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后宮裡出來,敬德遠遠地朝沈傲使眼色,沈傲會意,拐了一個彎在一處長廊處等着他來。
敬德躡手躡腳地過來,含笑道:“平西王近來還好嗎?”
沈傲淡淡一笑,道:“好得很,倒是不知敬德公公近來如何?”
敬德吁了口氣道:“雜家這幾日都是提心吊膽的。”他壓低聲音繼續道:“前幾日打死了鄭妃跟前的紅人虎子,還不知道那鄭妃會不會報復。”
沈傲深望他一眼,心裡想,這傢伙倒是識趣,這話不是擺明了向自己輸誠嗎?於是道:“怕什麼?打死個奴才而已,鄭妃算什麼東西?這宮裡,還不是太后說了算?”
敬德連連點頭道:“對,對,平西王說的也有道理。這不是有最新的消息了嗎。雜家知道平西王一定喜歡聽,所以特地來給平西王報個信。”
沈傲道:“你說。”
敬德正色道:“太后叫雜家盯住鄭妃。”咂咂嘴,笑嘻嘻地繼續道:“這鄭妃只怕是要完了,陛下寵幸有什麼用?後宮三千佳麗,陛下今日寵幸她,過幾日就可以寵幸別人,可是太后不是隻有一個嗎?”
沈傲微微一笑,道:“有勞敬德公公了。”
和敬德寒暄了一陣,沈傲纔是從宮裡出去。
初冬將近,汴京在經歷了一場細雨之後,天氣驟然變冷,沈傲躲在屋裡烤着炭火,這時節莫說是他,便是一向早起的商販都要在被窩裡再打個盹,汴京的樹木都變得光禿禿的,行人行色匆匆,撞到了熟人,也只是微微頜首,彷彿張了口就會讓體力消耗殆盡一樣。
沈傲性子懶,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能站着絕不走動。所以每日貓在書房裡,偶爾和妻子們說說話,大多數時候裝模作樣地看書,炭盆就擺在他的腳下,感受着絲絲的熱氣,整個人就更顯得憊懶了。
讀書對於沈傲這種人來說還是有好處的,至少女人見了男人讀書總不會覺得不務正業,因而讓你叫他去採買東西,或者陪去放風箏、剪紙花時總是不忍開口,於是一個在裝,另外幾個反而不禁沉迷了,少不得要親自煨碗湯去慰問,有時也會故作好奇地問看的什麼書,沈傲當然不能說是《面首記》或是《說武唐皇》,因此總是蓋上書,一副淡定從容,整個人真真如飽讀詩書的大儒還要有幾分書卷氣,而後淡淡地道:“不是什麼好書,隨手捏來的,從前也看過,今日再翻開來溫故一下。”
若是若兒聽了,肯定會覺得不好意思,說:“夫君如今貴爲親王了居然還如此好學,那我就不打擾你。”
換做是春兒,則是雙眸中閃露出憧憬之色,滿是歉意地道:“那我不打擾夫君了。”便紅撲撲着臉輕輕掩門出去。
要是蓁蓁,則會媚眼兒一拋,道:“要不要蓁蓁給夫君柔柔肩,這樣坐着看,骨頭都要酥了。”
最頭痛的就是唐茉兒,唐茉兒會正正經經地坐在沈傲的對面,或許又要跟沈傲相互拆字、對題、破題了。
這樣的日子轉眼過去了七八天,眼看就要去懷州了,沈傲本想天氣暖和了一些再去討賬,誰知這天氣反而越來越壞,一夜之間,天空中落起鵝毛大雪,雪花紛飛,所過之處盡是銀裝素裹,那層層的積雪壓在屋脊上白茫茫一片,這美好的事物卻往往伴隨着刺骨的寒風,讓人想親近卻又不得不駐足不前。
“悲催啊……大過年的去做黃世仁。”沈傲清早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鵝毛大雪,冷風灌進來,讓他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即披了衣衫,套了一件襖子,整個人顯得臃腫了幾分,將劉文叫來,道:“把少爺叫來。”
周恆急匆匆地趕來,對沈傲道:“表哥,是不是該去討債了?”
