兒。”又道:“快些把這碗血燕窩用了,也好快些恢復,看看現在這模樣,瘦的身上都沒有二兩肉了。”
碧月給池玲瓏擠擠眼,做了個鬼臉,收拾案牘去了。池玲瓏則無奈的被姜媽媽按在小几前坐下,看着面前的血燕窩實在沒有食慾。不說她剛進過早膳不過才一個時辰,就說這血燕窩即便再補身子也不是這個用法啊!一天三頓,按時按點的送,即便再是珍饈美味也該吃膩了。
池玲瓏苦笑着拿起湯匙,一邊小口的吃着血燕窩,一邊問姜媽媽道:“碧雲還沒有回來?”
“哪兒能這麼快呢?”姜媽媽細細說道:“左右也要讓人把行禮收拾了纔好。……又不趕時間,晚點無妨。”
池玲瓏一場“大病”瘦的脫了形,姜媽媽也不比她好到那裡去,到底前些年就虧了身子,眼下鬢角的白髮好似更多了,這倒襯得她一張清秀溫婉的面孔更加祥和了起來。
其實也是,只要不牽涉到她的安危,姜媽媽幾年也不會大動肝火到把人當死人錘的地步。那種彪悍的好似女鬥士的霸氣威武,池玲瓏記憶中也不過兩三次。通常情況下,姜媽媽只是個和藹可親,良善體貼,護短且不作踐人的“小老太太”,尤其對於她認可的人,更是寬待。
看着她不疾不徐的將燕窩粥用了大半碗,姜媽媽在心裡糾結了半天,到底還是嘆息一聲試探的問道:“姑娘這幾日身子好了些,是不是趁着今日日頭好,……去榮壽院給老夫人請個安?”
“嗯?”池玲瓏詫異的轉頭看向姜媽媽。侯府裡的牛鬼蛇神多,姜媽媽向來只主張讓她呆在青嵐院裡,別的主子的院子最好一步也別踏足。生怕裡邊有貓膩,會害她性命。尤其是老夫人的榮壽院和周氏的紫薇苑,在姜媽媽眼裡,簡直比地獄鬼府還恐怖,姜媽媽向來唯恐她避之不及,今天竟然主動提及讓她過去給老夫人請安?池玲瓏絕對有理由懷疑這其中有蹊蹺。
姜媽媽看她一雙不諳世事的明眸清澈透亮的看着她,就憐惜的摸摸她的長髮,良久之後才吞吞吐吐的說道:“安國公府的三公子……這幾日時常來府裡與世子爺探討功課,聽說老夫人今日又在榮壽院裡留了飯,姑娘你,你……”剩下的話不用姜媽媽明說,池玲瓏也可以自己腦補完成了。
穆長堯到了翼州不久後,就以孫婿和女婿的身份來了忠勇侯府給老夫人和周氏請安。恰好那日是她中毒後的第三天,姜媽媽和碧月一心撲在她身上,加之侯府後院裡當權的幾位有心隱瞞,她們竟是在穆長堯走了之後,才知道她的未婚夫婿來過侯府。
不過那時也顧忌不上那些了,姜媽媽和碧月幾人事後雖然怒火攻心,到底也沒有多說什麼話,只全心照顧着她,希望她早日康復。
接下來幾日穆長堯和她的大哥,周氏的嫡長子,忠勇侯府的世子爺池晟瑾關係日漸親厚起來。兩人年紀相仿,又同是名門出身,共同話題多,倒是成了密友,日日談論功課,飲酒作畫,遊湖賞樂,彼此引爲知己。由此,穆長堯便也隔三差五來上忠勇侯府一趟。
穆長堯被老夫人留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池玲瓏的消息比姜媽媽更靈通一些,碧雲早就把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探聽清楚了。所以,她不僅知道老夫人幾次三番留穆長堯在榮壽院用飯,且知道大夫人“無意中”引着池明珍撞見了兩次,二房的二姑娘池明琬更是在穆長堯第一次來侯府拜見的時候,就與他見了禮,之後同桌進食老夫人竟也沒讓她迴避。
侯府裡的這些人啊,心思都寫在明面上了,她就是想當傻子她們也不願意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