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雖是一路路治之所,可是相較泉州,卻少了幾分商業氣氛,多了幾許大氣。
這裡的建築與汴京不同,不似那種規劃整齊,因爲多山的緣故,顯得有些高低起伏。
福建路數十個衙門都坐落在這裡,使得這裡顯得多了幾分官氣,尤其是靠近提刑使衙門的長街上,更是不知有多少大老爺的轎子路過,據說都是去拜謁新上任的蔡老爺的。
說來也怪,汴京那種地方,便是官至尚書,大多也都是一頂小轎子,便是入了三省,從安石公到司馬相公,再到汴京,也都是如此,既暖和,又不顯山露水。可是在這福州,乃至天下的州府,官轎卻是像比賽一樣,一頂比一頂奢華誇大,從四人轎到八擡大轎,據說到了轉運使、提刑使這一級,還有十六人擡的轎子,這轎子佔了半條街,所以走動時,前方要打回避牌,這還不夠,更會有水火差役在前驅出一條路來,敲鑼的、打鼓的也都有,像是看戲一樣。
提刑使衙門並不恢弘,進出的人卻是不少,廂軍要聽調,路內的大案也要請示,在這裡,大致相當於樞密院加一個刑部和兵部了,廟小菩薩大,卻不是能輕易怠慢的。
蔡老爺剛剛上任不久,再加上他的背景以及籍貫,本地的人拜謁的實在太多,有門生,有故吏,還有不少是鄉里,但凡沾了點關係的,少不得要去見一見。
蔡絛一開始還興致盎然,後來也就煩了,都擋駕回去,只說身體不適,一個不見。
蔡老爺發話,外頭的皁隸自然遵從,管他是什麼人,一律擋住,門口還逗留着幾個不肯離去的鄉紳和幾個外地趕來的芝麻官員,可是這時候,匪夷所思的事卻是發生了。
一騎快馬趕過來,馬上的人非富非貴,穿着的,只是福建路這邊尋常的開襟衫,他下了馬,什麼都不說,只是和門口的差役耳語幾句,這幾個差役一點也不敢怠慢,立即將他迎了進去。
蔡絛喝着茶,看着來人,什麼也沒說,只是聽來人道:“消息千真萬確,傳旨意的公公已經到了泉州,三五日之內便可到興化軍,就是要去拿辦四少爺的。”
蔡絛半信半疑,道:“若是這樣,爲什麼我爹沒有先露風聲出來?怎麼到了泉州才知道消息?這消息從哪裡來的?莫不是有人故布疑兵吧?”
來人搖頭道:“二老爺叫小人在泉州候着,小人也打聽了,確實有人被安排在泉州望遠樓,水師指揮和泉州知府都是輪番接待,據裡頭的一個夥計說,爲首的一個應當是個公公沒錯。”
蔡絛冷聲道:“不知那沈傲又進了什麼讒,竟是連我爹都不知道。”他放下茶盞,一下子喝不下去了,如熱鍋螞蟻一樣在廳內團團轉。
這蔡健正是他的嫡親血脈,是蔡倫的親爹,若是真的拿了,不說蔡家的面子上過不去,他也於心不忍。
蔡絛咬了咬牙,忍不住地罵了一句:“該死的沈傲。”隨即擡起眸來,對來人道:“立即去老家,不許耽擱,把蔡健尋出來,藏匿起來。”
來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藏,哪有這般容易?不如……”說罷,擡頭看了一眼蔡絛的眼色,欲言又止。
蔡絛冷笑道:“你說。”
來人道:“不如讓四少爺出海去,出了海,先尋個地方躲一躲,過幾年再改名換姓地回來,誰還能說什麼?”
蔡絛沉默了一下,咬牙道:“這件事你去安排,多準備些細軟,告訴他,到了外頭不要再惹是生非,只要蔡家還在,就虧不了他,去。”
來人躬身行了禮,剛剛出了門檻,迎面與一個人撞了滿懷,這人火氣不小,揚手甩了一個巴掌過去,啪的一聲,接着便聽到有人心急火燎地道:“瞎了眼嗎?”
