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宋程帶着差役將米送到了施放粥米的棚子這邊,流民們巴巴地看到了米,霎時歡聲雷動。
這一大清早就有人傳出消息,說是官倉裡已經沒有了米,許多人半信半疑,一日兩碗稀粥雖然不頂餓,卻能保證餓不死,若是連粥都沒了,這可怎麼活下去?因此許多人焦灼地等待,要看看這謠言是否真實。如今見到官差運了米來,才知道那謠言是假的,自然是歡欣鼓舞。
宋程聽到這歡呼聲也不禁笑起來,可是想到官倉中的米也堅持不了多少時候,又不禁暗暗皺眉,吩咐差役將米袋搬下來,開封、下鍋,自己則抱着手在一邊若有所思。
領粥的隊伍排得老長,一直用了兩個時辰,粥米才放了乾淨,正在這時候,宋程看到一支隊伍正往這邊趕過來,都是全副武裝的校尉,擁簇着平西王,很是威風凜凜。
宋程覷見,連忙小跑着去看,見那平西王穿着蟒袍,披着絨毛披風,戴着一頂翅帽,很是鮮明出衆。他像是急着趕路,身邊的幾百校尉都是快馬而行,可是到了這裡,恰巧被災民堵住。
災民們見了平西王,紛紛擁簇過來,都道:“平西王公侯萬代。”
沈傲微微一笑,不得不駐馬,心裡在想,難怪他們是災民,連拍馬屁都不會,本王已經是親王,長子也都是藩王,稱孤道寡綽綽有餘,這些人卻說公侯萬代,豈不是說沈家要被削掉王爵嗎?
心裡雖是腹誹,看到那人頭攢動,萬千人歡呼的場景,沈傲還是決定原諒他們。
此時,有人在人羣中高呼:“平西王哪裡去?”
沈傲坐在馬上朗聲道:“去接糧!”
“接糧……”
許多人一頭霧水,糧食不是應當在官倉嗎?怎麼接糧接到這裡來了?往這邊是去太原西門,莫非西門有糧食。
正說着,宋程已經帶着兩個差役過來給沈傲問好,沈傲坐在馬上,道:“宋押司,難爲了你,這粥都放下去了吧?”
宋程想不到沈傲還記得他的名字,受寵若驚地道:“都放了,一粒米都沒有留下,殿下要去西門接糧嗎?”
沈傲呵呵一笑道:“這是自然,你可莫忘了,太原離西夏並不遠!”說罷打了馬,帶着長長的隊伍迤邐而去。
宋程回味着沈傲的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突然眼眸一亮,不禁道:“是了,一個月前就聽說西夏要運糧食來救災,只是從西夏到太原沿途多山,如今天氣又驟變起來,原以爲西夏的糧食不到開春也不會運來,誰知道來得這麼早。
看來這燃眉之急,居然這麼輕易就化解了。
宋程喜笑顏開地叫差役們收了攤子,忍不住對差役們道:“太原當真有救了,西夏來了糧,只要能熬到開春,十幾萬人就能活下去。”
差役們便來問,宋程也不避諱,這些差役都是消息靈通之人,過了一會兒功夫,西夏的糧食運來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城,之前聽了謠言有些動搖的人,先是看到了粥米按時發放,又聽說西夏運了糧來,一時間也是歡欣鼓舞,嬉笑開顏。
西門這邊,已經戒嚴了,數百個校尉將人羣隔開,沈傲帶着一隊人在城外的長亭處等候,這長亭裡有幾隻矮墩子,上頭的雪水被人抹乾,沈傲一屁股坐上去,眺望着遠方的地平線。
西夏的糧食自然沒有運來,畢竟要運糧並不是勾勾手指頭這樣簡單,要先籌措,查驗,過稱,之後再裝車、開路,西夏和太原之間不通官道,隔着許多山路,如今北地又是大雪漫漫,莫說是一兩個月,若是這天氣再這樣惡劣下去,便是一年也未必能運來。
不過在昨天夜裡,沈傲就叫了親信的校尉喬裝出城,這計劃自然是他早已謀劃好的,就等人上鉤了。
