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婧文穿着一件淡黃撒碎花的褙子,弱不禁風的立在院中,背脊挺的筆直,面上是難掩的憂色。
“二姐。”顧若離出了暖閣,朝她福了福,道,“你遣個丫頭來便是,何故自己走一趟。”
崔婧文打量着顧若離,她來的這小半年個子長高了許多,雖說臉依舊那般,可身段卻已有了少女的韻致,俏盈盈的走過來,她從她身上看到了方朝陽的影子。
方朝陽的容貌,在京中首屈一指,至今還不曾有誰和能她比肩。
崔婧文心頭動了動,想到崔婧語現在的樣子,忽然很慶幸顧若離的臉毀了……
至少,老天是公平的。
“三妹妹。”崔婧文微勾了勾嘴角,“這麼晚了,還讓你出來。”
顧若離走過去,含笑道:“二姐客氣了。”又道,“四妹妹還好嗎?”
“邊走邊說吧。”崔婧文看着她,待顧若離頷首她才轉身往外走,輕聲道,“纔給她梳洗睡下,並沒有受過打罵,只是瘦的脫了形。恐要仔細調養一段才能恢復了。若非她鬧着,我也不會這麼晚來打擾你和母親。”
她已經檢查過崔婧語身上,確定她沒有受到過打罵和凌辱,這一點讓她很欣慰……
顧若離嗯了一聲,側目看她:“可知道是什麼人綁的她?”
“問了幾句她只說不知道,便睡了。”崔婧文搖頭,她想道崔婧語的樣子心都覺得碎了,若讓她找到那人,必要親手將她碎屍萬段了,“可能是纔回來,等她情緒平復一些就好了吧。”
兩個人往後院走着,四處靜悄悄的,只有崔婧語的院子里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顧若離進了門,崔延庭,崔延孝夫妻以及崔延福夫妻兩人,崔巖和楊清輝都坐在廳堂內,就聽崔延孝道:“看她的樣子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說她不知道,就等等再問,逼得狠了恐怕她受不住。”又道,“人回來又沒出什麼事,就是最大的安慰,至於到底是什麼人抓的她的,我們再慢慢查,細細問便是。”
“真是太奇怪了。”三夫人道,“將她綁走關在那間黑屋子裡,也不打也不罵,還每隔三天送點吃的去,他到底想幹什麼?”
要是窮兇極惡的土匪,抓着人就會要贖金,要是人販子就該賣了,要是仇人早就殺了。
可是崔婧語除了受了驚嚇外,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三弟妹這話說的。”二夫人譏誚的看着三夫人,道,“她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和驚嚇,難道還算輕的嗎。非要死了害了,纔算嚴重?”
三夫人眉頭一皺,乾笑着回道:“她沒事我自然高興,只是這件事蹊蹺,我這麼想也並不離譜啊。”
“好了,好了。”崔延孝打斷妯娌兩人的對話,看着崔延庭道,“我看,若是語兒問不出什麼,大哥,您就找順天府的人私下去查。”
崔延庭臉色陰沉,沒有說話。
“三妹來了。”崔婧文聽着,就回頭看了眼顧若離,就看她也是眉頭輕蹙,眸光懵懂的樣子,她步子微頓進了正廳,“我先陪她去見四妹妹。”
崔延庭掃了眼顧若離,面無表情的擺着手:“去吧。”
“嬌嬌啊。”三夫人迎了過來,當着大家的面將顧若離拉在一邊,低聲叮囑道,“語兒神智有些不清,你和她說話時,離她遠一點。”又看着跟着來的李媽媽,“讓李媽媽跟着你,擔心些。”
這麼嚴重嗎,顧若離點了點頭,應道:“我知道了,三嬸。”
三夫人頷首沒有再說。
崔婧文推開房門,新提上來的大丫頭彩娟開了門,和她低聲道:“四小姐口中唸唸有詞,可是聲音太低,奴婢聽不清楚。”
“知道了,”崔婧文頷首,回頭去看顧若離。
顧若離和李媽媽隨着她進了房裡。
粉色的莎帳,淡紫的簾子,多寶閣上擺着許多可愛的木製娃娃和不知名的小玩意兒,房間裡處處洋溢着少女的青春活力,而此刻,不大的房間裡,點了十幾盞燈,橫豎擺着,將房裡照的燈火通明。
崔婧語身邊的幾個丫頭也悉數守在牀邊。
顧若離走到過去,就看到崔婧語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一張原本精緻明媚的面容,變的慘白消瘦,顴骨高高凸起,下巴尖利,若非早就知道,只看外表便宛若死人一般。
她的手腕露在被子外走,緊緊攥着被子的一覺,似乎夢見了什麼很害怕的樣子,瑟瑟發抖。
而手腕上,數道深淺不一的勒痕觸目驚心。
她念念有詞的說着話,說的什麼聽不清,可聲音嘶啞,像是喉嚨裡被塞了什麼,悶悶的聽不清。
“語兒。”崔婧文坐在牀邊,握着崔婧語的手,輕聲喊道,“你三姐姐來了,你有什麼話要和她說?”