沈傲嘻嘻哈哈地道:“我們是讀書人,讀書人不叫討債,叫討賬,去,到武備學堂調一隊校尉來,刀劍都配齊了,省得有人賴賬,到時候動起粗來,豈不是叫我們秀才遇上兵?”
周恆也笑着道:“對,多拉些讀書人去壯壯膽。”
等周恆去了武備學堂,沈傲倒是不急,慢悠悠地到書房裡煮茶看書,這樣子恬靜極了,倒像是待會兒要去邀上好友煮酒論道一樣,夫人叫了個丫頭來問,要不要到佛堂去坐坐,沈傲回道:“今日有事,晚些時候再去。”
這書房裡合上了門窗,顯得有些昏暗,沈傲挑了燈,在豆大的星火邊兒擦拭了尚方寶劍,等到周恆興沖沖地回來,纔將劍跨上,心裡想,劍壯慫人膽,敢不還我沈愣子的帳,讓他一家都不安生。
到了門房外面,一溜兒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騎在馬上的校尉駐馬而立,沈傲的馬也牽了來,沈傲翻身上馬,大手一揮,道:“走。”
…………………………鄭府這邊,中門閉得緊緊的,門房這邊也都貓着腰縮在裡頭躲風,這個時節,通常都不會有人來,偶爾會有幾個凍壞了的僧尼來化緣,不過大多數都不理會的。院落裡頭的僕役倒是不得不在屋檐下跺腳,尤其是鄭小少爺的幾個貼身僕役,都是乖乖地躬身在雞房外頭的走廊上,吹得臉都凍紅了。
鄭爽上次買下了雞,便將這雞王帶了回來,可誰知,這雞王像是發了瘟一樣,卻連最普通的鬥雞都不如,看上去雄赳赳氣昂昂,仔細研究了一下,卻發現根本就沒有受過雞師訓練。
這就奇了,鄭爽明明記得武曲侯家的雞王確實是丟了,隨後第二日,決勝坊就兜售這隻和雞王差不多的雞,按鄭爽的理解,這隻雞絕對是雞王沒有錯;可是抱回家的時候,才發現了一些端倪。
這雞,根本就是掉包貨,哪裡是什麼雞王?鄭爽琢磨了一晌午,纔算是回過味來,他孃的,被騙了!
正因爲有消息透露出來,雞王被人盜去,又偏偏以鄭爽的身世,一定能提早收到消息,因此別人不相信這雞王會在決勝坊兜售,鄭爽卻相信,搶雞的人急於銷贓,當然巴不得越早脫手越好,所以那一日清早,他一聽到消息,立即叫人飛快往決勝坊去,決勝坊畢竟是數一數二的鬥雞場所,搶雞的人搶這雞,肯定對這一行當也一清二楚,十有八九就是在那兒銷贓的。
正因爲心裡確認這是雞王,鄭爽才肯去和趙宗哄擡雞價,誰知二十五萬貫買下來,卻他孃的是假的。
鄭爽氣得鼻子都歪了,連摔了幾樣茶碗,嚇得下人們連話都不敢說,見了他就躲。
氣歸氣,鄭爽雖然將那假雞一腳踩斷了脖子,可是這錢不是還沒有付?既然沒有付賬,權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這幾日下雪,他連決勝坊都懶得去,只是想着等什麼時候天氣暖和一些,他一定要帶人去找那決勝坊的掌櫃算賬。
不過七八天時間過去,這件事他也漸漸地淡忘了,每日清早起來,要麼邀狐朋狗友來府上鬥雞爲樂,要嘛就在雞房擺弄自家養的幾十只鬥雞。
從雞房裡出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亂糟糟的,渾身上下都是雞屎味,這時一個小廝快步過來,道:“小少爺,二老爺叫你去書房一趟。”
“不去!”鄭爽大是不爽地道:“還不就是叫我讀書?讀書有什麼用?我也沒見咱們鄭家有誰中過進士,可是哪個進士老爺有咱們家風光?”
