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咄咄逼人,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外,誰也摸不透太后的心思。趙桓只是抿着嘴,既不敢吭聲辯駁,又不敢輕易答應,左右爲難。
楊真這時候也覺得太后這個賞賜實在太過厚重,依着他的性子,本想站出來說兩句話,可是剛要張口,卻看到衛郡公石英朝他打着眼色,只好作罷,把話吞回肚中去。
石英當然清楚楊真的爲人,糞坑裡頑石,有什麼說什麼的。可是今日的事透着玄乎,況且對平西王和太子的爭鬥干係着舊黨和楊真的榮辱,太后要敕封輔政親王和天策上將,於舊黨也有好處,眼下石英最擔心的還是太子這個變數,若是當真能賜封輔政王,心裡的一塊大石就能落下一半,至少就算太子當真登極,多少也要有幾分忌憚。
景泰宮裡如死一般的沉寂,幾盞宮燈冉冉發出微弱的光線,帷幔之後的太后更顯高深莫測。
“太子殿下……”太后已經顯出了幾分不耐,淡淡的道:“太子殿下還不能拿主意嗎?”。
趙桓手抓着膝蓋,咬着脣,眼中閃露出一閃而逝的憤恨,隨即道:“孫臣不敢做主。”
太后冷冷一笑,語氣變得尖刻起來:“也罷,既然監國的太子不能做主,那麼就讓皇上來做主吧,楊真……”
趙桓聽到皇上兩個字,心知太后是要繞過自己直接向父皇吹風了,想說什麼,卻是無可奈何的住了嘴,心裡想:也罷,索性就給那沈傲封個天策上將,封一個輔政王,待本宮登極的那一日,只需一道聖旨就可捋奪,又怕個什麼。
若說在做出加大劑量的決定時趙桓是憤怒,事後又變成了後怕,可是現在,趙桓卻生出了一種期待,那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勃勃野心不斷的燃燒,那剋制不住的野心比任何時候都要旺盛。
楊真聽到太后叫他,立即離座作偮道:“臣在。”
太后慢吞吞的道:“以門下省的名義上疏,將哀家與東宮的對話原原本本的寫在奏疏裡,用加急快馬送出去,請皇上定奪。”
楊真道:“臣遵懿旨。”
太后臉色不好看了,淡淡的道:“哀家乏了,你們都退下去吧。”
趙桓鬆了口氣,便起身道:“孫臣告退。”
楊真和石英也都紛紛作偮:“太后安養鳳體,臣等告退。”
景泰宮裡,又變得幽靜起來,太后叫人把紗帳帷幔捲起來,叫人開了門窗,整個宮室亮敞起來,她趿鞋而起,拖着長裙又回到寢宮去,坐在銅鏡前叫人梳頭,一面端詳着銅鏡中日益衰老的自己,輕輕用手指去撫摸那如何也捋不平的眼角尾紋,淡淡道:“敬德呢。”
“奴才在呢。”敬德小跑着進來,朝太后奴顏笑道。
太后的眼睛陡然變得黯然起來,幽幽道:“皇上不濟事,哀家也老了,老話不是常說嘛,長江後浪推前浪,人一老,就免不得要安排好後事,就如那皇上,最是關心自己的陵寢一樣,哀家雖不關心死後的事,可是這世上還有許多活着人要惦記,不把他們安排妥當了,哀家不放心哪。”
自從皇上在泉州一去不回,太后就時常發出這樣的感慨,敬德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如往常一樣,笑呵呵的道:“太后不老,正當壯年呢,依着奴才看,再活一百歲也算不得什麼。”
太后哂然一笑,看着鏡中的自己,道:“誰教你的這些油嘴滑舌的話。”話音一頓,突然又道:“方纔哀家和太子的對話你在外頭可聽到了?”
