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大剌剌地在大理寺後牆處一座幽靜的院落住下,這裡的陳設雖然簡單,卻也乾淨整潔,前後兩進的屋子,外頭是個小廳,裡頭是臥房,廳裡還鋪了地毯,放了炭盆,紫檀香爐散發着幽香。
不止如此,靠窗處還有一排書架,除了一部分裨史野集,居然還有幾份最新的遂雅週刊,可見大理寺的胥吏們準備得還算周到。
專職看押的總共是兩個,一個是朱時,另一個叫六兒,這二人勉強擠出笑容,這個打恭那個作偮,倒是讓沈傲有些不太好意思了,沈傲揮揮手,道:“我是犯官,你們這麼客氣做什麼?不知道的還當我是欽差呢,這裡不必你們照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人是什麼樣子,本王就該什麼樣,不要搞特殊。”
朱時、六兒笑嘻嘻地道:“哪裡的話,殿下是什麼人?怎麼能和犯官們等同,殿下只是虎落平陽而已,早晚還是要出去的,小人們能伺候殿下,真是一輩子修來的福分。”
“噢。”沈傲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的,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客氣了,再叫一個人來,咱們打雀兒牌,你們也不容易,賭局小一些如何?就二十貫一局吧,你們不會合起夥來欺負本王吧?”
平西王的牌技,誰不知道?尤其是這大理寺,不知多少人栽在這位王爺手裡,朱時和六兒立即面如土色,一齊跪下,道:“小人們該死,王爺恕罪則個。”
沈傲眼睛一瞪,道:“怎麼?你們方纔說的話不算數?”
朱時訕訕道:“小人們哪裡敢和王爺打牌?這……這……小人給您斟茶去。”
另一邊六兒道:“小人一年的年俸也不過二十貫,哪裡玩得了這個?王爺說笑。”
正說着,外頭傳出威嚴的聲音,道:“是誰要打牌,你要打,朕陪你打。”
話音剛落,從門檻外進來一個人,身後還有幾個侍衛和公公,趙佶穿着一件便衫,突然出現在沈傲眼前。
這皇帝來得實在太過突然,想必是先前就和大理寺打了招呼不許傳報的,沈傲呆了一下,看到趙佶的鬢角有點兒斑白,又想及自己現在的身份,不禁百感交集,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道:“罪臣沈傲見過陛下,陛下萬歲。”
趙佶先前還是板着臉,這時候表情也輕快起來,眼眸中閃過幾絲溫色,連忙將沈傲扶起,道:“這裡沒有外人,不必多禮。”說罷對左右道:“你們都出去,朕有話要和沈傲說。”
其餘人躡手躡腳地出去,閉上了門。這屋子裡只剩下趙佶和沈傲。趙佶左右打量了這屋子,不禁笑道:“住在這兒倒是清靜,看來大理寺是費了一番功夫。”
明眼人都知道,這所謂的功夫簡單,既要得體,讓沈傲賓至如歸,感覺舒服。又不能太過花俏,讓人以爲這大理寺是鴻臚寺,沈傲不是罪官而是外藩的使節,其實就是要掌握好這個度,若是太簡陋,難免將來要得罪這位平西王,可要是太奢華,說不準哪個御史聽到了風聲參大理寺一本,這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沈傲不禁笑道:“陛下近來可好嗎?”
趙佶收回目光,大剌剌地尋了個椅子坐下,隨手拿起一旁書櫃的書來翻閱,一面道:“不好,太原鬧出這麼大的事,朕能好到哪兒去?”
沈傲也坐下,雙手壓住膝蓋道:“罪臣過得也不好。”
趙佶聽他這麼說,便道:“朕倒是聽說你在太原過得不錯,又是斬知府,又是殺都督,連鄭國公也讓你殺了。”
沈傲一時無語,趙佶的言辭中頗有幾分調侃諷刺,越是這樣說話,恰恰也證明趙佶此時已經消了氣,若是對這事耿耿於懷,只怕就不會拿這等事來調侃了。沈傲正色道:“陛下,殺人固然痛快,但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罪臣若不是迫不得已,也絕不會動用這種手段。”
趙佶搖頭道:“朕不想聽你解釋,你要說,就在御審的時候說,朕今日來,是來訪友的,好友身陷囫圇,朕總要來看看。”他不禁道:“這裡怎麼沒有筆墨?待會兒朕叫人送來,沈才子無筆無紙,豈不寂寞得很?”
