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的牢騷,讓楊戩大氣都不敢發一下,只是呆呆地站着,心裡頭縱然着急,想爲沈傲說幾句話,可是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楊戩心裡頭清楚,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不但他爲難,官家也爲難,官家不是不想保沈傲,而是無從保起,眼下這局面就是個僵局,一個死結兒,雖然都在乾着急,可是誰也解不開,想做點事,卻又只能乾瞪眼。
趙佶在閣內徘徊了片刻,慢吞吞地坐下,突然道:“其實呢,沈傲做不做官都只是個名目,他不做官,有朕護着,他的日子還不是照過?做了官麻煩,省得朕見着朝廷裡對他的彈劾,還不自在,他沒人管着,只怕未必比現在差。”
楊戩心知趙佶這是在給自己找下決心的理由,想說什麼,卻最終將勸告的話吞進肚裡,低眉順眼地說了聲是。
趙佶又是嘆氣道:“常言不是說得好嗎?日中則昃,月盈則虧,他太順風順水了,也該讓他栽一個跟頭,你去睿思殿一趟吧,告訴他們,中旨發出去。若是沒有太皇太后的袒護,朕哪裡會有今日?現在只能讓沈傲吃點虧了。”說罷,擺擺袖子,沉臉坐下。
楊戩心裡打了個突突,連說話都僵硬了,仍舊回了個是,正要去睿思殿,外頭卻有小內侍道:“陛下,今日的奏疏來了。”
趙佶心情很差,怒道:“奏疏、奏疏,天天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天大的事也先放下,拿去存檔。”
小內侍應了一聲,卻還是忍不住道:“陛下,都是彈劾奏疏,還不少呢,足足三百七十多份。”
“又是彈劾?”趙佶雙眉一挑,語氣不善地道:“拿來給朕看看,朕倒要看看,他們又要彈劾誰。”
待幾箱密封的奏疏呈上去,趙佶隨手翻開了看,這一看,當真是嚇了一跳,雙目艱難地仔細端詳,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隨即不由地冷笑起來,樣子恐怖極了。
放下一本奏疏,又看下一本,一本本很有耐心地看下去,竟然沒有一點平時的厭煩,每一本都認真細讀,有時淡然地說一句:“這一本奏疏文采不錯,果然是御史中丞,好,朕這個御史中丞不錯。”
趙佶咯咯冷笑着,將奏疏放下,撿起下一本,卻又突然將奏疏拋下,對楊戩道:“朕今日才知道,朕的這些臣子,原來都是捉筆的好手。”
楊戩知道趙佶的秉性,也知道這一次趙佶是動了真怒,硬着頭皮道:“不知這奏疏裡都寫着什麼?”
“殺沈傲!”
“啊……”楊戩驚得惶然拜倒:“陛下……”
“你起來。”
楊戩微顫顫地站起,面如土色。
趙佶淡漠道:“叫沈傲覲見吧,朕倒是有話和他說了。”
楊戩頜首點頭,不敢忤逆,慌不擇路地去叫人了。
沈傲是在一個時辰之後到的,雖然早從楊戩那裡得到消息,不過他倒也一點也不驚異,他心裡清楚,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錯過了,就再也不會回來,所以雖然表面從容,心神俱定,還是忍不住爲自己捏了一把汗。
“陛下。”
趙佶擡眸,奇怪地看着沈傲,沉默了片刻,道:“沈傲,朕原以爲你只是人緣差,想不到竟到了被人恨入骨髓的地步,你自己說說看,你這個官是怎麼做的?”
沈傲訕訕然地道:“應當還不至於吧?”
“不至於?哼,人家都要抄你的家滅你的族了,你自己說,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微臣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倒是夠糊塗的。”趙佶板着的臉總算有了幾分鬆動,對這麼一個傢伙,他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倒是問起他來了,還真是活該這傢伙有今日。
“那你打算怎麼辦?”
沈傲一頭霧水:“不知陛下到底指的是什麼?”
趙佶拋了一本奏疏給他:“自己看。”
沈傲異常平靜地看完奏疏,又小心翼翼地將奏疏放回御案,抿嘴不語。
“說話!”
沈傲慢吞吞地道:“世態炎涼,沒什麼好說的了。”
“只是世態炎涼,他們就會上這等奏疏?”
沈傲笑了笑道:“只要陛下不抄臣的家,臣怕什麼?”
趙佶陰鬱地擺擺手道:“你退下吧,朕和你說不通。”
沈傲只好告退,待他一走,趙佶更是陰鬱,呆坐了一會,轉而看向楊戩,道:“楊戩,朕問你,朕現在該怎麼辦?”
楊戩見機拜倒:“陛下,老奴只知道,沈傲一旦丟官,必死無疑。”
“這些朕知道。”趙佶嘆了口氣,又道:“他得罪了這麼多人,朕的這些臣子都不簡單呢!”
