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渾告辭出去,到了門房這邊,坐上一頂不起眼的轎子,吩咐一聲道:“回鴻臚寺。”
轎伕們擡李渾過了一處街角,沈府已經越來越遠,李渾坐在轎中又突然道:“去蔡府,注意看後頭有沒有人跟來。”
轎子折了一個彎,迎着炙熱的太陽,朝蔡府方向去。
每到春日,汴京城便熱鬧了幾分,出城踏青的公子哥兒騎着馬帶着童僕出城,也有不少就近欣賞荷塘美景的。這汴京的荷塘最出名的有幾處,其中一處,便是蔡府。可惜這裡並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門禁森嚴,那綻放的荷花擋在院牆之後,卻只能讓蔡家人孤芳自賞。
荷塘是一處月兒形地人工塘,岸邊停靠着小舟,塘中荷花綻放,放眼望去,讓人不禁心曠神怡,岸邊有些水藻,幾個小廝在那兒撈着,蔡京今日出奇的又沒有去門下省,而是穿着一件蓑衣,泛舟垂釣。
陽光餘暉灑落,水面波光粼粼,小舟泛起清波,現出一條條箭簇形的水紋。坐在前頭的舢板上,蔡京紋絲不動,手中拿着魚竿,邊上是個魚簍子。
微風拂過,水波一動,頹然坐定的蔡京突然牽動魚竿,釣出一條紅磷的金魚出來,隨即呵呵一笑,從勾中取了金魚,又拋回水中。小舟自在地進入一處荷花叢中,蔡京收了魚竿,解下身上的蓑衣,進入舟鵬。
船尾已經有個年邁的家丁溫了魚湯,小心翼翼地端過來,蔡京坐在這裡慢吞吞地吃着,不由道:“還是海魚更鮮美一些,來了這汴京,就再沒有嘗過那滋味了。”
蔡京是興化軍長大,那興化軍依山靠海,自從進入仕途,除了一次丁憂回鄉,確實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老僕微微一笑,用福建口音的官話道:“幾個老爺不是從興化軍送來了一些海味嗎?都是快馬送來的,老太爺爲什麼也不喜歡?”
蔡京皺眉道:“進口之食講的是鮮美,就算是耽誤了幾日,鮮味也已經淡了,倒不如這河魚新鮮了。”從口中剔出一根魚骨,不由地嘆了口氣道:“他們在興化軍還好嗎?”
“好得很,幾個老爺叫老奴來給老太爺傳句話,他們都想回汴京來。”
蔡京放下調羹,雙眉皺了起來,冷聲道:“回來?汴京就有這麼好嗎?你回去的時候告訴他們,就是死,也不準入京了,安安生生地做他們的富家翁吧,這錦繡前程,是要用命去換的。”
老僕笑呵呵地道:“他們說興化軍太悶了。”
蔡京冷笑一聲,繼續吃着魚湯。
老僕又道:“幾個老爺這些日子成日都是往泉州那邊跑,四老爺尤甚,一個月便有二十天呆在那裡。”
蔡京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雖是這樣罵,卻也只能放任,他們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又能如何?
“讓舟兒靠岸吧。”蔡京吃完了魚湯,用絲巾擦了擦嘴,疲倦地坐在船篷裡吩咐道。
小舟兒靠了岸,幾個小廝忙不迭地系起纜繩,老僕扶着蔡京上了岸,蔡京遙遙看到拄着柺杖的蔡倫正在和一個人在柳樹下說着什麼,皺眉道:“什麼人來了?”
一個小廝道:“回老太爺,西夏使節李渾前來拜謁,蔡倫少爺正在和他說話。”
蔡京冷聲道:“爲何方纔不通報?”
小廝猶豫了一下道:“怕叨擾了老太爺的興致。”
“記着,下次不許了。”蔡京道:“叫他到那邊的亭子裡去。”
李渾見了蔡京,乖乖地行了禮,身後的蔡倫喚了一聲:“曾祖父。”隨即興沖沖地道:“那沈傲果然上鉤了,李大人的章程,悉數寫進了國書裡。”
蔡京只顧着喝了口茶,才向李渾道:“是這樣?”
李渾便將自己與沈傲商談的經過說了,蔡京猶豫了一下,才道:“他一條也沒有反駁?”
李渾道:“一條都沒有,不過先前倒是提出了幾句疑問,下官按着蔡大人的意思說了,他也就沒說什麼。”
蔡京沉默了一下,道:“太輕巧了。”
蔡倫激動地道:“如今他了不得了,將來自己有個兒子要做西夏國主,當然是爲他兒子打算。”
蔡京不由搖頭,道:“這消息,誰也不許放出去。等到國書遞上去再宣揚出來。李渾,接下來知道怎麼做了嗎?”