沈傲也就收了心,笑嘻嘻地道:“要筆墨做什麼,做了這井底之蛙,便是有妙手,也作不出好畫了。”
趙佶若有所思地頜首點頭,道:“這倒也是,在這裡住得慣嗎?若是住不慣,朕大不了網開一面,讓你回府待罪面壁就是。”
沈傲搖頭道:“罷了,陛下有陛下的難處,若是讓罪臣回府,難免又會有人說三道四。”
趙佶吁了口氣,站起來,推開這屋子裡的一個小窗,看着外頭光禿禿的枝椏,道:“你能明白朕的處境就好。”他方纔還說不提公事,這時候還是忍不住道:“你太糊塗了,殺一個知府,朕能當做沒有看見,殺都督文仙芝,朕會給你小小懲戒,讓你閉門思過,過了一年半載,照樣官復原職。可是你殺的是鄭國公,殺知府和都督尚還情有可原,你是欽差,有專斷之權,太原府上下生殺多予都在你的身上,可是鄭國公是國丈,更不是你的屬官,你爲什麼殺他?朕就是想保全你,只怕也有心無力,鄭妃在宮中雖然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朕見她茶飯不思,心裡也難受得很。別人都可以殺鄭克,唯獨是你不成,你是駙馬都尉,是朕的女婿,鄭國公是國丈,世上哪有自家女婿殺了自家岳丈的?”
他不讓沈傲有繼續說話的機會,接着道:“如今朝廷上下已經議論紛紛,你說說看,朕該怎麼辦?”不待沈傲回答,他繼續道:“眼下只有兩條路,就看你怎麼選了。”似乎覺得窗外的風有點冷,趙佶黯然地將窗戶合上,重新坐回位上,與沈傲四目相對,道:“第一條,就是仍舊御審,若當真有罪,朕也保不住你,只怕到時候只能依律是問了。”他舔舔嘴脣,繼續道:“至於第二條路,朕已經爲你安排好了,你立即上書請罪,具言自己的罪狀,並去鄭家賠罪,態度要誠懇,朕會知會鄭家一聲,讓他們把這一齣戲演好,到時候朕再以你有悔過之心,且鄭家又願意不計前嫌,暫時虢奪掉你的爵位,令你在家待罪一年,一年之後,朕再下旨意,徵你入朝。”他從袖中抽出一份奏疏來,遞給沈傲,道:“朕知道這第二條令你爲難,也拉不下這面子,可是你要爲自己的家眷想想,爲安寧和沈駿多想想,這份奏疏是朕爲你寫的,你若是點了頭,便將這奏疏遞交到大理寺,再由大理寺送到門下省去。”
沈傲接過奏疏,不禁無語,這一份是趙佶仿了自己的字跡寫的請罪疏,洋洋上前言,字字如刀,說自己實在萬死,居然情急失手殺死了鄭國公,如今木已成舟,罪惡昭著之類。沈傲的行書多變,想要僞造,也只有趙佶這等行書大家才能僞個八九不離十,雖然有幾處地方筆法生硬,沈傲卻相信若不細看,誰也看不出端倪。
趙佶從一開始,就決心讓沈傲做第二種選擇,所以連請罪書都已經替沈傲寫好,滿心希望沈傲乖乖認罪。
沈傲認真地看了這請罪書,不禁感激地看了趙佶一眼,這世上有人肯爲自己寫這封東西,可見友誼深厚了。更何況他這九五之尊,從未寫過這類的奏疏,一個一向只發號司令,撰寫旨意的人怎麼能寫得了這個,想必在動筆之前,趙佶肯定費了一番功夫。
沈傲這時候忍不住有點感動了,趙佶實在太厚道,居然是一條龍服務,只要自己肯點這個頭,一切的麻煩都可以迎刃而解。
甚至在一剎那之間,沈傲生出一絲動搖,心中想:只要認一個錯,便是殺了鄭國公,最後也可以不了了之,這樣的好事到哪裡找去?
