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咬牙切齒地道:“本王說放就放!”
他的聲音,不容拒絕。
這時候許多人已經猶豫了,童虎畢竟是經過風浪的,高聲道:“殿下可曾想過,這時候將災民擋在行轅之外,或許他們還有生路,一旦讓他們衝進來,非但殿下不能活,所有人都要死!”他厲聲道“弒殺平西王,已經形同造反,災民這時候已經分不清是非,做出這些事就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到時候那太原大都督除掉了殿下,而這些災民也會以謀反之罪被悉數誅殺!”
童虎的話一點也沒有錯,平時這傢伙渾渾噩噩,這時候居然還能講出一番大道理出來。讓災民衝進來,不分是非的災民極有可能將沈傲殺死,以沈傲的地位和聖眷,必然是天下震動,龍顏震怒,涉及到這件事的,自然都是謀反,這些流民不止是要掉腦袋,全部殺個乾淨,而且都要夷族。
朝廷對謀反一向是不留後患,絕不容一點商量,更何況還扯進了平西王?
沈傲聽了,不禁如雷貫耳,整個人卻已經麻木了。他千算萬算,以爲自己聰明絕頂,所有人都被玩弄於鼓掌,想不到今日,居然因爲一次失策,沒有想到對手的後着,卻要死這麼多人。
而且……文仙芝的舉動幾乎無可挑剔,欽差行轅被圍,太原都督府也有道理出兵彈壓,只是……
“這些人統統該死!這筆帳,本王也會一筆一筆的跟他們算。”沈傲發出森然冷笑,按住了劍柄。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肅穆沉穩起來,一雙眼眸如刀一樣掃了童虎一眼,一字一句地道:“童虎聽令。”
童虎單膝跪在雪地。
沈傲語氣淡漠地道:“不許一個人衝進來,拱衛欽差行轅的安全!”
童虎重重抱拳:“敢不從命!”他站起來,高聲大吼:“保衛王駕!一隻蒼蠅也不許放進來!”
沈傲已經按着劍,再不願看到這生靈塗炭的場面,做人要懂得取捨,這一點,他太明白不過,可是明明知道這個道理,他還是不忍心看,不放人進來,會有數百數千個人死掉,放人進來,接着就是各路邊軍和禁軍雲集,太原城內外,寸草不生。
沈傲當然知道選擇前者是對的,捨棄掉數百數千人,不但能苟全自己的性命,還能救出十萬生靈,可是……要讓他眼睜睜看到高牆之外的殺戮,他實在不忍。
或者是他這一輩子過於順風順水,或者是他表面雖然剛強,可是內裡卻隱藏着懦弱。不管是什麼理由,他都不願意去聽,不願意去看,寧願去做一隻鴕鳥,埋在沙子裡。
沈傲麻木然地回到衙門的正堂,正堂之上,高掛着明鏡高懸四個金漆大字,他看了一眼,感覺有一種莫大的諷刺,居然不好意思坐到那明鏡高懸之下,反而自己拉了個矮凳,坐在堂下。
太疏忽了,原以爲只要安撫住流民,一切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而他的敵人也對他沒有任何辦法。可是沈傲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的疏忽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而他的敵人也絕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外頭的嘶吼和怒喝漸漸地麻木,沈傲只是坐着,一動不動,他突然闔起眼,整個人變得殺機騰騰,這時候,一個念頭浮起來。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有顧忌,就應該全力以赴,原來這世上只有先發才能制人!”
這個道理明白得太遲了,沈傲不怕規矩,可是有時候卻又不得不遵守規矩,一定要尋到對方的破綻和罪證,去找到理由才肯動手。豈不知這個世界,有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理由。
周恆躡手躡腳地進來,小心地給沈傲端了杯茶,送到沈傲的跟前,語氣沉重地道:“表哥……”
沈傲突然淡淡一笑,擡起眸來,道:“嗯……”
周恆不禁呆了一下,心想,這個時候表哥該哭纔是,怎麼還笑了?表哥這是怎麼了?表哥你不要嚇我。
沈傲繼續道:“你有什麼話說?”
周恆期期艾艾地道:“表哥不要難過……”他想安慰幾句,看到沈傲方纔的樣子,臉色可怖得嚇人,他和沈傲從前也算朝夕相處,從來沒見過沈傲這樣的神色,可是明明想說些安慰的話,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了。因爲表哥明明在笑,好像不是很難過的樣子。
沈傲淡淡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本王難過什麼?”他一向在周恆面前不自稱本王,可是這一次卻刻意加重了語氣,他的雙眸微微闔起來,捧着茶起身,身材顯得偉岸不少,他微微擡起下巴,帶着一種驕傲,道:“本王要做的,不是婦人姿態,而是替天行道,懲處惡徒,要令奸賊伏法,要爲逝者伸冤!三日之內,有多少人在這行轅之外,就會有多少人頭懸掛在太原城的城樓!”