來人擡頭一眼,卻是一下子軟了下去,恭敬地道:“大老爺。”
來的正是蔡攸,蔡攸連門房都不要通報,便心急火燎地趕來,臉上滿是急躁,看了蔡絛一眼,這一對反目成仇的兄弟此刻卻是沉默了一下。
蔡攸能有今日,除了沈傲,這蔡絛也是居功至偉。而蔡絛從前被圈禁在家,卻又是蔡攸從中挑撥的結果。這二人的仇隙卻是不小,只是這個時候,誰都知道決不能出事,蔡攸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沒好氣地道:“提刑大人,消息收到了嗎?”
蔡絛聽到一句提刑大人,冷漠地笑了笑,道:“怎麼,蔡指揮有何見教?來,給蔡指揮挪個位置,上茶。”
蔡攸卻沒有他的閒心,冷笑道:“大禍臨頭了,還喝什麼茶?我問你,是不是有消息說有旨意要拿蔡健?”
蔡絛呆了一下,隨即冷笑道:“是又如何?”
蔡攸直視着蔡絛道:“那我立即去老家一趟,親自綁了蔡健去請罪!”
蔡絛大怒道:“你敢!”
蔡攸見他這樣,更是不屑地看着他道:“莫非提刑大人還打算將他藏匿起來?”
蔡絛一時啞然。
蔡攸冷冽地道:“丟卒保車,舍了一個蔡健,才能保住蔡家,藏起了蔡健,我問你,宮裡拿人,人卻沒了,你我一個是福建路提刑使,一個是廂軍指揮,都在這福建,宮裡會怎麼想?在陛下看來,你我甚至是家父都是欺君罔上。若是在從前,咱們蔡家一手遮天的時候也沒什麼,可是莫要忘了,現在陛下跟前有一個沈傲,有他在,蔡健只要走脫了,你我真真要萬死莫贖了!”
蔡攸比之蔡絛,確實聰明瞭許多,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關鍵,捉拿蔡健,只是藉以敲打蔡家,可是旨意下來,人卻沒了,這是什麼?傻瓜都知道是蔡家膽大包天,把人藏匿了起來,足以和欺君二字沾邊了。接下來如何,但凡是傻子都明白。
這蔡絛頓時呆住,一下子被蔡攸點醒,額頭上已是冷汗淋漓,咬牙切齒地道:“沈傲……好毒。”
蔡健是他蔡絛這一房的,與其說他是沈傲這一次的目標,倒不如說是一個誘餌,一旦咬鉤,蔡家便是完了,一個欺君大罪,便是蔡京都捂不住。
蔡絛猶豫再三,臉色又青又白,搖搖欲墜地坐下,嘆息道:“健兒他……”隨即咬了咬牙道:“蔡指揮,本官這便籤署調令,令你調一隊軍馬,日夜兼程先趕赴興化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蔡健逃了。”
蔡絛雖不是什麼果決之人,此時也有幾分壯士斷腕的氣概,方纔還生怕蔡健走不脫,現在倒是擔心蔡健那邊聽到什麼風聲先行逃匿,到時候交不了差,便是欺君大罪。
蔡攸重重點頭道:“他逃不了,我立即帶三百馬軍日夜兼程過去。”
二人也沒什麼交情,今時今日只不過是因爲自家的身家性命而走在一起,把事情商量定了,也沒有寒暄的必要,蔡攸立即提筆,寫了一份條子出來,按大宋律,三百人以下的廂軍,可以不經兵部、樞密院覈定,就可以由當地提刑衙門直接調兵。
三百人,也是足夠蔡攸去把人控制住了,蔡攸拿了調令,什麼也沒說,立即點齊人馬去了。
……………………………汴京城的這個時候天氣漸漸乾燥起來,連續半個月的放晴,讓街面上積攢了許多的灰塵。這時候,達官貴人和士子們一下子消失不見,彷彿要和這渾濁的世界隔離開。
已經有小道消息傳出來,這消息越傳越烈,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可是許多人此刻變得無比警覺起來,連那最是耿直的禮部尚書楊真,這時候也銷聲匿跡。
宮中已有中旨,立即拿辦蔡健,不得有誤。
