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雪還未停,果然如那掌櫃所說,米鋪的‘門’前,人流更多,鵝‘毛’的大雪紛紛下來,銀霜積雪冰凌,將整座略帶殘破的太原城雕飾得銀裝素裹。
明年本是個豐年,誰知有了這雪,卻讓更多人飢寒‘交’迫。以至於一些最吝嗇的人都餓極了,不得不拿出家中最後一點餘錢,但求換一兩鬥摻滿了沙子和穀殼的陳米。
人總要吃飯的,尤其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相比起來,他們能在城裡有個棲息之所,已經算足夠幸運了。
空氣中許多人呵出來的氣升騰起淡淡的薄霧,老樹枝丫上的殘雪和冰凌掛成了一串串長條,晶瑩剔透,雪白得若少‘女’的肌膚。
不遠處的一座別院,已經修葺了一番,積雪給掃了乾淨,又掛上一盞盞紅燈籠,在這雪天裡多了幾分溫暖。幾處倒塌的房屋,瓦鑠也已經收拾乾淨,就像從一開始,地崩就與這別院無關,看不到一點殘破的痕跡。
幾頂轎子從街尾出來,接着是一個主事冒雪出來,引着轎子從角樓的儀‘門’過去,一直到偏院才停下,轎中率先落出一個紫衣官袍的中年,這人身材有些瘦弱,臉上略帶幾分酒‘色’掏空的疲倦,可是隱隱之中又帶有幾分貴氣。他踏着貂皮靴子下了馬車,腳一着到雪地,立即有個隨着車過來的軍卒拿了一件狐裘大襖子過來給他披上。
雖是天寒地凍,此人的身子卻是溫暖如‘春’,他似乎還嫌不夠暖和一樣,不由緊了緊襖子,眼睛不由地向主事瞥了一眼,慢悠悠地道:“這樣的天來赴宴,若不是看在鄭國公的面上,還真不想來。”
主事笑呵呵地躬身作偮道:“文相公辛苦。”
文相公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踩着雪帶着人往廳堂那邊走。
後頭落下的幾個轎子也都是緋衣的官員下來,這幾個和主事倒是熟識,爲首的一個正是太原知府王直,王直年紀已是不小,尖嘴猴腮,眼中總是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見了這主事,他居然不端架子,笑呵呵地道:“今日喜鵲掛枝,本官就想,肯定是有什麼喜事要臨‘門’了。果不其然,國公爺居然來了太原。”
吳主事呵呵笑道:“大人客氣。”
一干賓客到了正廳,這廳堂里居然燒了地龍,不需燃炭,甫一進廳堂,之前那披着狐裘的文相公便忍不住將外衫脫下,呵呵笑道:“早知這樣,就不帶這累贅來了。”
廳裡是一張圓桌,總共十二道熱菜,六道涼菜,兩邊都有小婢各端着一個個托盤,盤中熱氣騰騰,想必這菜還沒上完。
鄭克今日換了一件儒衫,見到客人來了,已經笑呵呵地迎過去,雙手握住文相公,道:“文相公日理萬機,比不得老夫這閒人,今日能來,賞光得很。”
這文相公淡淡一笑,誠摯地道:“國公相召,下官豈能不來?”
二人一邊落座一邊寒暄,文相公苦笑道:“太原地崩,不知惹出多少事來,窮忙了這麼久,竟想不到還有這般清雅的去處。”
鄭克呵呵笑道:“文相公要來,隨時來就是。”他低聲對身邊的主事囑咐道:“明日把這宅院的房契送到文相公府上去。”
主事應了一聲。
文相公呵呵一笑,‘舔’了‘舔’嘴,既沒有顯‘露’出貪婪之‘色’,也沒有拒絕,只是安坐在主賓的位置上,道:“聽說朝廷已經另委了欽差來,是平西王嗎?不知他什麼時候到?”
說到平西王,鄭克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隨即道:“他若是來了,大家的日子只怕都不好過了。”
文相公淡淡地道:“汴京是汴京,太原是太原,他來賑他的災,有什麼不好過的?大不了不和他打‘交’道就是。”
鄭克和文相公說話,其餘的官員都‘插’不上口,都是靜謐地坐着,臉上掛着笑容。
鄭克沉眉道:“平西王不是祁國公,文相公可莫要小視了。”
文相公沉‘吟’了一下,道:“這個我自然知道,聽說此人一向不諳官場規矩,做事出人意料,本督也有耳聞,他是天子近臣,我們是閒雲野鶴,苦兮兮的在這邊關裡枕戈臥甲,沒他得時運。”文相公哂然一笑,像是自哀自怨一樣,繼續道:“不過話說回來,太原有太原的規矩,他來了,大家敬他三分,大家各走各路,各不相干。可要是兔子給‘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狗急了還知道跳牆呢真要惹急了,在座之人誰是輕易能惹的?”
衆人不禁鬨笑,那王直捋須‘插’了一句話道:“依下官看,平西王這一趟是來打救他的岳丈的,想必不願意節外生枝。”
文相公輕輕一笑道:“打救他的岳丈,就勢必要拉個替罪羊出來給他岳丈背黑鍋,這個人不是你便是我,再不然……”他微微一笑,眼睛落在鄭克身上,道:“就是鄭國公也是未必。”
祁國公的事,參與的人不少,他這一趟過來硬頂着不肯買糧,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這纔會有人設下圈套,大家一起落井下石,坑了那祁國公一把。
否則單靠一個鄭家,如何去煽動民變?邊軍和差役突然不見,等到事情鬧得差不多了才突然出現?
