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數十騎拱衛着一輛馬車呼嘯而過,這些人都是勁裝打扮,腰間配着長刀,頭戴着范陽帽,身上是禁軍鎧甲,一個個魁梧強壯,策馬狂奔。座下的戰馬顯然不堪重負,已經有些吃不消了,撲哧撲哧地打着響鼻,馬身上大汗淋漓。
烈日當空,彷彿要將大地烤焦一般,曬得人無所適從,馬車的車輪滾過一道車印,留下漫天灰塵。
這樣的天氣,便是過路的客商都不願意多停留,大多數會尋個鄉里小店落腳打尖,避避暑再說;可是這隊精騎卻像是一點不在意,不斷催馬向前,雖是人困馬乏,卻是一刻都不敢停留。
馬車裡很顛簸,尤其是對王文柄這樣大病初癒的人來說,簡直是一件難忍的折磨,每一次顫抖,下身便鑽心地痛,連下水都憋不出自動流了出來,襠部已經溼了一片。
王文柄咬着牙,卻是哼都不肯哼一聲,手裡抱着聖旨,咬牙切齒地獰笑着。
這一切都是沈傲害的,再過兩個時辰就可報仇雪恨了,王文柄已經可以想象,自己從天而降到沈傲面前,大喇喇地宣讀着聖旨,那沈傲趴在自己的腳下,待聖旨宣讀完畢,他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個該死的傢伙,嘴中蹦出一句:“來,將犯官沈傲拿下!”
之後呢?之後自然是對沈傲百般羞辱!想死?沒這般容易!不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豈不是便宜了他?自己已奉旨轄制軍馬,將在外可君命不受;要捏死一個犯官,還不是玩兒一樣?
至於以後的事,就隨他去吧,便是抄了家,殺了頭,亦無所恨。
人到了王文柄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麼想顧及了,命根子都沒了,就剩下個殘身,已是聲名狼藉,活着還不如去死?王文柄活着的唯一信念只是爲了等待報仇之日。
車廂在搖曳,突然開始劇烈抖動,慢慢的馬車停下來,一個禁軍將虞侯勒馬到了車廂邊,低聲道:“大人,將士們人困馬乏,這裡正有一個客棧,是不是歇歇腳,順道兒給馬兒喂點馬料。”
王文柄原以爲已經到了,迫不及待地拉開車簾去看,恰好看到遠處的酒旗迎風獵獵,不由冷哼一聲:“歇,歇個什麼?還只有幾十裡的路罷了,不要耽擱,繼續走。”一開始他還能忍住,語氣也還算平和,可是到了後來,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連嗓音都變得尖銳無比,最後繼續走三個字喊出來的時候,幾乎是吊着嗓子像公雞一樣鳴出來的。
這將虞侯皺起了眉,原本欽差該有欽差的儀仗,這位王大人嫌速度太慢,拋掉了大隊人馬只帶着幾十騎徹夜狂奔,如今部下們一天一夜也只睡了三個時辰,一路只用乾糧充飢,在馬上顛簸了這麼久,早就累得直不起腰來,這王大人卻是一點體恤他們的心思都沒有,只想着趕路,倒像是迫不及待赴任似的。
以往這兵部尚書王文柄,他是打過交道的,平日裡還算和善,可是這一趟過來卻不知是發了什麼瘋,一直沒有給過好臉色好人看,那臉上似笑非笑,一副刻薄的樣子,便是罵起人來也是尖酸得很。
這將虞侯想了想,忍不住道:“大人,就算要趕路,多少也得派個人過去打聽些消息再走吧,都說沈傲退兵到了清河坪,可是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卻沒人知道的,不打探一下,問個清楚,貿然過去說不定會遇到教匪也不一定。末將是粗人,倒也不怕什麼,欽差大人千金之軀,總不能犯險不是?不如我們打了尖,先吃飽睡足了,等那邊有了消息,再趕過去,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的。”
面對這個兵部尚書,將虞侯已經算是夠客氣的了,原以爲王文柄會滿口答應,誰知道王文柄卻變得更激動,捋了一把頜下爲數不多的稀須,這一捏,便又掉落下幾縷稀鬆的鬍鬚來,他瞪着將虞侯,陰陽怪氣地嘖嘖笑道:“危險不危險,全是你說的。本欽差不怕,你怕個什麼?你就這麼想着歇腳?”
