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道:“昨夜清樂坊的事,莫非耶律將軍不知道?”
這一句反詰,將耶律大石逼到了牆角,不知道是騙人的,以他的身份,沈傲在汴京的風吹草動,又豈能不知。耶律大石道:“不過是一場小誤會而已,沈學士不必記掛在心上。”
方纔還是溫潤如玉的沈傲突然霍然而起,臉色大變道:“小誤會?沈某人欽命議和,代表的是我大宋朝廷,更是大宋的官家,一個小小的契丹貴族就敢在我面前放肆,將軍認爲這是小事?”
他咄咄逼人地直視耶律大石,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
耶律大石的臉上古井無波地道:“那麼沈學士要如何?是不是要那耶律珩來向沈學士賠罪?”
沈傲重新坐下,翹着二郎腿,慢慢地端起桌上的茶盞捂在手上,慢悠悠地道:“賠罪就不必了,鄙人身爲國際友人,受到如此不公的對待,豈是一個賠罪就能解決的。我的要求很簡單,立即交出耶律珩,讓我帶回大宋去發落。”
“不可!”耶律大石毫不猶豫,斷然拒絕,眼眸中閃過一絲怒意,冷哼道:“沈學士,你這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從握手言歡到爭鋒相對,兩個老狐狸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噓寒問暖時恨不得立即燒黃紙做兄弟,可是一旦翻了臉,卻都作出了一副寸步不讓的架勢。
談判!講的就是誰繃得住,誰的演技更好,相互問候時,要如春風拂面一樣溫暖,可是一旦意見不統一,就要作出一副絕不肯退後一步的姿態,誰繃不住了,那麼這場遊戲的勝利者便閃亮揭曉。
這個條件屬於原則問題,耶律大石再愚蠢也不會答應,正如上回遼使在大宋給上高侯毆打,要大宋交出兇手一樣,一旦大宋交了人,不但有傷國體,且會引起整個貴族體系的寒心。
耶律珩不算什麼東西,卻維繫着契丹人的面子,有些時候,面子也是原則。
沈傲森然一笑:“那麼我們是沒法談了?既然如此,那麼就送客吧!”他揭開茶蓋,吹着茶沫,氣定神閒地低頭喝茶。
耶律大石沉默了片刻,道:“那麼鄙人就告辭了。”不作停留,起身就走。
吳文彩從耳室裡出來,神色匆匆地對沈傲道:“大人,爲了一個契丹貴族,何必傷了和氣?”
沈傲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只是爲了一個貴族?大人,你臉皮不夠厚啊……”
沈傲嘆了口氣,爲吳文彩的臉皮沒有城牆厚而感到惋惜,好像臉皮厚還挺光榮似的,讓吳文彩一時語塞,像看猩猩一樣看着沈傲這個稀有動物,心裡作苦:朝廷怎麼派了這麼個二楞子來做欽差,哎,這麼拖延下去,只怕到了開春,這議和的事也談不下來。
沈傲悠悠然地道:“眼下我們當務之急,是要向契丹人討一個說法,要好好和他們談,不談出個結果來,誓不罷休,非但要談,還要鬧出動靜,吳大人,你立即去向他們的禮部和鴻臚寺嚴正抗議,就說本使被那契丹人耶律什麼什麼的侮辱,已是嘔血三升,不能下榻,若是他們不給個說法,這議和就此作罷!”
吳文彩想說什麼,最終只是搖了搖頭,苦笑道:“老夫這就去。”
沈傲真的‘病’了,是心病,又是閉門謝客,倒是可憐了吳文彩,上下活動,到處抗議,從耶律大石到那漢兒宰相,再到遼人的禮部和鴻臚寺一個沒有拉下。
將自己關在臥房裡,沈傲尋了幾本書來,倒是定下神來做起了學問,不過他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決心,奈何那街上的一個人影兒卻讓他有點兒不舒服。
這人影嬌小玲瓏,抱着一件黑布包裹的長刃,晝伏夜出,有時突然出現在房頂,有時倚在院牆,這幾日南京下起紛紛揚揚的雪花,整個城市變得晶瑩剔透起來,寒風凜冽,冷氣鄙人,穿着厚重衣衫的倩影一到夜裡,便禁不住望向天空,呢喃詛咒,搓着手掌,吐出一口口白霧,禁不住俏臉都凍成了青紫。
“真是個倔強的丫頭。”沈傲推開窗,看到人影兒蜷在街角,硬是不肯離開,搖了搖,再沒有讀書的心思了。
這丫頭監視了他整整三天,這三天裡她一雙漆黑的眸子看着每一個進出萬國館的人,有時也會往沈傲的窗裡看一看,還有一次夜裡,沈傲半夜醒來,聽到房頂的屋瓦傳出咯吱、咯吱的踩踏上,撲簌簌的灰塵紛紛揚揚地掉下來,讓他一夜沒能睡個好覺。
一開始,沈傲有一種報復這野蠻丫頭的痛快之感,可是後來,終於還是被她的偏執感動得唏哩嘩啦:小妹妹,哥們沒得罪你啊,你不至於如此陰魂不散吧。
心在抽搐,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沈傲漫無目的地尋了本書來看,挑了挑燈,聽到窗外有動靜,放下書,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猛地將窗推開,一股冷風呼嘯進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隻腳,腿很修長,穿着一件粉紅的馬褲,若換了別人早已嚇死了,沈傲定了定神,才發現這丫頭只差一步就要攀上屋頂去,聽到下頭的動靜,她也不動了,不尷不尬地沉默了片刻,顰兒纔是怒道:“你……你開窗做什麼?”