幾乎是崔婧文的聲音一起,崔婧語便猛然驚醒過來,一雙眼睛圓圓瞪着,滿是驚恐是害怕,她尖利的叫了一聲,抓着崔婧語的手:“你別走,求求你別走,我一個人在這裡害怕,這裡好黑還有老鼠,還有人在哭,別走行不行,求你。”
崔婧文哭着點頭,回握着她的手:“不走,姐姐不走,姐姐在這裡。”
“我害怕。”崔婧語雖看着崔婧文的,可是眼睛卻是放空的,什麼都沒有看到似的,她漫無目的的喊着,念着,“要不然……要不然你殺了我吧,怎麼樣都行,求你別把我一個人關在這裡,我害怕。”
“語兒。”崔婧文泣不成聲,“你已經回家了,在家裡了,別怕!”
崔婧語搖着頭,另一隻手胡亂抓着:“殺了我吧。求求你了!”她搖着頭,並沒有哭鬧,而是一直重複着這幾句話。
“她從小就怕黑。”崔婧文攥着妹妹的手,“從來不敢一個人睡覺,牀邊總要留一個人守着夜,要不然她就整夜整夜的哭……”
雖然崔婧語到現在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沒有說,可是從她隻言片語的呢喃中,她推測,是有人將她關在那間黑屋子裡……前後半個月的時間,她一個人待在那裡,看不到人,說不了話,入眼的只有黑暗,和不知名的各種各樣令她害怕的聲音。
她能想象得到,崔婧語一個人待在那裡,精神是何等的崩潰,以至於她求着那個惡人,讓他殺了她!
“語兒。”崔婧文大哭,“是姐姐對不起你,姐姐沒有把你照顧好。”
聽到崔婧語的哭聲,崔婧語好像突然再次從夢裡驚醒了一樣,翻身坐了起來:“姐,你怎麼在這裡?”她聲音乾啞,但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顧若離這纔看清她全身的樣子,以前崔婧語雖是弱柳扶風,可卻是健康活潑的,此時此刻她瘦的皮包骨頭,彷彿輕輕一用力就能將她掐斷了。
“不是我在這裡。”崔婧文抱着她,哭着道,“是你回來了,你被救回來了。”
崔婧語一怔,好像漸漸回憶起來,那個人三天沒有來了,她沒有吃也沒有喝,就在她以爲自己死定了的時候,有人進來了,她拼命的拿腳瞪着牆,直到看到那扇門被人推開,強烈的光線投射進來……
她求他們,去建安伯府報信,之後的事她便都記不得了。
不對,她記得她回到了家,記得崔婧文哭着幫她洗澡,記得哥哥和父親在她的房裡大聲爭吵。
她回來了。
“姐!”崔婧語嚎啕大哭,抱着崔婧文,“姐,我好害怕!”
