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府。
皇長子趙恆繼位大統本是歷朝的鐵律,大宋建朝,固然有兄終弟及的事,卻也不能算是常態。
趙恆是長子,早年就進封京畿郡公,後封定王,並在政和五年進皇太子位。按道理,這個時候的趙恆已算是儲君了。只是在這徽宗朝,那些顛撲不破的道理卻往往會出現偏差。
趙恆敕封太子之後,卻出奇的沒有收到宮裡的旨意,請趙恆入東宮安住。趙恆無奈,也不敢提出來,倒是有幾個不甘寂寞御史上疏提醒了幾句,徽宗看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以妄議宗室爲由將御史們打發去了交州。後來似乎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便乾脆下旨意說東宮需要修葺,讓趙恆且在定王府安住,什麼時候修葺好了,再移居東宮。
趙恆無法,只好等着,這一等,就是十年。不去東宮倒也罷了,更讓人不安的是太子的班底,既是儲君,自然有儲君的班子,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司儀這一套都要具備,還有東宮禁衛、宮人、內侍也都要從宮裡選出來。只是這些和移居東宮一樣,都是石沉海底,一點兒音信都沒有。
其實徽宗的初衷,趙恆也略知一些,一開始,倒也沒有多少抱怨,問題在當初只是出現在徽宗的愛好上,徽宗那時一心求道,金門羽客都成了座上賓,但凡求道之人,大多都堅信自己益壽延年,永生不死。既然徽宗沒有死的覺悟,這太子立不立,干係就不大了,去不去東宮也不是一件需要太上心的事,至於太子開府之事更是可以延後。
這一點,趙恆可以忍受,可是此後的事態發展,便讓他不得不怨恨了,誰也不曾想到,等到皇三子趙楷逐漸成年,這個炫目的皇子立即討得了趙佶的歡心,趙楷畫技得到七分徽宗的真傳,更是一舉高中狀元,文采斐然,再加上這位皇三子得頗像徽宗,徽宗對他的喜愛自然多於其他皇子,甚至時常問別人,若是另立皇子楷爲太子,天下人會反對嗎?
提出這樣的問題,已經代表了趙恆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這幾年來更是如履薄冰,生怕讓人抓住把柄。
因此他蝸居在定王府裡,看上去顯貴,可是這王府卻實在有點兒強差人意,便是正殿那緊要之處都因年久失修一到陰雨天氣便有雨水滲入房樑,沿着殿柱流淌下來,太子妃亦是節儉,穿的衣裙都打了補丁,平素也不輕易拋頭露面,這樣的處境,實在讓人難堪。
外頭的人說起定王府,也都將這裡當作了東宮,號稱是潛龍府,不過也有缺德的,故意將潛龍二字提高了幾分音量,把潛改爲了淺音,一副龍游淺水遭蝦戲的意思。
趙恆聽了,也只能苦笑作罷。
今日一大早,天空下着淫淫細雨,定王府的小轎落在門前,趙恆在一個長隨的攙扶下落了轎,門房一個候了很久的老太監立即過去接人,笑呵呵地道:“殿下,今日是什麼朝議,怎麼連太子清早也叫了去,趕巧今日天色也不好,殿下先進去洗了澡,換身乾衣衫,早膳已經準備好了,娘娘等着您才肯吃呢。”
趙恆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不必,這裡不用你伺候,去傳個話,就說早膳我不吃了。”
這老太監顯是看着趙恆長大的,眼中露出心疼之色,知道這太子多半又不知從哪裡生了一肚子氣回來,小心翼翼地爲他撐着傘,隨他到了正殿,打發個人去泡茶,一邊給趙恆遞了個幹手巾,道:“殿下,這又是怎麼了?陛下叫殿下去參加朝議,這是好事啊。”
趙恆喘了幾口粗氣,氣呼呼地道:“好事?沈傲要進封公爵,加太傅了!這也是好事?如今他掌着軍權,兼領鴻臚寺,還有楊戩、石英、周正等人作爲羽翼,我那個父皇又對他言聽計從,如今已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便是咱們這些做兒子的,見了他都要低人一等,這也是好事?這一次他又立了大功,看看御史們怎麼說的,說這是曠世奇功,嚇,剿滅了撮爾小賊談何曠世?還有……宮裡頭已經有了消息,再過幾日安寧就要下嫁,瞧着父皇的意思,他便是做了駙馬,也絕不肯剝奪他的官職,再過幾年,誰還遏制得住他?我這做長子的,到了朝上聽了他還要眼紅呢,這江山,還是咱們趙家的嗎?”
他這竭力的一口氣說出來,嚇得老太監魂都要飛起來了,在旁跺腳不斷拉扯趙恆的衣袖,低聲道:“殿下慎言,慎言……”
“慎言?”趙恆眼眸陰鬱地看着老太監:“到了這個地步,父皇若是真不想我做這個太子,便乾脆剝了我的太子位,將我刺配出去,去交州、去瓊州就是去戍邊也由着他,反正這個龍子龍孫,我早就不稀罕了。”
老太監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膽戰心驚地道:“殿下,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是,忍過去了,等殿下登極,便是十個沈傲,殿下一紙詔書也可取了他的性命,這是何必……何必呢?爲了一個外臣動這般大的火氣知會傷了殿下的身。”
趙恆發泄完了,轉眼之間,又變得平靜起來,沉默了片刻,徐徐道:“不能再忍了,不能了,再坐視下去,早晚要鬧出尾大不掉的局面。靜安,你想想看,那沈傲可是掌着兵的,又和老三走得近,到時候真要有變,誰可制之?”
“不……不是還有太師嗎?”