敬德忙道:“奴才哪裡敢聽。”
“你就是聽了,那靠門的紙窗還有你的剪影呢,裝什麼糊塗,放心,哀家不會怪罪。”
敬德尷尬一笑,道:“是,是奴才該死,太后海量纔不計較,若是換了其他苛刻的主子貴人,只怕老奴早被人打死了。”
敬德話中的意思,是說太后寬厚,太后莞爾一笑,總算露出了一點喜色,便道:“你心中是不是在奇怪,哀家爲什麼要這麼做?哀家是趙家的人,自然該爲趙家人來打算,可是哀家此舉,是不是太過了,會損害了趙家。”
這種事敬德可不敢多嘴,他臉上雖然帶着笑,可是精神卻繃得直直的,生怕說錯了一字半句,沉吟了好半響才道:“太后說笑了,國事奴才也不懂,不過平西王殿下有功於國,賞賜自然是不能少的。”
太后頜首點頭,想必還是滿意敬德的回答,幽幽道:“哀家想的卻不是這個,哀家想的是,當今這太子和哀家並不親近,我這做太后的,平素也沒有給他什麼恩惠,現在就算要施恩,只怕也來不及了。”
敬德心裡知道,太后此時此刻要說的話都是絕不能傳出去的,立即緊張起來,朝陪侍在太后的左右宮人和給太后梳頭的內侍努努嘴,示意他們出去。
太后看在眼裡,笑起來,道:“這些都是自己人,不必顧及什麼,都留在這裡,哀家今日要不吐不快。”
那幾個要走的宮人又都駐了足,敬德不知太后今日是怎麼了,怎麼有這麼多感慨,只好耐着性子聽。
“哀家呢,十四歲的時候便嫁給了神宗先皇,只生了兩個兒子,別人都說是好福氣,若說福氣,哀家還真有一些,神宗先帝的子嗣本就不多,哀家一人就獨佔了兩個。到了後來,神宗皇帝崩了,哀家遷出宮去,便住在端王那邊……”
太后不叫皇上而叫端王,似乎是覺得只有叫端王才覺得親近一樣,這時候她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雙目微微拱起,鏡中的太后臉上含着一種恬然的微笑。
“原本以爲能做個太妃就已經知足了,可誰曾想,哲宗先帝又崩了,那時候真可怕,整個汴京都鬧哄哄的,說什麼的都有,最後也不知怎的,太皇太后和大臣們都推舉了端王,呵呵……端王聽了消息,整個人都呆着沒有動呢,那老2晉王也不是省油的燈,偏要說他這皇兄是中了魔怔,說要去請太醫。”
太后吁了口氣,整個人變得陰沉起來:“哀家是有福之人,從太妃到了太后,嫡親的子嗣也從親王做了皇上,享了這麼年的福,哀家也不奢求什麼了,唯一放心不下的還是晉王。方纔哀家不是說了嗎?太子和哀家生分着呢,外頭也瘋傳他和沈傲有嫌隙,沈傲是哀家的孫婿,是清河的郡馬,他們都是晉王的命根子。你想想看,現在太子監了國,太子登極只是遲早的事,沒了皇上,哀家依靠誰去,晉王依靠誰去?晉王行事瘋癲,當今皇上是他的嫡親兄弟,自然讓他一些,再加上有哀家給他們兄弟兩個撮合,晉王再胡鬧,總不至於丟了富貴。可是若太子登極,晉王再這樣鬧,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太子和晉王總是疏遠了一層,又因爲沈傲的嫌隙,將來鐵定是要治晉王罪的,哀家就這麼兩個兒子,哪一個吃了虧,都像針紮了一樣,怎麼能不爲他們及早做個打算。”
太后語氣又緩和下來,淡淡笑道:“當然了,太子是哀家的孫子,哀家自然也不會令他吃虧,不過是讓沈傲過問軍政而已,令他心有顧忌也就是了,沈傲這個人哀家清楚,他沒有這個野心,也不會去做對不起皇上的事,咱們趙家的宗社還是穩穩當當的,只要太子不對他動手,自然好說。”
敬德連連稱是,道:“太后要及得上諸葛孔明瞭。”
太后微微一笑,語氣低沉的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其實太子能和平西王和睦相處自是最好,就算是不能,讓他們將來無處下手,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也就是了。”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涼風習習,窗外的晚霞灑落萬點昏黃,將這暮色中的宮殿染的千姿百態,妖嬈嫵媚,那點點的昏黃透過紙窗灑落進寢殿裡,與殿中的冉冉燭光相互映襯,赫然之間,銅鏡中的太后顯得年輕了許多,太后的長髮已經挽起,插上了鳳釵、珠花,珠光寶氣在燭火之中,鮮亮而堂皇。