據說這份旨意,非但沒有知會門下省,居然連太師也瞞住了。這背後藏匿着什麼,已經不言自明,許多人彈冠相慶,許多人心驚肉跳,這汴京,只怕要變天了,只是會變成什麼樣子,卻沒有人能預料。
蔡京當政數十年,做下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觸目驚心,可是不得不說,身爲首輔太師,六部九卿裡,又有哪個沒有和他打過交道?便是和他沒有干係的人,至少年節時備一份禮物送過去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蔡健之後是誰,宮中是藉故敲打,還是太師的聖眷盡了。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舊黨要真正上臺了,繼司馬相公之後,又是一陣碾軋開始,到時會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楚,新黨心裡惴惴不安,那些隨波逐流左右不靠的人又何嘗不是心驚膽跳?一旦拉開帷幕,到時候誰管你什麼新黨舊黨,無非是藉着這個名義剷除異己而已。相互攀咬起來,新黨搖身一變可以是舊黨,舊黨照樣被誣爲新黨。
眼下的黨爭,已經不再是圍繞所謂新政、祖制展開,雖說一個個冠冕堂皇,從三皇五帝說到商鞅變法,再從商鞅變法到太祖太宗,說白了,無非就是爭權而已。
你死我活,擋着殺無赦!
氣氛已經壓抑到了冰點,而這消息,也傳到了蔡府,傳到蔡京的耳裡,蔡京聽了這消息,整個人一下子癱了下去,嘴脣哆嗦了一下,手指着一個主事道:“寫……寫家書……不能讓蔡健跑了……”
“老太爺……”這主事一頭霧水,心裡說,老太爺莫不是糊塗了?欽差要去捉四少爺,怎麼還不能讓他逃了?該立即讓四少爺逃的越遠越好纔是。
蔡京呼吸加重,渾濁的眼眸裡竟是閃出淚來,雖說早有預料,可是不曾想事情一下子壞到這個地步,那沈傲的心機竟是可怕到了這個地步,步步爲營,環環相扣,每一步都有後着,看上去簡單的事,背後卻是風雨欲來的大禍臨頭,別人看不出,可是他知道。
蔡京重重喘氣,整個人顫抖地道:“遲……遲了,已經遲了,既然有了旨意,再如何補救也無濟於事了……”他整個人癱在座椅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這個當朝首輔,歷經數朝的老臣,與元祐舊黨鬥了半輩子的狐狸,那一個個名臣,都被他踩在腳下,現如今卻發現,自己竟是無能爲力,沈傲一切都安排好了,接下來等的只怕就是家破人亡。
“老太爺……老太爺……”
蔡京闔着目,整個人如僵化了一樣,着實嚇着了一旁的主事,呼喚了幾聲。蔡京突然大笑,笑出淚來,才幽幽道:“罪之大者,無非謀逆和欺君而已,攸兒只怕已經看穿了沈傲的把戲,可是……”他重重咳嗽,然後道:“他只怕也要遲一步。”
蔡京強撐着自己站起來,道:“閉門謝客,就說老夫倦了。”
“倦了……”若說病了倒罷,一個倦了怎麼打發人家?可是這主事卻是一句話不敢說,應了一聲,去門房吩咐。
蔡京微顫顫地走了幾步,那油盡燈枯的身子骨看上去,有着說不出的蕭索和戀棧,如刀刻一樣的臉上,晦暗而恐怖,唏噓了一聲,喃喃道:“一切都太遲了,若是樑公公在,或還有一線生機。”
樑公公便是樑師成,蔡京這句惋嘆,像是悔不當初一樣,從前自以爲大權在握,沈傲不過是跳樑小醜,誰知讓他一步步得逞,從樑師成到王黼,若是這些人還在,又豈止會宮中下了中旨,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