趙恆冷笑一聲:“太師?已經指望不上了,這是一隻老狐狸,用一用可以,說不準隨時都將你賣了。再者說,他這個年歲致仕也是遲早的事,如今在朝裡已被壓得不敢冒出頭去,門生故吏被沈傲一個個剪除,也不見他吱什麼聲,我要是靠他早就完了。這些年,府裡頭倒也有一些人可以用,只是現在還得忍着,據說吏部尚書就要致仕了,掌了這個職事,纔有和沈傲一拼的本錢,你……待會兒去太師那邊走動一下,和他說,司天監少監程江,可以一用。反正他蔡京的人是安插不進去了,有沈傲和石英在那兒,肯定要爭個你死我活的,告訴他,先讓他去爭,爭得差不多了,再退一步將程江這個人擡出來。”
老太監頜首點頭:“老奴明白了,殿下果然棋高一着,這程江平時聲名不顯,又是殿下一等一的心腹,先讓他們去爭,相互拆臺子,到時候再把程大人送上去,不管是新黨舊黨,爭來爭去最後還不得不選出個折中的人選來,程江平時哪一方都不得罪,正好少了不小的阻力。”
趙恆嘆了口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現在算是看透了,靠父皇是靠不住的,自己的東西要自己去爭纔是正理,否則最後便宜的還是外人。從前呢,父皇是搭理也不願意搭理我一下,現在父皇那邊倒是吩咐了差役給我辦了,你可知道是什麼差事?”
老太監恭順的順着趙恆的話道:“請殿下示下。”
趙恆的眼眸閃露出一絲怨毒,冷哼一聲道:“叫我這堂堂太子,出城五十里與太師去迎沈傲回朝,太子之尊,落到了迎客僧的地步,真真教人寒心。”
老太監道:“殿下也不能這麼想,沈傲畢竟是立了功回來,陛下叫您去,迎的也不是一個沈傲,回來的終究都是有功於國的將士。”
“你不懂,父皇這是老糊塗了。”
老太監再不敢說什麼,笑呵呵地道:“殿下,您也乏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趙恆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方纔吩咐你的事去辦了吧,我在府裡等你的消息。”
…………………滑州城已漸漸熱鬧起來,再如何兵荒馬亂,人總要討生活,商人們要開張,士人們要讀書,婦人要買米,漸漸地,看到城中的兵丁並不出來爲禍,也就一個個出來,把門前的小香爐砸了,從天一教的信衆搖身一變,又成了大大的良民。
這些,沈傲是不管的,在他看來,首先要追究的是首惡,那些尋常百姓本就是隨風草,不必去理會。朝廷裡的消息已經傳來,都擺在沈傲的案頭上,沈傲卻沒有去看,這些消息,他閉着眼都知道是什麼,無非是讚頌一下,有真摯的,也有陰陽怪氣的,看着也沒什麼意思。門下省已經草擬了旨意,催促沈傲速速班師。沈傲這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選個黃道吉日。
馬軍司這邊仍舊操練,每日清早起來,校尉們喊了口令,便一隊隊在營裡集結列隊,有的時候會拉出城去跑個幾圈,一個時辰之後再大汗淋漓地回來,一開始,滑州這邊的百姓嚇了一跳,以爲亂兵要出動了,漸漸地也就習以爲常,有時候一隊兵跑着和他們擦肩而過,也不害怕,反而多了幾分新奇。在他們的印象中,但凡是吃皇糧的,臉上總帶着幾分煞氣,可是這些兵不同,說不上有什麼區別,卻更容易親近。
最悲催的是沈傲,那女俠做了他的衛兵,每日清早也去和親衛隊操練,親衛隊去站列,她也去,親衛隊去跑步,她穿着馬褲腳步輕盈竟是跑在最前。沈傲看了她,不由顧影自憐,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摸摸自己的臉蛋:“老了,老了,當年本官還年輕的時候,也是活力四射的。”嘴角微微抿起,回憶起自己還很純潔鮮嫩時候的光陰,那個時候……好像自己已經是一個盜賊了,汗,沒爹沒孃的孩子早當家啊。
這時一身汗漬的顰兒進了帳,嬌喘吁吁地擦着額間的汗,顯得神氣十足,看了沈傲,呀的驚歎一聲:“沈……大人,原來你也喜歡照鏡子。”
沈傲板着個臉,咳嗽一聲:“在打蒼蠅……”
顰兒也不追究,一張俏臉被塵土和汗漬染成了小花貓,露出皓齒笑道:“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要入武備學堂。”
“不行。”沈傲彷彿被針紮了一下,道:“你一個女孩子家的,不趕快尋個英俊瀟灑,最好考中過狀元,還寫了一首好字,吟得一手好詩的人嫁了,入什麼武備學堂?女孩子家家,和一羣仙漢混在一起做什麼?”
顰兒壓着柳眉,嘟着嘴道:“女孩子就不是人嗎?再者說,武備學堂裡可沒有不準女孩兒家入的規矩,我一身功夫,自然不能埋沒了,況且我喜歡和大家一起操練,又有什麼不好?將來我還要去殺契丹人,爲……我爹……”話說到一半,突然嗚嗚哭了,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淌下來。
沈傲知道她的下一句肯定是爲她爹報仇,他倒是沒有想到顰兒有這樣悽慘的過去,不過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一個女兒家對契丹人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若不是因爲契丹人令她破了家,也斷不會如此。
顰兒一哭,倒是讓沈傲爲難了,走過去輕輕捋她前額的亂髮,低聲道:“你總不能和一羣大男人同吃同住吧,這件事再商量,我得考量一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