………………
殺紅了眼的邊軍,已經沒有了任何顧忌,不斷地在人羣中衝殺,無數人倒在泥濘,更多的人驚恐地發出叫喊。
外圍的邊軍,死死地堵住了流民們的生路,而流民們的選擇只有一個,不斷地衝擊欽差行轅,身後就是屠刀,眼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可是這銅牆鐵壁一樣的高牆哪裡有路?衙門的大門破了,一隊隊提着盾牌的校尉死死地堵住,他們不輕易動手,可是到了實在緊要的關頭,隊官們紅着眼一聲令下:“打回去。”卻也不得不抽出刀來,用刀背朝蜂擁而來的災民猛砸過去。
一張張悽慘的臉,一雙雙惶恐的眼眸,與校尉們相對,校尉們不敢去看,腦袋躲在盾牌之後,這種不得不表現出來的冷漠,讓他們羞愧無比。
可是,命令就是命令,誰也不能違抗,他們組成人牆,被流民們的衝擊後退幾步,又不得不猛地衝回去。宛若拍擊沙灘的海浪,潮起潮落。
那一聲聲淒厲的大吼傳出來,聽得動人心魄,有幾個校尉淚眼汪汪的,他們在面對西夏人時沒有哭,面對女真鐵騎時沒有哭,只是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人時,竟是收不住這不爭氣的液體。
保境安民,今日卻不得不冷漠地將他們所要保衛的東西拒之門外。
童虎一臉肅殺,不斷地大吼:“拱衛王駕!”
聽到了這句話,才讓人振奮起來,不得不去重複做那些不願意去做的事。
高牆上攀爬上來的流民,則是用長矛杆子,下了矛頭,變成棍子去把他們捅下去,高牆外傳出一聲聲求告,這些聲音他們不想聽,不願聽,卻不得不去聽。
童虎惡狠狠地抓住一個不肯盡力的校尉,抓住他的衣襟,大聲地呵斥:“提起你的精神來,哭哭啼啼的做什麼?讓人衝撞了王駕,他們還是都要死,聽明白了嗎?整個太原城,都要雞犬不留!”
外頭的騎軍,卻甚是威風凜凜,幾番衝殺,不知多少人被踐踏在了馬下,這些全是亂黨,是反賊,殺死一個,便是大功一件,這功勞來的實在太輕易,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手起刀落,便結束一個,放馬一衝,便撞倒一片,沒有人反抗,這羣該死的傢伙,居然愚蠢到手無寸鐵地造反作亂,簡直就是該死。
…………………………
“什麼時候了?”文仙芝淡淡地喝了口茶,時不時向伺候在一邊的人問這句話。
他皺着眉,急於想知道文尚那邊到底有沒有消息,可是這回音就像石沉大海一樣,眼看就要天黑,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若是天黑,就不得不撤兵了,畢竟黑燈瞎火的,又混亂得很,流民們很容易能跑個乾淨。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那些流民到底有沒有殺入欽差行轅,沈傲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他的眼皮不禁跳了跳,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可是隨即,他又曬然地笑了起來。怕什麼?欽差被亂黨圍了,身爲太原大都督,難道不該彈壓?誰敢挑出一點錯來?就算真有御史彈劾,也不必怕,至多說一句彈壓過激罷了,根本不可能能撼動得了他這都督的地位。
只要一口咬死了亂黨,而且這些流民也確實是聚衆圍了欽差行轅,他文仙芝就一點錯都沒有,說不定還有功,褒獎一句應變及時,消弭禍端也有可能。
文仙芝最擔心的不是殺了一些‘亂黨’,殺亂黨不過是趁亂除掉沈傲,若是沈傲不除,這麼做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天就要黑了,來人,去看看。”文仙芝已經按捺不住,豁然站起來,吩咐了一個下人道:“這文尚也越來越不會辦事了,這樣的事,還要耽誤這麼久?”
吩咐了一句之後,文仙芝慢吞吞地坐下來,喝了一口茶,炭盆就放在他的腳下,整個廳裡溫暖如春,他將茶盞放下,手靠在茶几上,指節不自覺地去敲擊茶几,表面上仍然鎮定自若,可是這敲擊茶几的指節聲卻有點兒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