將虞侯一下子無所適從,只好道:“不敢,不敢,一切全憑大人吩咐。”
這王大人真是越來越奇怪了,不但人變了,連整個人的氣質都變得陰柔了不少,這一恍惚,讓將虞侯直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兵部尚書,而是個公公。這個想法一冒出來,讓他心裡也起了疑,這是怎麼了?接着忍不住地偷偷去看王文柄的下頜和喉結。誰知這一看,正好被王文柄看中他的心思,王文柄又羞又怒,幾乎是從喉管裡吊起的嗓子尖銳地道:“放肆,放肆,你這狗屁武夫,本欽差也是你能隨意看的?滾,帶人趕路!”連忙卷下車簾子,在車廂裡還在罵罵咧咧:“殺千刀的賊,本欽差節制了軍馬,第一個拿你開刀,沒有眼色的東西。”
這一叫罵,真真是什麼斯文都沒有了,平素那些文官雖然對武夫多少有點兒不屑,可是言語上卻不會顯山露水,就算是譏諷,那也是不留痕跡,讓當事人還以爲人家把你誇成了一朵花,至少也等到喜滋滋地回到家才醒悟被那些酸臭文人指桑罵槐了。可是王文柄這樣罵,還當着這麼多部屬的面,少不得讓這將虞侯難堪起來,拉着麪皮,也不好說什麼,勒馬沒好氣地道:“走,繼續趕路。”
騎士們紛紛怨聲載道,心裡多半問候了那王文柄的祖宗十八代,才慢吞吞地繼續上路。
他們這一行人一路都不曾停歇過,到了後來速度越來越慢,那將虞侯不願意再去受辱,乾脆也不提歇息的事了,倒是那王文柄嫌速度不快催促了幾次。
直到傍晚,才終於看到了營火,王文柄從車窗處探出頭來,心就要跳到嗓子眼了,心裡咯咯冷笑:“沈傲,本欽差來了!”
黑燈瞎火的,誰也看不清周遭的動靜,覓了路到了大營的轅門,那將虞侯就發覺有點兒不對勁了,這裡的血腥氣太重,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先去轅門向門口的衛兵通稟了一句。
接着勒馬到王文柄車窗前,低聲道:“大人少待,已經稟告了,至多一兩柱香功夫,就會有人來迎。”
車廂裡的王文柄這一次沒有捲開簾來和將虞侯說話,只是坐在車裡道:“好,那就等,這裡怎麼有一股怪味?”
將虞侯道:“是血腥氣。”
王文柄嘖嘖冷笑道:“血腥氣好,我就喜歡這味道,我問你,人砍頭的時候會不會從傷口處濺出血箭來?”
這將虞侯也不知王文柄爲什麼問這個,遲疑地道:“這也是說不準的事兒,血霧倒是有的。”
王文柄嘿嘿一笑:“待會兒試試就知道。”便再沒有聲音了。
足足兩柱香時間,轅門終於大開,轅門之後,已有人準備好了香案,營中的校尉、禁軍列隊出來,在轅門口列出個倒八字,再裡頭更有數重的禁軍列出隊列,沈傲帶着軍中的大小營官、中隊官出來,老遠便哈哈笑道:“今日一清早,起來的時候便看到喜鵲在高枝上團團轉,想不到還真有貴人來了。”人從黑暗中出來,沈傲穿着紫色朝服,繫着玉帶,頭戴着翅帽,一步步走過來,笑呵呵地看向馬車,道:“王大人這一次欽命來此,想必一定是有要事的,本官與王大人是老相識,客套就免了,請王大人先宣讀旨意。”
車廂裡頭的王文柄,拉開車簾子從車轅處鑽出來,腳一落地,那陰測測的臉瞬時化作笑容,此刻的他見了沈傲,固然心裡恨得牙癢癢,可是瞬間功夫,他就做了個決定,都說貓戲老鼠,今日他倒是想好好和這姓沈的周旋周旋,先不要透露出風聲,到時候再給他降下一道天雷,到時看他還怎麼得意。
王文柄嘖嘖一笑道:“沈大人,咱們好久不見啊。”
二人寒暄了幾句,言語之間自是打着機鋒,見沈傲滿面紅光,王文柄心裡冷笑:“下一刻看你哭還是笑。”
見時候差不多了,王文柄便肅容道:“沈傲接旨意。”
沈傲躬身行禮,朗聲道:“臣接旨。”
王文柄冷笑着看了沈傲一眼,連眼皮都不肯擡起來,漫不經心地道:“怎麼?沈大人就是這樣接旨意的?”
沈傲楞然,道:“哦?莫非接旨意還有什麼講究。”
“不知死活的東西。”王文柄心裡暗罵了一句,卻是作出一副笑容:“聖旨一到,如天子親臨,你爲何不跪?”
“噢,原來大人說的是這個。”原以爲沈傲會跪下,誰知沈傲微微笑道:“大人,實在抱歉,本官好像不太方便。”
王文柄這時再沒有什麼好臉色了:“有什麼不方便?”
沈傲道:“本官身上帶着天子御賜的寶劍,這寶劍與聖旨一樣,都是如朕親臨,若是天子劍朝着聖旨跪了,這個帳到底怎麼個算法?”
王文柄一聽,果然看到沈傲的腰間繫着一柄精美長劍,按道理,像這種節制軍馬的大員外放出去,又轄制着京畿三路的軍事,一般宮裡頭都會賜劍一把以示優渥,另一方面也方便調度的;只是如今一個人拿着聖旨,一個人帶着御劍,王八遇到了烏龜,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沈傲呵呵笑道:“不如這樣吧,本官呢,見了聖旨當然是要跪的,可是大人見了御劍也不能站着,本官跪下接旨,大人也跪着宣讀旨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