崔婧文點着頭,不敢和她一起哭,怕刺激她,抹着眼淚抱着她道:“不怕,語兒不怕,你在家裡了,沒有人能欺負你。”
崔婧語哭的上氣不接下去,軟軟的倒在崔婧文懷裡。
“語兒,先吃點東西好不好。”崔婧文給她擦着眼淚,“吃了東西,纔有力氣說話。”
崔婧語搖着頭,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飢餓:“我不餓,你給我點水喝就行了,”
“快去拿水。”崔婧文回頭吩咐丫頭,丫頭忙倒了溫水過來,崔婧語一口氣喝完又遞過去,“再來一杯。”
她連着喝了三杯,才舒服的道:“喝了水,覺得舒服多了。”
“語兒!”門被推開,聽到動靜,客廳的人除了楊清輝和崔巖外,都跑了進來,崔延庭一看到崔婧語醒着的,便道,“語兒,到底是誰將你綁走了,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崔婧語目光閃了閃,搖着頭聲音很大,好像怕別人不相信一樣,“我的眼睛被蒙着,那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他是誰,真的。”
崔延庭和崔延孝對視一眼,前者怒道:“怎麼會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們幾個人,目的是什麼,爲什麼要綁你?”
“是個男的。”崔婧語道,“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着搖着頭,一副根本不想回答的樣子。
顧若離看着,眉頭微擰,想到了什麼。
“怎麼會不知道。”二夫人柔聲問道,“那你告訴二嬸,他除了關着你以外,可還曾對你做過別的事情。”
她的話一落,房間裡衆人臉色皆是一變。
二夫人言下之意,是崔婧語是不是受到了侵害。
雖然檢查過了,可問一問她們心裡還是放心,只要她是完璧的,這件事又沒有傳揚出去,崔婧語就還能留在京城,即便傳揚出去,將來把她遠嫁了,她也不至於受婆家人的奚落。
“沒有!”崔婧語搖着頭,“他不和我說話,也沒碰過我,只將水和吃的塞在我嘴裡,一個饅頭一碗水,我吃完他就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明白此人爲何要這樣。
綁架了崔婧語,不要錢也不要命,就將她關着,給吃給喝……
難道只是爲了嚇唬她?
“這太匪夷所思了。”三夫人想不明白,“那今天要是你沒有被人發現,他會不會還要來給你送吃的?”
崔婧語搖着頭,道:“他原本昨天就該來了,可是他沒有,我也不知道。”
“大哥。”崔延孝拉着崔延庭出去,他壓着聲音道,“你看,是不是要請大夫來看看,語兒的腦子會不會……”
崔延孝在外頭走動見的多了,他懷疑這些是崔婧語想象出來的。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離奇的事情。
“現在她還不清醒,少等一等再請大夫。”崔延庭皺着眉,隱忍着怒氣,若是傳揚出去,崔婧語以後還怎麼做人。
崔延孝朝房裡看了一眼,就看到崔婧語好似很正常一樣的和二夫人說着話,沒有前面神智不清時的害怕不安,侃侃而談,神色輕鬆。
一點都不像被人綁架了,受了委屈的樣子。
“我再去問她。”崔延庭不死心,“此事,決不能就此罷了。”他們建安伯府的小姐,說抓就抓,說關就關,當他們是泥人捏的不成。
要不找到這個人,他就像被誰打了一巴掌,卻還不知道是仇家是誰。
將來還會不會對他們下手。
崔延孝欲言又止。
楊清輝和崔巖站在院子裡,互相對視一眼,崔巖攥着拳頭,道:“表哥,你對此事如何看?”
“我也不知道。”楊清輝搖頭,崔婧語和崔延孝的話他都聽到了,覺得太蹊蹺讓人想不通,“我覺得語兒是知道什麼,卻不願意說。”
他的話一落,崔巖跳了起來,隨即後背的疼痛讓他弓腰背,倒在常隨身上,可還是不敢置信的道:“你是說,語兒是故意不告訴我們?”