沈傲好整以暇地坐在這矮墩子上,看到遠處的山巒上千層的白雪,林木枝頭上凝結的冰凌,心裡不由感嘆:“好一幅江山如畫,只是可惜……”可惜之後就沒有了,他這時候覺得自己像是一名畫匠,手裡提着筆,以太原爲紙,以這山巒、林木、城郭爲底色,他的每一筆,畫出來的江山是人間地獄,還是四海昇平,都在他的轉念之間,在他的筆鋒之下。就像下棋一樣,每個人都是棋子,萬物是棋盤,而棋手決定着棋子們的命運。
沈傲最討厭做操盤手,可是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手在推着他到這風口浪尖,他不站出來,這裡就是人間地獄,他漠不關心,這裡將是餓殍無數,赤地千里。
“他孃的,人格又昇華了。”沈傲不禁莞爾一笑。
看了看日頭,這時候地平線上果然出現了一支車隊,沈傲如釋重負,站起來,道:“帶着車隊入城。”
車隊從城外進去,那一輛輛大車,車軸碾過很深的痕跡,頭上是油布抱着的袋子,堆積的像小山一樣,連綿數百輛大車,像是看不到盡頭。
衆人見了,更是歡聲雷動,許多人遠遠地尾隨着糧車拍手,校尉們小心翼翼地拱衛着車隊,倒是沒有出什麼岔子。
之後車隊到了官倉,卸了米袋,許多人才轟然散去。
西夏的糧食運到太原的消息傳得也快,更有人煞有其事地說這一次糧食共運來十萬鬥,若是省着點吃用,吃上兩個月總是不成問題,太原城算是有救了。
也有人將消息送到了一處別館,只和門口的門房知會一聲,便匆匆進去,鄭克事先也聽了消息,頓時臉色鐵青,趿着鞋,披着一件衣衫便急匆匆地出來,二人恰好在門樓這邊相遇,鄭克劈頭蓋臉的就問:“城中有什麼消息?”
來報信的人道:“西夏的糧食運來了,數百輛大車,上頭堆積得像山一樣,只怕有十幾萬鬥之多。”
鄭克的臉色霎時冷了下來,道:“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一點差錯也沒有。是平西王親自去押的車,數百個校尉把守着,直接送到了官倉去。”
鄭克冷冷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隨即又對人道:“拿着老夫的名刺,去請文都督。”
鄭克徑直到了偏廳裡喝茶,滿腹的心事。若是真的運來了糧,這可真要糟糕了,十幾萬鬥,說多當真不多,可是真要省着點用,熬過這寒冬最冷的時候應當不是問題,等到河道上的冰一解凍,那麼無數的官船就會運來糧食,到了那時候,鄭家非但偷雞不成蝕把米,而且此前對付沈傲的計劃也要全盤落空。
“真是奇怪,太原是兩個月前地崩,西夏那邊得到消息,籌措糧食,再運到太原來,豈能兩個月就能送到?就是從汴京到太原,也未必能這麼快纔是。”鄭克呆呆地坐在椅上,闔目沉思。
畢竟汴京往太原和西夏往太原不同,汴京和太原之間有水路、有官道,水路卻不說,如今河水結了凍,肯定是不暢通的,可是官道畢竟還在。可是西夏與太原沒有官道相連,要翻過叢山峻嶺跨河過來,就算這雪天不會拖慢行程,也不該來得這麼早。
“莫非……”他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光澤,整個人突然激動起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哼哼,瞞天過海,真當老夫是蠢物嗎?”
鄭克冷冷一笑,隨即抓起几上的茶盞慢吞吞地喝起來。
正在這時候,文仙芝來了,他步伐倉促,還未等人通報,便大剌剌地進來,劈頭便道:“國公,城裡最新的消息你知不知道?”