這小廝卻不肯走,低聲道:“少爺,老爺明日就要去太原,臨行時要和你說說話,若是不去,只怕又要大發雷霆了。”
鄭爽嘴裡嘟嚷一句道:“又不是生離死別,有什麼好說的?”說是如此說,卻還是不敢怠慢,叫人去給他換了一身衣衫,才一步一搖地到了鄭富的書房,興沖沖地衝進書房,甜甜地叫了一句:“爹。”
這鄭富是國公鄭克的親弟弟,鄭家的生意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是老年得子,直到四十多才生了這麼個兒子,當真是寶貝得不行。再者他經常要出遠門,一個月也難得回來一趟,所以對鄭克疏於管教,最後眼看他不成器,口裡雖然會勸幾句,心裡卻是不再管了,反正以鄭家的實力,讓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也算不得什麼。再者等他年紀再大一些,給他娶一門妻子,人安份了一些,就帶他出去做生意,將來也好繼承家業。
明日就要去太原,鄭富雖然爲商奸詐,對這兒子卻是不錯,一見鄭爽進來,頓時笑起來,道:“爽兒,來,坐在這邊說話,你又去雞房了?”
鄭爽倒是一點都不怕他,道:“天氣冷了,要多給它們喂喂米,否則明年開春的時候沒生氣的。”
鄭富哈哈一笑,道:“等去了太原,你爹若是撞到了什麼好雞,一定給你帶回來。”接着又道:“你這幾日做了功課嗎?”
鄭爽嘻嘻哈哈地道:“做了,做了,兒子還寫了字呢。”
鄭富也不考校,卻是笑得更是歡暢,道:“這便好,玩要玩,可是功課也要做,我不求你做什麼飽讀詩書的大才子,只求你能讀書明志,讀書正心。”
鄭爽心裡不以爲然,敷衍着應下來。
鄭富突然道:“我聽說你在決勝坊花了二十五萬貫養了一隻雞?”
鄭爽怒氣衝衝地道:“爹,這事就不要再提了,他孃的,這雞是假的,居然還有人敢拿一隻假雞來矇騙我,等過幾日,我非去找他們算賬不可。”
鄭富放下了心,如今兄長那邊要籌錢,二十五萬也不是小數,若是真拿了出去買一隻雞回來,這還了得?
既然雞是假的,這就好辦,這帳自然也就不必還了。鄭富道:“一隻雞哪裡值這麼多錢?幾千貫我這做爹的自然給,可是二十五萬這樣的數目,你便是買了只真雞回來,我也斷不給你還賬的。”
鄭爽笑嘻嘻地道:“其實我也沒打算還賬,先把雞帶回來,還怕他們敢來我們鄭家討賬嗎?誰知道原來竟是假的,真真氣死人了。”
鄭富呵呵一笑,交代了幾句爹走之後好好做功課,時常去伯父那裡問安的話,才慢悠悠地道:“你年歲也不小了,是該尋門親事了,這件事你大伯正在着手辦,往後成了親,可不許胡鬧了。”
鄭爽剛要說我哪裡胡鬧,這時有個主事疾步進來,慌慌張張地道:“老爺……不好了……”
這主事一直是鄭富的心腹,平時沒有大事,絕不可能如此惶恐的,鄭富不禁皺起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主事道:“門外頭來了許多兵,說是來討賬的。”
“討賬……討什麼帳?”鄭爽很是不悅地站起來高聲道。
“說是小少爺……小少爺欠了他們二十五萬貫錢……”主事吞吞吐吐地道。
“狗東西,他們這是活膩了,拿只假雞來糊弄本公子,居然還敢來要賬?來了也好,本公子正要尋他們呢!”鄭爽咒罵幾句,長身而起:“走,看看去。”
鄭富卻知道對方既然敢來賴賬,定是有備而來,於是也表情沉重地站起來,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