“我只是感覺。”楊清輝若有所思,“並不敢肯定。”
崔巖臉色陰沉,因爲後背疼的受不住,而跌坐在地上,楊清輝過去扶着他:“你回去歇着吧,語兒既然回來了,事情我們可以慢慢問。”
“嗯。”崔巖堅持不住,由常隨扶着回了外院。
房間裡,崔延庭不死心,追問道:“那天你是怎麼被此人擄走的?”
“我站在街邊等芍藥,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有人上來用帕子捂住我的嘴,我掙扎了幾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崔婧語努力回憶着,似乎很痛苦的樣子,“爹爹,您別問了,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崔延庭臉色極其的難看,覺得崔延孝說的是對的,崔婧語的腦子根本就不正常了。
“我會請大夫來。”崔延庭吩咐崔婧文,“這兩日你照顧她,不要再讓她出去。”
崔婧文點着頭,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再讓崔婧語一個人離開家裡。
“爹爹。”崔婧語看着崔延庭道,“我沒事,就是手腳被捆的有點疼,擦點藥就好了,一點事都沒有,你不用請大夫。”
這一次,連三夫人也覺得她不正常了,受了這麼多罪,她居然這麼輕鬆的說自己一點事情都沒有。
“你歇着吧。”崔延庭暴躁不已,拂袖便出了門,崔延孝和二夫人點了頭,他跟着崔延庭出去。
“那你好好歇着。”三夫人看着崔婧語道,“我和你三叔先回去了。”
崔婧語點着頭應是,三夫人又看了眼崔婧文,朝她招招手,兩個人站在門口,她壓着聲音道:“我看,請大夫怕是沒有用,要不要請道士回來做法?”
她覺得崔婧語是中邪了。
“請道士嗎。”崔婧語回頭看了眼崔婧語,猶豫的道,“我和父親商量一下,讓三嬸您跟着費心了。”
三夫人擺擺手:“一句話而已。”話落,又道,“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差人去告訴我。”
崔婧文送她們出去。
一時間,房間裡只剩下顧若離和二夫人以及崔婧文。
“顧若離。”崔婧語好像纔看到坐在桌邊的顧若離,奇怪的道“你在這裡做什麼,滾,快滾!”
顧若離一直靜靜聽着大家說話,此刻才轉眸去看崔婧語,笑了笑。
“是你剛剛鬧着請你三姐姐來的。”崔婧文道,“你忘記了嗎?”
“我?”崔婧語一怔,好像想起什麼來,點着頭道:“對,我有話要問她,你們都出去!”
“語兒。”崔婧文皺眉,覺得崔婧語神神叨叨的,有些不正常,“二嬸還在這裡,你怎麼說話的。”
崔婧語盯着顧若離,好像沒有聽見。
二夫人擺着手:“沒事,沒事。”說着,回頭掃了眼顧若離,笑着道,“只要語兒沒事就好。你們姐妹說話,我回去了。”
“二嬸我送你。”崔婧文起身,又和顧若離打了個招呼,低聲道,“她若是鬧,你就出來,別受了委屈。”
她是怕兩個人一會兒吵着動手了,崔婧語此刻不是顧若離的對手。
“好。”顧若離點頭應了。
“我們就在外面,不會有事。”崔婧文去請李媽媽,“一家子姐妹,媽媽放心吧。”
李媽媽看到這樣的崔婧語,其實倒也不擔心,便跟着出去,守在了門裡。
房間裡,顧若離坐在桌邊,崔婧語坐在牀上,擡眼瞪着她,一改方纔胡言亂語的樣子,惡狠狠的道:“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什麼?”顧若離挑眉,看着她。
她什麼都不說,難道是因爲懷疑她做的?
崔婧語眯着眼睛,如果眼神是劍,怕是顧若離此刻已經是滿身的窟窿眼兒:“你不要和我裝傻,我被他綁走,是不是你吩咐的?”
他?是誰?
顧若離頓了一下,並沒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崔婧語的話一落,她突然心頭一跳,站了起來,質問道:“你……什麼意思?”
