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作是那個叫大空的和尚,沈傲只會作壁上觀,權當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可是耶律珩出來,竟是連他都罵了,再看屋內之內,不少漢人商賈、士子見了這契丹人,就如老鼠見了貓一樣,沈傲雖是不動聲色,心裡卻有幾分悲涼,所謂亡國奴,只怕就是如此。
無論變幻多少個花樣,什麼滿漢一體,中日親善,契丹與漢兒共治天下,說得如何眼花繚亂,最終還是逃不過本質,契丹人是主人,治的是漢兒。
沈傲顯然沒有在這裡做漢兒的覺悟,一番話將耶律珩氣得跳腳,臉上陰晴不定,莫看他作的一幅好畫,心胸卻難免小了一些,虎視眈眈地盯着沈傲,沉默片刻道:“我還道你有什麼真本事,原來盡會油嘴滑舌,要滾就滾吧!”
沈傲不驚不怒地道:“這話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叫我滾,我就滾?在下在漢人之中,不過是個小小的讀書人,名不見經傳,不過論起作畫嘛,比之契丹的什麼才子、狗才要高上那麼幾分,哎,既然你要比,那就比一比好了。”
沈傲嘆了口氣,很不情願的樣子,搬了個小凳子來,對旋闌兒道:“闌兒小姐能讓學生細細看一看嗎?”
旋闌兒頗有興致地看了沈傲一眼,似是爲他的膽量折服,也急於想看看這個挺身而出的少年到底有幾分本事,酥若無骨地朝沈傲盈盈一福,道:“請公子見教。”
沈傲搬了個小凳子來,呆坐在凳上,面朝旋闌兒,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在旋闌兒身上打量。
這樣作畫的人倒也也讓感到奇了,許多人心中暗暗腹誹,這傢伙倒是很會來事,叫他畫一畫闌兒小姐,他竟搬了個小凳子來看人家,這一看,還不打算動身了。
這些凡夫俗子自然不明白,沈傲是在爲藝術獻身,要作畫,首先要找的是感覺,有了感覺,靈感乍現,才能一揮而就,作出傳世的作品。
沈傲現在就是在找感覺,看着旋闌兒,忍不住發了一聲驚歎:“闌兒小姐果然是天人之姿,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詩經中所描述的美人,彷彿就是爲闌兒小姐詠唱的一樣。”
旋闌兒輕笑着道:“公子客氣。”
只是她這一句話並沒有引來沈傲的回答,旋闌兒這才發現,沈傲癡癡呆呆地看着自己,方纔的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不禁莞爾一笑,便覺得這個書生和別人有些不同,方纔見他和耶律珩鬥嘴,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靈氣,可是現在,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她,眼神中時而呆滯,時而清澈,再無其他。
若換了別人,沈傲這個舉動實在是輕薄無禮之極,可是旋闌兒卻是動不起怒來,因爲看到沈傲失魂落魄的樣子,反倒全然沒有讓人感到是非禮之舉。
時間一點點消逝,樓內之人皆是安靜下來,耶律珩負着手,冷眼等着沈傲作畫,旋闌兒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樓外的冷冽寒風嗚嗚作響,白雪飄絮,漫天而至,立即有人小心的去合上窗子,將風雪阻在室外,這個時候,沈傲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案旁去捉了筆,執筆落墨,手腕輕輕舞動,筆走龍蛇,不作停留。
沈傲作畫時的神態,與方纔看旋闌兒一樣,從佈局到落筆,都是雙眉微皺,眼眸中有一種清澈和渾然忘我的認真,這種認真,彷彿畫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已不重要了,風雪、美人、美酒、賓客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只見他全神貫注的蘸着墨水,不斷的用筆鋒在紙上勾勒出一具妙曼輪廓,他的眼睛閃耀着,專注而入神,筆鋒不斷遊動,全身的肌肉彷彿都在配合這支筆,那筆的末端變幻着各種姿態,燈影之下,他的鬢角有些溼潤了,一滴滴汗附在毛孔之下,會聚成一條條汗痕落到了高挺的鼻尖,晶瑩的汗水順着鼻尖滴落,這細微的變化讓旋闌兒不由啊的一聲,生怕這汗水玷污了沈傲的落筆之處。
汗液落在畫上,沈傲這才注意起來,擦了擦汗,低頭再去看畫,那滴汗已經落在畫上,逐漸開始渲染開來,渲染之處,墨跡開始模糊,沈傲只是一笑,提筆在汗跡上輕輕一點,只這一點,好像有了化腐朽爲神奇的功效,汗液混合着墨水,變成了飄飄的衣裙,有些模糊,卻靈動無比。
旋闌兒吁了口氣,繼續看畫,兩頰不由生出些許嫣紅,心裡想,這個書生,作起畫來倒是有一種令人着迷的氣質。
直到這個時候,旋闌兒才忍不住去打量沈傲的模樣。這個書生身高七尺,偏瘦,穿着一襲繡綠紋的紫長袍,外罩一件亮綢面的乳白色對襟襖背子。袍腳上翻,塞進腰間的白玉腰帶中,腳上穿着白鹿皮靴,方便騎馬。烏黑的頭髮在頭頂梳着整齊的髮髻,套在一個精緻的白玉發冠之中,從玉冠兩邊垂下淡綠色絲質冠帶,在下額繫着一個流花結。
他的膚色在燈影之下很是白膩,就像絕大部分的文人才子一樣;因爲皮膚白膩,俊美的五官看起來便份外鮮明,尤其是那一雙清澈的眸子,隱隱之間透着一股驕傲的氣息,這種發自內心的驕傲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可是再看,旋闌兒就覺得有些無禮了,連忙收斂了心神,去看沈傲的畫。
沈傲鬆了口氣,隨即將筆一放,道:“畫好了。”
耶律珩和旋闌兒都過來看畫,樓內的商賈、士子也都引頸過來,畫中一個女子遙望天邊的月兒,月兒皎潔無暇,高懸空中,孤寂悽美,女子倚在窗前,一雙眼眸清澈落寂,整個人如要輕盈飛起,就如那即將升空本月的嫦娥仙子,嚮往的望着月兒,眼波流轉,不喜不悲之中,那動人的身影飄逸如仙,卻有一種難言的悲慼,渲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旋闌兒不由微微一嘆,道:“好一幅嫦娥奔月圖。”
沈傲正色道:“雖是嫦娥奔月,難道畫的不是闌兒小姐嗎?”