沈傲立即道:“沒什麼,沒什麼,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顰兒一個起落,躍到了窗外,兩個人臉對着臉,顯得有些尷尬。
“不許這樣看我。”
沈傲立即別過頭去,不看就不看。
“顰兒姑娘要進裡屋來坐坐嗎?外頭這麼冷,很容易着涼的。”沈傲含笑着發出邀請。
“本姑娘纔不進你這國賊的屋子……啊丘……”顰兒忍不住了,一口噴嚏不爭氣地打了出來,一口水霧正好噴在沈傲的臉頰上。
顰兒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道:“啊……我不是故意的。”
沈傲連忙擦了擦臉,很大度地道:“沒事,沒事,我不是個小氣的人。”
顰兒對沈傲的態度好了幾分,透過沈傲打量了沈傲的屋子一眼,道:“你在做什麼?”
“看書。”
顰兒想了想,道:“奸臣逆子也看書嗎?”
“這個……姑娘還是進來坐坐吧,若是染了風寒,到時候你師父找誰來監視我。”
這個理由讓顰兒很難拒絕,所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故意板着臉道:“師父知道了會罵的。”
沈傲笑了笑:“若是你師父不知道呢?”
顰兒心裡生出一種做壞事的感覺,俏臉紅紅的,如百靈鳥一般鑽進了屋子。
沈傲立即給屋裡的碳爐添了木炭,拿着火鉗加旺了火,房間裡溫暖如春,顰兒在沈傲的屋裡四處打量,覺得很是好奇,旋即尋了個凳子坐下,警惕地看着沈傲,一刻也不肯放鬆。
沈傲沒有和她說什麼,等到了雞鳴聲起,顰兒打了個哈哈,說:“我要走了。”
沈傲道:“勞煩顰兒姑娘不辭勞苦來監視學生,辛苦,辛苦,顰兒姑娘好走,學生不送了。”
顰兒撲哧一笑,這是她第一次在沈傲面前笑,這俏皮的丫頭板起臉來像一隻母老虎,笑起來卻又別有一番風味。
沈傲打開門,準備送顰兒出去,誰知回頭一看,窗兒已經打開,顰兒的倩影早已消失在窗口處,沈傲口裡忍不住地道:“女俠就是女俠,總是和別人不一樣,芸芸衆生都是從門裡進出的,女俠喜歡鑽窗戶,好,這一條要記下,以後和她們打交道能用得上。”
關了窗,一夜沒睡的沈傲躺到榻上就睡着了。
沈傲閉門謝客,在幾天之後,這種倔強地態度終於讓契丹人明白了,這個沈傲是來真的。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早先已經做好的許多個預案,那些準備對付沈傲的手段,突然之間都失去了效用,人家壓根還沒不打算和你談議和,就直接引爆了一場衝突,而沈傲的條件,是契丹人萬難答應的,耶律大石原想與沈傲比耐力,這也是眼下最好的辦法,誰失去了耐心,議和的第一場就輸了。
只是耶律大石雖然決心好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見識見識自己的手段,可是遼國皇帝耶律淳卻先憋不住了,立即召耶律大石入宮,讓耶律大石務必將沈傲拉到談判桌上去。
契丹人等不起,耶律大石縱是要學那穩坐垂釣的姜子牙,遼國皇帝卻讓他做不得。無奈之下,耶律大石又來探訪,這一次,他是以探病的名義,備下了許多禮物,憂心忡忡地到了萬國館。
“耶律將軍,我家大人病了。”門口的禁軍將他攔住。
耶律大石心中滿是怒氣,卻不得不放低姿態道:“請轉告沈學士,就說耶律大石拜謁,前來探視沈學士病情。”
禁軍只好上去傳報,過了好一會,才下了樓來,道:“我家大人請耶律將軍進去。”
耶律大石松了口氣,頜首點了點頭,擡步進去,心情黯然,他心裡明白:第一局,沈傲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