太后長身而起,哂然笑道:“哀家和你說這個做什麼,知會京兆府,爲慶祝大捷,可以到東華門放一些煙花,讓大家都樂呵樂呵。”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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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汴京到泉州,若是騎上快馬,八百里加急,也不過六七天就到,不過南方水網密佈,再加上福建路多山,卻也要耽擱些時間,等那門下省的捷報和太后擬定的奏疏送到泉州時,已經是第九日了。
趙佶在泉州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既受人抨擊,那彈劾請願的奏疏如雪花一般,攪得他一點都不安生,另一方面,又憂心女真人南下,怕要留下罵名,因此心情也壞到了極點,這泉州雖也到了初冬,天氣並不算冷,連續一個多月都是豔陽高照,直到這兩日才淅瀝瀝的下了些小雨,天氣沒有了從前那樣潮熱,多了幾分清新。可是趙佶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只有吃了丹藥,心緒才肯平復一些。
皇上的脾氣壞,最提心吊膽的自是楊戩,一開始,陛下喂服了丹藥之後還算不錯,連精神都格外好起來,可是到後來,這丹藥越來越不太靈光了,從先是一日一粒,現在是一餐兩粒纔有從前的效用,可是楊戩也漸漸發覺,皇上的身體也隨着這丹藥越來越壞了,就如半個月前,陛下小病一場,只是有點兒頭疼腦熱,若換作是從前,太醫開了一劑藥方子,睡一覺大致也就好了,可是現在,卻是什麼藥都不濟事,竟是差點昏厥過去,連續臥病了四五天,纔有好轉的跡象。
楊戩心裡覺得蹊蹺,可是又不敢勸說什麼,背地裡給沈傲去了一封信,想讓沈傲拿拿主意。
昨天夜裡,陛下老是咳嗽,楊戩伺候了一夜,到了晌午纔起來,漱了口,叫來個內侍問陛下在做什麼,那內侍道:“說是來了八百里加急,陛下正要看呢。”
八百里加急……
楊戩心裡不以爲然,自從陛下移駕到了泉州,這八百里加急的東西實在太多,三省那邊處置不了的政務要八百里加急,太子問安的奏疏也是八百里加急,反正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是加急送來的,好像不加急,這朝廷就要傾覆了一樣。
楊戩整好了衣冠,便往趙佶的寢殿去伺候,雖說今兒清早的時候,陛下見自己疲倦,說了今日不必自己伺候,可是這麼多年的習慣已經養成,楊戩總覺得陪侍在聖駕面前才舒心一些。穿過一條迴廊,過了月洞,這月洞裡頭就屬於重地了,裡三層外三層全部是殿前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禁森嚴。不過楊戩卻是沒人攔的,一路過去都有殿前衛給他問好,楊戩也只是擡擡眼皮,慵懶的掃過去一眼,這內相之名絕不是浪得虛名,別看只是個太監首領,可是這日夜陪侍聖駕的殊榮卻是不可比擬。
到了行宮最深處的一處閣樓,楊戩清咳一聲,做好了準備,才謹慎的踏步進去,只見趙佶靠在軟榻上,兩邊正有兩個內侍伺候着,這兩個內侍見了楊戩,巴結似的朝楊戩笑了笑,楊戩不理他們,躡手躡腳的到了榻前,低聲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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