她不敢去想崔婧語話中的意思。
也一瞬間就信了,因爲似乎潛意識中,她自己也曾這麼想過。
“霍繁簍!”崔婧語壓着聲音,好像怕被人聽到一樣,咬牙切齒的道,“他視你如至寶,什麼都聽你的,如果不是你吩咐的,他怎麼會綁我走,把我關起來。”
果然是霍繁簍綁的她?
真的是霍繁簍。
顧若離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腦子裡,霍繁簍這半個月來所有的事情悉數涌了出來。
她一點都沒有發現,霍繁簍也沒有半點異樣。
他綁她做什麼?
忽然的,她想起來,那天他在量井的位置時說的話,他說:“沒有她,你不是更加清淨一些嗎。”
那天他還說了什麼?
“你不要搬出來,那邊有郡主護着你,總比在外頭好。我們這裡住了這麼多男人,對你來說也不方便。”
霍繁簍,霍繁簍!
顧若離站不住,扶着桌子堪堪穩住的身體,她看着崔婧語,結結巴巴的道:“你,你確定是霍繁簍?”
“呵!”崔婧語冷笑着,“他當初把我的腿打斷了,就算蒙着眼睛,他一開口我就認出來了,更何況,他和我說了那麼多關於你的事情……顧若離,你可真能裝,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告訴我,你是無辜的嗎。”
霍繁簍告訴她,他可以爲了顧若離不要這條命,讓她不要想着逃走反抗,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霍繁簍告訴她,讓她乖一點,只要她乖一點,他可以考慮讓她多活幾天,讓她看看顧若離的能力,讓她知道,她和顧若離相比,連個屁都不是。
她聽話了,她不哭不鬧,她等着他來送吃送喝的,所以他心情好了,還會和她說幾句話,告訴她,她的家人正在到處找她,不過很可惜,這裡太偏又是廢舊的院子,只要這家主人不來,她就算爛成了一堆白骨,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害怕,那麼黑,夜裡還有人在哭,她能聽到老鼠在她腳邊窸窸窣窣的爬,她不敢躺下來,因爲只要躺下來,就會有東西爬到她身上……
所以她聽話,只要霍繁簍來了,她就不害怕了。
她就好像獲救了一樣,她迎合他,和他說着話,哪怕他說顧若離,她也聽的津津有味。
只要霍繁簍不走,哪怕多待一刻鐘,就算讓她立刻死了她也高興。
可是從很久以前開始,漫長的她都不記得多久了,霍繁簍沒有再來,她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她只希望他能出現,聽到他的聲音。
可是他一直沒有來。
就在今天,她忽然聽到院子裡的腳步聲,她像是重新活過來一樣,用腳踢着牆,拼命的發出聲音來,果然門被人踹開,眼簾被扯開,那一瞬她看不清對面逆着光站着的是誰,可是她一下子就辨別出來,不是霍繁簍。
她失望,卻也高興,至少她不用一個人待在這裡,忍受害怕,不用在這裡苦等着霍繁簍來,她能出去,能去找他。
等找到他,她狠狠的踹他幾腳,扇他幾個耳光。
他爲什麼那麼久都沒有來。
顧若離心裡亂糟糟的,並沒有去看崔婧語臉上的變化,她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既然知道是他,爲什麼剛剛沒有和伯爺說?”
“我不會說。”崔婧語咬牙切齒的道,“這個仇,我要親自去報,我誰都不會告訴的,就算到死,我都不會說。”
顧若離心頭那個奇怪的感覺,再次跳了起來,她看着崔婧語道:“所以呢,你喊我來,就是想要告訴我,你恨我們,你要報復我們是嗎?”
“不是你們。”崔婧語盯着顧若離,宛若毒蛇一樣,“是你!”