鄭克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淡淡笑道:“文都督且先坐下說話。”
文仙芝冷笑道:“火都燒到眉毛了,還坐下說什麼?國公爺,你到底還有沒有主意?城裡有了糧,我們就是被人捏了七寸的蛇,那沈傲是欽差,又是親王,到時候空下手來,要收拾你我還不容易嗎?”他森然道:“來的時候我已經想過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自然不能束手就擒,實在不行,我叫上人,今天夜裡去官倉放一把火,把糧食都燒了,沒了糧食,那姓沈的就是沒牙的老虎,先機自然還握在我們手裡。”
鄭克淡淡笑道:“燒糧?你可知道,那官倉裡有多少校尉把守?”
文仙芝冷笑道:“讓邊軍扮作搶糧的災民,他的人手再多,也是在明處,半夜起事,突然一涌上去,難道他們還是銅牆鐵壁嗎?”
鄭克搖頭道:“去的人多了,就會走漏風聲,身爲都督去燒官倉,這消息要是傳到了宮裡,你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贖罪的。去的人少,那裡有數百校尉鎮守,牽一髮而動全身,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之數,這個法子不好……不好……”
文仙芝嘆了口氣,一屁股坐下,道:“動手是死,坐以待斃也是死,倒不如動手的好。”
鄭克微微笑道:“文相公當真以爲西夏的糧食運來了嗎?”
“怎麼?那運糧的車不是這麼多人睜眼看到了嗎?”
鄭克呵呵笑道:“運糧的車確實是看到了,可是裡頭裝的是什麼東西又有誰知道?就算他裝的是沙子,也沒人知道。”
文仙芝一點就透,先是一喜,隨即又皺眉道:“只怕未必,若是沙子,他費這麼大工夫做什麼?”
鄭克淡淡道:“或許是引蛇出洞,文相公想想看,若是官倉裡的糧食已經施放完了,平西王會怎麼做?”
文仙芝皺起眉:“巧婦無米,便是平西王有天大的能耐,也無計可施。若真的沒了米……”
“嫁禍於人!”鄭克打斷他,當機立斷地道:“此人狡猾如狐,滿肚子都是陰謀詭計。他這麼做,就是要做出一個假象,要我們以爲官倉裡的米已經堆積如山,要讓我們自亂陣腳,露出破綻。”他繼續徐徐道:“若是真如文相公方纔所說,今夜就叫人去燒糧,到時候那姓沈的若是在官倉附近埋伏一支軍馬,等我們把糧燒了,再殺出來,結果會如何?”
文仙芝不禁道:“結果自然是人贓並獲,全太原的人都會知道太原城的官倉是我們燒的,那子虛烏有的西夏賑災糧食也是我們舉手化爲灰燼的。”
“對!”鄭克眼眸中閃過一絲冷冽:“他好毒的心機,不管官倉裡有沒有糧食,只要我們動了手,你我就是天大的罪人,天下之大,再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那沈傲若是再帶着兵殺了你我,以查抄欽犯身家的藉口去鄭記米鋪抄沒糧食,他這糧食不但有了,你我二人也要死無葬身之地。”
文仙芝不由倒吸了口涼氣,他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剛纔也是因爲沈傲手裡突然有了‘糧食’,才令他失了方寸。可是這時候想起來,若是沈傲當真有糧,他就是心中不願意也非硬着頭皮鋌而走險不可了。一旦做出這樣的事,沈傲埋伏人馬截獲他的部衆,到時候嚴刑拷問,蒐集到了罪證,就等於是授人與柄,這身家性命明日就要全部葬送。
“難怪了,本督還說這糧食到底從哪裡來的,原來這是要引蛇出洞,置之死地而後生。”文仙芝闔着眼,臉上浮出一絲後怕,若不是鄭克提醒,真不知最後會變成什麼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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