李渾笑道:“當然知道,遞上國書之前,立即擬一份奏疏送到西夏去,讓這事兒成爲板上釘釘,就算沈傲要反悔,到時候向西夏那邊也不好交代。”
蔡京頜首點頭道:“其餘的事交給老夫來辦。來人,給老夫換衣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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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閣裡顯得有些悶氣,趙佶心不在焉地看着奏疏,一臉的不耐煩,他這人最怕麻煩,近日又沒出什麼大事,都是雞毛蒜皮的,趙佶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終於,趙佶將案上的奏疏一推,道:“一條水渠都能引起兩鄉數千人械鬥,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麼的?官府爲什麼不管?鬧到這麼大,才送到朕這邊來。”
蔡京來了也有些時候,這些奏疏,都是他抱着來的,蔡京端正坐着,淡淡笑道:“陛下,權不下縣,鄉里的事,朝廷一向是不管的,都是些有名望的鄉紳照應着,新昌縣縣令也是無計可施。”
趙佶冷笑道:“都說鄉紳照應,可爲什麼還能弄出這麼大的事?”
蔡京慢吞吞地道:“鄉紳是鄉紳,豪強是豪強,這鄉紳和豪強之間只是一線之隔,陛下,聽話的是鄉紳,橫行鄉里的就是豪強了。”
趙佶沉默了一下道:“門下省下旨意捉拿吧,是誰煽動的,械鬥而死的又是誰動的手,都拿起來。”
換作是從前,趙佶或許一語也就揭過了,或者乾脆說這件事太師去處置。今日難得他說出自己的心意,想按自己的意思去辦。
蔡京淡淡一笑,早已察覺到了這個變化,道:“老臣遵旨。”
趙佶眉毛一挑:“太師幹坐了這麼久,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蔡京道:“陛下,老臣想問,西夏的國書是否遞上來了?”
趙佶這時候反倒清醒了,慢吞吞地道:“沒有這麼快,你問這個做什麼?有沈傲去做,朕放心。”
趙佶已經察覺到一絲端倪,蔡京這些時日似乎處處針對沈傲。
蔡京笑道:“陛下可還曾記得老臣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
蔡京眼眸幽幽,慢吞吞地道:“沈傲如今已是夏臣,再不是陛下的臣子了。”
趙佶冷哼一聲道:“蔡愛卿,你太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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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不疾不徐地道:“陛下不信,待那沈傲送了國書來一看便知。老臣只是在想,沈傲深受陛下寵信,若是給夏人做了鷹犬,陛下會如何?”
趙佶冷哼,愣愣地遙望着窗外呆滯了一下。
蔡京其實不必問,也知道答案,這個皇帝他太清楚了,便淡淡一笑道:“老臣告辭。”
趙佶突然道:“且慢!”他急躁地在閣中踱步,慢吞吞地道:“若是朕敕封沈傲爲親王,可以留住他嗎?”
蔡京笑道:“攝政王可以。”
趙佶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道:“胡說八道。”
蔡京正色道:“陛下已經不能再給沈傲什麼優渥了。”
趙佶坐下:“你繼續說。”
蔡京道:“沈傲手眼通天,最緊要的是,手裡還握着武備學堂,武備學堂的手段,陛下應當是知道的,若是……”
趙佶冷笑道:“他不會反。”
蔡京淡然道:“他當然不會,可是陛下可曾想過,沈傲若是去了西夏,以他的手段,十年內,西夏必然能練出一支百鍊強軍來,我大宋該如何?養虎爲患,終爲虎傷,陛下不該有婦人之仁了。”蔡京冷冽一笑,又繼續道:“所以老臣以爲,陛下當斷則斷,寧可讓我大宋與西夏交惡,也該殺沈傲,免留後患。”
趙佶呵呵一笑道:“蔡愛卿言笑了。”
蔡京冷着臉道:“老臣不是在說笑,陛下可曾聽說過秦晉之好的典故,卻又知不知道,秦王爲晉公子重耳奪得了王位,晉國卻成爲了秦國最大的敵人。沈傲在我大宋掌握兵權,又頗懂武備,武備學堂的校尉,都成了他的門生故吏,到時候這些校尉放入軍中,若是有朝一日與西夏爲敵,會是什麼結局,陛下可知道?”
趙佶正色:“蔡愛卿,你今日的話說地太多了。”
蔡京嘆了口氣道:“老臣爲社稷,爲陛下着想,情願肝腦塗地,這些話,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沈傲此人,可用,可是一旦不能爲己所用時,應殺之而後快。陛下顧念與沈傲的情誼,可曾想過,沈傲爲一己之私,如今卻爲西夏奔走,難道不是辜負了陛下的洪恩?”
趙佶悵然一嘆:“朕倦了,你出去吧。什麼事,都留待國書遞交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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