趙佶陷入沉思,唏噓一陣,突然下定了某種決心,道:“去,拿筆墨來,朕要親自擬詔。”
……………………沈傲一回到家,立即躲在書房裡不肯出來了,夫人們看着擔心,推蓁蓁進去看看。
蓁蓁小心翼翼地進了書房,裡頭燭光搖曳,沈傲正拿着許久沒有看過的書心不在焉地讀着,蓁蓁笑了笑,走到案旁,給沈傲挑了燈,讓燭火更亮了一些,口裡呢喃道:“你呀,就不懂照顧自己,多點一盞燈,看起書來纔不傷眼,怎麼?進宮和陛下說了什麼?”
沈傲放下書,笑呵呵地道:“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打緊的。”
蓁蓁幽幽地道:“我纔不信,你看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平時的得意勁兒到哪去了?”
說着,蓁蓁走着蓮步來到沈傲身後,小心地爲他鬆骨捏背,繼續道:“其實呢這事兒我也知道一些,你別以爲我們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就好欺矇,我們心裡可是跟明鏡似的,比如那位女俠……”
“啊……”沈傲頓覺心虛,訕訕笑道:“我和她還是很純潔的男女關係,夫人千萬不要誤會。”
“誤會?”蓁蓁輕笑道:“我倒是想誤會,可你那三寸不爛之舌的舌功都使出來了,再說什麼誤會,就實在薄情寡義了一些,小心人家半夜摸到你房裡去給你捅個窟窿。”
沈傲咬牙道:“一定是吳三兒捅出來的。”
蓁蓁不可置否,只是淡笑,隨即問:“旨意就要下來了吧?”
沈傲點頭:“是,旨意就要下了。”
蓁蓁安慰道:“既然木已成舟,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官兒不做也罷,當初你沒有做官,不是一樣逍遙自在?做了官兒反倒多了累贅,三天兩頭不見人,惦記着這個,想着那個,活着有什麼樂趣?”
沈傲抿着嘴:“最大的問題不是木已成舟,而是木還沒有成舟。”
蓁蓁訝然道:“怎麼?夫君已經想到了辦法?”她方纔口裡雖然說這官不要也罷,卻知道讓沈傲鬱郁不得志,整日呆在家裡,對一個才高八斗的男人來說也是一件煎熬的事,這時聽到希望,不禁露出幾許喜色,整個人都變得煥發了一些。
沈傲道:“辦法當然有,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效。所以要等,估摸着再過一兩個時辰,旨意就會出來,只是這旨意到底是什麼,就不知道了。”
蓁蓁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夫君也別太焦心了。”
沈傲卻是笑起來:“我只相信人定勝天,事在人爲,從不信什麼命運。”說着一把攬住蓁蓁的細腰,將她置在自己懷裡,道:“其實這官兒,對我來說也只是一身皮,只是被那王黼背後捅了一刀子,若是不能反擊,這汴京城還有誰會畏我懼我?人要是讓人看輕了,這一輩子都不用擡頭做人了。所以今次但凡有一線生機,我也要讓那王黼吃不了兜着走。”
蓁蓁擔憂道:“夫君何必如此,得饒人處且饒人,這王黼又沒什麼大惡的。”
“他沒有大惡?”沈傲曬然笑了起來:“六賊裡頭他排行第一,你說他惡不惡?”
蓁蓁睜着眼睛,也不知道什麼是六賊,只是咯咯一笑,鑽入沈傲懷裡,貼着他的胸膛聽着心跳,呢喃道:“男人的事真是讓人看不懂,你爭我奪的沒個消停。夫君放寬心吧,管它聖旨是什麼,都不必太記掛。過幾日呢,是陸之章定親的日子,你是他的表哥,總不能苦着個臉和他去鄧府吧?”
沈傲想起陸之章的事,轉而道:“想起他,我就更擔心了,須知我這一次沒事還好,一旦有事,他這婚只怕也結不成了。趨炎附勢是人的本性,我在,鄧家那些人才樂意將女兒配給陸之章,可是一旦風聲不對,他們敢冒着這個風險得罪蔡京、王黼?”
正說着,外頭劉勝破門而入,大叫道:“少爺,聖旨來了!”
夫妻倆正耳鬢廝磨,被這沒頭沒腦的傢伙看了個光,劉勝一時尷尬,立即退出去,蓁蓁滿是羞紅地從沈傲腿上站起來,沈傲氣了個半死,將劉勝叫進來罵了一通:“要鎮定,鎮定,不要做什麼事都毛毛躁躁,哎,你還是不夠沉穩,好好學學你爹。”
劉勝面容古怪地連忙道歉,沈傲撇撇嘴道:“你也不必記在心上,你畢竟還年輕,慢慢學吧。”說着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長身而起,鎮定地道:“走,接旨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