顧若離能理解,她狠自己,可是崔婧語的反應,太古怪了,她走過去看着崔婧語,問道:“你不恨霍繁簍嗎?他差點殺了你。”
“是你,要不是你他爲什麼要殺我。如果沒有你,他以後就不會這樣對我了。他那麼好的人,都是你讓她這麼做的。”崔婧語冷笑着道,“顧若離,你且等着,將來我一定讓你不得好死。”
顧若離腦子裡嗡嗡的,事情是霍繁簍做的,可是她脫不了干係,她也無需去和崔婧語解釋,告訴她,她並不知情。
說不說並沒有分別。
霍繁簍做的,和她親自去做,沒有不同。
“好。你來報仇我無話可說。”顧若離點頭,又道,“可你也該想想,當初張崢的事,到底是誰藉着你的手害我,沒有那隻手你就不會被推到此刻這個地步。”她說着,擺了擺手,想要走了,“你好好想想吧。”
沒有那隻手,事情不會那麼嚴重,崔婧語也不會出門去找馬繼,自然就碰不到霍繁簍……
崔婧語卻突然捶着牀板,壓着聲音喊道:“顧若離,你這麼噁心,這麼醜的女人,根本不配他對你這麼好,不配!”
是不配,顧若離慘淡的笑了笑。
現在,她就是想揪着霍繁簍的衣領盤問他一句,都做不到。
崔婧語說他好幾日沒有出現,她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可是霍繁簍已經離開了……幸好,幸好有人發現了她,若不然,按霍繁簍的行事風格,應該就會真的讓她爛成一堆白骨再被人發現吧。
“你歇着吧。”顧若離擺着往外走,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看着崔婧語,道,“還是請大夫來給你看看吧,你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她喜歡和依賴上了,一個綁架虐待她的人。
這是心理疾病,叫什麼名字?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她記不清了,但不管哪個名字,都不在她所學範疇內……
她幫不了她。
崔婧語這樣,她甚至懷疑是不是霍繁簍故意如此,他好像在做試驗,明明要殺崔婧語卻有意給她了點溫暖,讓她喜歡上了他……很顯然,霍繁簍確定自己成功了,所以後面他就不再去了,讓崔婧語自生自滅。
不是,那個地兒很難被人發現,崔婧語就只有死路一條。
以他的聰明,他能察覺到這個並不奇怪。
還有,霍繁簍的性格不會抓了她,關着她,還親自給她喂吃的。
她不知道說什麼,心裡微微發寒。
“我好的很。”崔婧語靠在牀頭,好像想到了什麼,“等我養好了病,我會去找他,他看到我一定會嚇一跳。”話落,她笑了起來,好像腦子裡因此浮現出的畫面,是無比的美好和甜蜜。
霍繁簍喜歡顧若離,是因爲他不知道別的女子的美,等他了解她了,就一定會發現,她比顧若離優秀多了,也美多了。
有一天,他也會像對待顧若離那樣對她,只對她一個人好,呵護的小心翼翼,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摘下來。
一定會的,那幾次他們聊的多開心,她能感覺到霍繁簍對她的改變和關愛,要不然,他不會給她吃的,還給她水。
不會知道她怕黑,還來和她說話。
他一定也動心了,和她一樣,喜歡四周寂靜時,他們輕聲細語的說着話。
“抱歉。”顧若離道,“他已經走了,就在今天早上,他離開了京城。”
崔婧語一怔,又坐了起來,聲音尖利的道:“不可能,你騙我。”難道是因爲發現她不聽話,他生氣了嗎?
所以才傷心的離開了嗎。
崔婧語眼睛通紅,像只困獸一般焦躁不安,懊悔!
顧若離皺眉,只覺她病的很嚴重。
“隨你吧。”顧若離覺得好像,全身的力氣被抽乾了,“我走了。”
她開門往外走,崔婧語在她身後,發瘋一樣從牀上跳下來:“顧若離,你這個虛僞的賤人,你不得好死!”
“語兒。”在院中候着的崔婧文嚇了一跳,看了眼顧若離便跑進房間裡,“你怎麼了,快上牀躺着,有什麼話慢慢說。”
崔婧語根本不聽,將枕頭丟出來,被子丟在地上,指着慢慢出門的顧若離道:“你這個醜八怪,你一定是故意的,你故意將他藏起來,故意讓我們不能見面,你這個賤人!”