這一樁樁的巧合,需要打點的是方方面面的關係,如今姓沈的來了,自然是來算賬的。若說在座的人不怕,那也是假的,可是這時候,所有人都是裝作鎮定自若的樣子,儘量不被人小瞧;只是許多事有苦自知,沈傲是什麼人,誰都知道一點,此人做起事來一向雷厲風行,又是殺伐果斷。這人到了太原,這太原的地面非要震一震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沒有人吱聲。這時鄭克夾起筷子夾起一口菜悠悠咀嚼,笑呵呵地道:“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麼?沈傲只是人,又沒有三頭六臂,只要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讓他抓到把柄,又有什麼可畏懼的?”說吧,便開始吃菜喝酒。
一道道菜上來,又一個個空盤撤下去,足足半個時辰功夫,幾個人才酒足飯飽。一起起身到隔壁的偏廳小坐,上好的茶水遞上來,慢吞吞地喝了口茶,百骸都舒展開來。王相公呵呵笑道:“鄭國公,這酒菜吃了,茶也喝了,也該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一趟鄭國公設下宴來,不只是舉盞言歡這麼簡單吧?倒不如開‘門’見山?如今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沒有什麼遮遮掩掩的。”
王直附和道:“王相公說的是,大禍臨頭,還扭捏什麼?說實在的,下官現在還在後悔,下官不怕祁國公,可是這平西王是會殺人的,他手裡的尚方寶劍斬不到國公和王相公的脖子上,可是下官不大不小正好是個五品,真要切下官的腦袋,還不是跟切韭菜一樣嗎?”他訕訕一笑,說得自己的脖子居然真的有點兒發涼了。
鄭克呵呵一笑,道:“王大人放心,你這腦袋誰也砍不走。”他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繼續道:“既然要說,那麼不妨就說清楚。這沈傲來太原,就是要殺人的,殺了人才能洗掉祁國公的罪名。眼下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是我們呢?”
文相公皺起眉:“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鄭克闔着眼,點頭道:“正是。大家能到今天這一步都不容易,就算是死,也要爭個魚死網破。所以我左思右想,要對付沈傲,唯有一個辦法。”
所有人打起了‘精’神,商量着對付一個親王已經足夠令他們緊張了,更何況還是平西王?只是眼下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坐以待斃只有死路一條。想到這個,大家反倒不怕了,既然只有兩條路,自然要拼一拼。
鄭克淡淡地道:“何不如故技重施,不過這一次,也不能盡同。”
故技重施……
這故技自然是對付祁國公的辦法,煽動災民,圍了欽差行轅鬧事。
文相公傾了傾身子,道:“怎麼個不同法?”
鄭克冷冷道:“從前是做個樣子,鬧得差不多了再給祁國公去解圍。不過這一次得要假戲真做,咱們不去解圍……”他頓了一下,看了看衆人,才悠悠道:“去收屍”
“好一個借刀殺人”文相公不禁笑起來,道:“欽差大人到了太原,不思救助災民,災民憤然而起,圍殺欽差,本督聞訊,立即帶兵去救,無奈賊勢太大,又事發倉促,等到驅散了賊人的時候,平西王已經爲國殉忠?”
王直也跟着道:“法不責衆,更何況是在這風口‘浪’尖上,流民雖然圍殺了欽差,卻也情有可原。”
鄭克道:“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就像貓吃老鼠,老鼠吃象一樣,平西王能吃定我們,我們卻能吃那些流民,流民發起瘋來,管他是什麼親王還是欽差?殺了又能如何?”
文相公哈哈一笑,捋這頜下的美須道:“就這麼辦也好,他要我們的命,我們就要他的命。”
衆人心裡一塊大石落地,便將話題移開,說起了太原近來的近況。文相公笑道:“如今已經入了冬,朝廷的糧食運不來,附近的路府餘糧都被鄭家搶購一空,三個月時間,也足夠鄭家生意興隆了。”
言外之意已經再明白不過,鄭家賺了這麼多錢,大家擔着這麼大的風險給鄭家保駕,無論如何也得拿出點好處來。
鄭克心裡想,這點錢算什麼?真正的大頭還是那一億兩千萬貫,若是能在這裡除掉姓沈的,多少錢鄭家都肯出。
鄭克笑呵呵地道:“這個好說,到時候都督府肯定會有一份厚禮的。”
文相公板起臉道:“國公說的這是什麼話?大家同舟共濟,倒像是下官要分鄭家的一杯羹似的。”隨即呵呵一笑,虛禮客套也就到此爲止。
正說着,一個軍卒連滾帶爬地過來稟告道:“都督,不好了,平西王來了。”
“這麼快……”
方纔放下的心,這時候又都懸了起來,商量着除掉沈傲是一回事,這姓沈的來了又是一回事,若說對着姓沈的不忌憚那也是假的。
文相公儘量做出一副風淡雲輕的樣子,慢吞吞地道:“來了就來了,咋咋呼呼的做什麼?如今下了這麼大的雪,難道還要讓我們出城去相迎嗎?”
鄭克道:“我比他早一天來,想不到老夫這腳一到,他也到了,看來這一路上他走得倒是不慢,倒是迫不及待地想來自投羅網了。”
那軍卒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平西王不入城……”
“不入城?他想做什麼?”文相公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姓沈的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容他不小心一些。
軍卒道:“城‘門’的兄弟和平西王起了衝突,鬧得很大,因此就讓我先來通報一聲,請文相公去看看。”
文相公冷哼道:“荒唐,還沒入城就起了衝突,這平西王是不找茬不罷休嗎?”他長身而起,叫人拿了他的狐裘來披上,道:“走,看看去。”
鄭克卻不肯離座,淡淡笑道:“文相公慢走,老夫不送。”
王直和其他幾個官員也都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要隨文相公去看看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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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送到,又是走親戚,只能在網吧碼字了,邊上坐了一個黃‘毛’青年,叼着一根菸,把老虎這老實孩子嚇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