趙佶怕麻煩,沈傲何嘗不怕麻煩?
可是隨即,沈傲就打消了這個主意,他正色道:“陛下,罪臣要說,罪臣沒有錯,既然無錯,又爲什麼要認錯?罪臣寧願參加御前審問,並希望陛下將太原的事查個水落石出,若當真是罪臣有罪,罪臣願意伏法。”
趙佶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不禁惱怒地道:“朕要的不是水落石出,要的是相安無事,你有沒有錯,只要認了,就仍舊是平西王,這樣豈不是好?爲什麼一定要爭這個義氣?你當朕爲你寫這一份奏疏容易嗎?好,你要御前審問,朕就遂了你的心願,到時候若是你當真有罪,朕也決不寬恕。”他怒氣衝衝地說了幾句話,最後語氣才緩和下來,道:“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朕也不好干涉,罷罷罷,由你吧。”
趙佶顯出了幾分疲態,有氣無力地坐在椅上,喝了口茶,才慢吞吞地又道:“再過四天就有御審,要不要朕讓沈駿來看看你?讓你見見孩子?”
沈傲沉默了一下,這個素未謀面的孩子,他倒是真想見一見,可是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道:“一切的事,都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罪臣也會給陛下一個交代。”
趙佶點點頭,寬慰他道:“你不必憂心,朕的心裡還是向着你的,鄭妃那邊,朕不會偏頗她,你好生在這裡歇息,多讀讀書,讀書養性,說起來朕讓你去太原,卻也辛苦了你。”說罷站起來,道:“天色不早,朕要回宮了,你想打雀兒牌?”
沈傲失笑道:“我和那兩個胥吏開玩笑的。”
趙佶不由哂然笑道:“到了這個關頭,你居然還開玩笑。”說罷揚長而去。
沈傲靜靜地在這屋子裡坐了一會兒,又看了一眼請罪書,將這請罪書丟進炭盆去,書冊立即燃燒起來,發出一股濃煙。沈傲也站起來,失神得想要出去,可是隨即又苦笑,這才知道自己如今還是待罪,這屋子豈能說出去就出去?於是又坐回去,喝了口茶,對外頭道:“來人,來人。”
朱時立即小跑着進來,作偮道:“殿下有何吩咐?”
沈傲嚴肅地道:“本王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決心不找你和六兒打雀兒牌了。”
朱時哭笑不得,連忙道:“殿下體恤小人,小人心中感激不已。”
沈傲道:“不過話說回來,呆在這裡真沒什麼意思,能不能爲本王請幾個唱曲的來?”
朱時目瞪口呆,道:“殿下,這不太好吧?”
“不好嗎?”沈傲理直氣壯地道:“本王又不是狎妓,只是聽聽曲兒,有什麼不好?犯官就不能聽聽曲兒,陶冶陶冶情操嗎?”
朱時猶豫了一下,才道:“小人得和上官稟告一下,殿下少待。”
這朱時忙不迭地去尋堂官,堂官聽了,不禁道:“大理寺又不是青樓酒肆,這成何體統?”
朱時低聲下氣地道:“那小人去回絕了平西王?”
“混賬!”堂官大罵道:“你方纔沒見陛下親自來探監嗎?這樣的人,你敢回絕?你有幾顆腦袋?不過……”他闔着眼道:“若是真尋了青樓女來,難保又會有人說三道四,既然是犯官,那就按犯官的規矩辦,教坊司到處都是犯官的子女妻妾,不如去請幾個姿色好的來,能吹拉彈唱的。”堂官咳嗽一聲,正色道:“讓她們來給犯官沈傲講授她們的身世,讓犯官沈傲知道觸犯我大宋律法的害處。”
朱時聽得目瞪口呆,心裡想,果然是讀書出來的老爺,說話就是不一樣,教坊司的是犯官的子女,平西王是犯官,這不是和尚尼姑一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