“三小姐。”李媽媽跟着顧若離,顧若離步子極快,像是身後有人在追着她一樣,拼命的跑。
楊清輝也跟着出去,喊着到:“三表妹。”他跑的比李媽媽快,在正院門口拉住了顧若離,問道,“你怎麼了?”
“楊公子。”顧若離喘着氣,看着楊清輝,“四妹妹她病了,很嚴重的心理疾病,你想辦法給她找一個心理醫生輔導一下。”
楊清輝鬆開她,驚訝的道:“什麼心理疾病,什麼心理醫生輔導?”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
“我不知道。”顧若離擺着手,“明天再說吧,我現在沒有心情說話。”話落,他轉身跑回了後院。
楊清輝愣愣的站着,許久,顧若離方纔說的話都在他的腦子裡旋轉。
顧若離回了房裡,一個人關着門無力的坐在牀沿上,她不知道她能說什麼……
抱歉?說不上,崔婧語這個樣子,她自己的責任大過任何人,若非她無事生非,就不會無故跑出去,就不會遇到霍繁簍……
可是,看到她這樣,她心裡還是難受。
怪誰呢,誰的錯?
霍繁簍嗎?他是爲她報仇,爲了讓她清淨纔想要殺了崔婧語的,對這樣一個人,她連譴責的話都說不出口。
更何況,霍繁簍是什麼人,她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是好人,甚至於用自私陰暗來形容他也毫不爲過。
這麼久以來,他除了對她展露了善意,其他任何人,包括張丙中,他都不曾放在心裡過。
她沒有資格怪他,可卻心裡發涼,霍繁簍的聰明讓她膽寒。
就像她此刻,就算怨他不該自作主張這麼做,可還是不忍心怪他,因爲知道他是爲了她。
顧若離心情很複雜,茫茫然四顧,就只想離開建安伯府,離開這裡。
“嬌嬌。”方朝陽推門而入,大步走了過來,看見顧若離臉色慘白的在牀邊發着呆,便擰着眉頭道,“你怎麼了,她欺負你了?”
顧若離擡頭看着方朝陽,搖着頭道:“沒有,是我欺負她了!”
“你?”方朝陽失笑,朝後擺了擺手,示意李媽媽他們出去,便在顧若離身邊坐下來,高興的道,“和我說說,你怎麼欺負她了?”
顧若離垂着眼簾,將事情和她說了一遍,方朝陽呵了一聲,笑着道:“你的意思,她不但不恨霍繁簍,還替他保密,喜歡上她了?”
她說的重點根本不是這個,顧若離凝眉道:“她是心理疾病,在極度恐慌和害怕之下,反而對綁匪造成了心裡依賴和愛意,這是病態的!”
“太有趣了。”方朝陽輕輕笑着,又低頭看着顧若離,道,“姓霍的這小子不錯啊,有些手段。”
那麼多人找,都沒有找到,可見他選的地方多巧妙。
而且還有本事,讓崔婧語不恨他,多有能耐。
“郡主!”顧若離無奈,方朝陽擺着手,“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顧若離鬆了口氣。
“不過,你這副樣子是爲了什麼?”方朝陽挑眉,一副不明白的樣子,“你內疚?是覺得你把她害了?”
顧若離搖頭,她沒有內疚。
“那這副鬼樣子做什麼。”方朝陽點了點她額頭,道,“兩人交手,總有輸贏,現在是霍繁簍幫你,讓她變成這樣,若是反過來呢,當初張崢得逞了,你覺得她會內疚嗎。”
顧若離根本不在乎崔婧語如何想的。
“她自己蠢,乖得了誰。”方朝陽不屑,點了點顧若離的額頭,道,“霍小子又不是天天看着她,她有半個月的時間,總能想到辦法的,可是她沒有,滿心高興的等着人家來虐她,這怪得了誰。”
“可惜了。”方朝陽道,“要是他沒走,實該請他上門來坐坐,這孩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做的滴水不漏,連顧若離都沒有發現,多深的城府。
顧若離忽然很後悔,不該和方朝陽議論這件事,便道:“我累了!”