旋闌兒嬌軀微震,連忙用手絹去擦額上的細汗,來掩飾此時的心情。
耶律珩看了畫,臉色鐵青,他對畫頗爲精通,豈能不識沈傲的才幹,這幅畫單從佈局,已和自己方纔那幅畫有着天壤之別,在畫面的空間處理上,沈傲一改過去繪畫中的人大於山、水下容泛、樹木排列,如同伸臂布指那種比例失調狀況,特別是對月兒當空的佈局,既不失之真切,又有一種舉目當空對月的對照之感,整幅畫雖有亭樓、遠處有孤山輪廓爲畫添色,可是隻需入目,什麼花紅草綠,什麼孤山遠景都不重要,整幅畫展示的只是一個美人和一輪空月,人與月相互映襯,景物雖多,卻是主題分明。
再看整幅畫的用筆,既有豪放,又不失之細膩,細膩之中,美人寥落的將全身的心力投向月兒,這種萬山綠水皆爲空,只對圓月生寂寞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有些心酸。
表面上這是一個人和一輪月,卻道盡了美人的心酸。
耶律珩冷哼一聲,道:“漢兒果然也有高明之人,好,今日我倒是見識了,不過……”他隨即冷笑,直勾勾地看着沈傲,道:“你方纔叫我契丹狗是不是?你可知道,在我大遼,侮辱契丹人是重罪,要杖三十,充軍發配。”
衆人見了沈傲的畫,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此時見耶律珩作畫比不過沈傲,卻又要借題發揮,都忍不住鄙夷起來。
旋闌兒眼眸中閃過一絲憂心,攥着汗巾,眼波兒朝沈傲眨了眨,示意他趕快離開此地。
沈傲旁若無人地呵呵一笑,道:“怎麼?你要治我的罪?”
耶律珩冷笑連連,重重冷哼一聲道:“若你是個販夫走卒,我當然不會介意,不過你方纔侮辱契丹人,又有如此才幹,只怕將來,難免爲禍,今日若是不除你,異日定是心腹大患。”
他突然說了一句契丹話,立即有一個隨他來的契丹漢子走過來,耶律珩對他密語幾句,這契丹人轉身走了,顯然是耶律珩叫這人去報官。
樓內之人都爲沈傲擔心起來,就是旋闌兒此刻也不由黯然,對耶律珩道:“貴客既是來這裡遊樂,又何必如此,這位公子不過說笑而已,請貴客高擡貴手,就當是看在闌兒的薄面上如何?”
耶律珩囂張大笑,毫不掩飾地盯着旋闌兒的酥胸,露骨地道:“我來遊樂倒也不錯,只是不能盡興,難免要尋別人的麻煩,莫非闌兒小姐能讓我盡興嗎?”
旋闌兒自是知道耶律珩的話意味着什麼,向後小退一步,默然無語。
沈傲呵呵一笑,坐回原位上,倒是一點也不着急的樣子,道:“好,我倒要看看,今夜誰能盡興。”他舉起茶盞,對耶律定道:“我們喝茶。”
耶律定嘆了口氣,沈傲給他的眼神告訴他,今天的事他最好不要插手,他本想勸解幾句,並悄悄地向耶律珩透露沈傲的身份,可是耶律珩那般目空一切的樣子,讓耶律定也不由大怒起來,國破家亡在即,這個宗室的不肖子孫,竟還在與人爭風吃醋,眼下正是要籠絡漢人,讓天下歸心,共抗金軍,這傢伙竟還一口一個漢狗,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