“所以呢,你累了我就該走嗎。”方朝陽指了指自己的額頭,“來,我頭疼,幫我揉揉。”
顧若離無奈,起身站在方朝陽身後,給她揉着額頭。
方朝陽輕笑,餘光掃了顧若離一眼。
崔婧文拉着崔婧語,眸色凝重的問道:“你爲什麼罵三妹妹,什麼她把人藏起來不讓你見,是誰?”
崔婧語哭着,比方纔哭的還要傷心。
“語兒。”崔婧文喝道,“你是不是知道是誰綁的你,你告訴我,你說啊。”
崔婧語搖着頭:“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話落,推着崔婧文,“姐,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待會兒,我已經沒事了,我也沒病,也沒有隱瞞任何事。”
崔婧文自然不願走,她就爬到牀上,用被子捂着頭,不再說話。
“語兒!”崔婧文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沒有一個人是正常的,“是不是顧若離知道,我去問她,我這就去。”
崔婧語忽然掀開被子,冷冷的盯着崔婧文:“二姐,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你若再和別人說一句,問一句,我就立刻死給你看。”
崔婧文不敢動,呆呆的看着崔英語,好像不認識她一樣。
“好,好。”崔婧文點着頭,“我不問,我什麼都不問。”
崔婧語滿意了,又躺了下去,拿被子蒙着頭。
崔婧文脫力般的出門,將房門關上,再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第二日一早,楊清輝在正院門口侯着顧若離,見她出來,他急着道:“你昨天說的心理疾病,和心理輔導,到底是什麼?”
“就是人在應激反應後,而造成的心理上有了偏差。”顧若離看着他,解釋道,“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說,她這樣是需要找一個她信任的人,陪伴着她,慢慢疏導,時間長了,等她淡忘了這半個月所發生的事情後,這種偏差或許就能恢復到正軌。”
楊清輝緊緊蹙着眉頭,似乎在思考顧若離話中的意思,過了一刻他問道:“你的意思,他依賴並想保護害她的兇手,這樣的表現,正是你所說的心理疾病的症狀,是嗎?”
楊清輝真的很聰明幾乎是一點就透,顧若離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所以呢。”楊清輝問道,“她告訴你了,是誰綁架她的?”
顧若離抿脣,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楊清輝道,“此事我再想想。”他現在雖理解了顧若離的意思,卻沒有弄清楚前因後果和各個情緒之間的關聯,他要回去仔細想想。
顧若離暗暗鬆了口氣,有些感激楊清輝的善解人意和聰明,他沒有追問兇手是誰,而她和崔婧語爲什麼都閉口不談。
“你要去醫局嗎?”楊清輝問道,“昨天醫局的事情我聽說了,孫大人在宮中所以沒有來得及過去,你都處理好了?”
顧若離大概和他說了一遍,楊清輝聽完點頭道:“醫局的責任說大並不大,京中那麼幾家藥鋪醫館,各自運轉也沒有多少事,可若是出了事,就必須要經過醫局來處理,你的事情很多,你注意身體。”
“暫時還好。”顧若離無奈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成爲司醫已是不易。”
楊清輝含笑,透過帷帽打量着顧若離,輕聲道:“你的目標太過遠大了,可惜我幫不了你。”
誰也幫不了,連她自己都只是在垂死掙扎做無用功。
“我走了。”顧若離道,“你閒了可以她說說話,不要問那半個月的事,可以談一些有意思的趣聞,或者讀一些詩句轉移注意力。”
楊清輝應了。
顧若離一個人出了側門,徑直去了醫館,白世英在裡面喝茶,與劉大夫說着話,見她過來便柔聲問道:“昨天事情辦的如何?”
“定了幾家,還有一些模棱兩可。”顧若離見醫館暫時還沒有人上門,便和白世英去了後院,摘了帷帽她坐在屋檐下,看着那口孤零零立在院中的井發呆……
“是不是還在擔心霍小哥?”白世英看着她,顧若離點了點頭,道,“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心裡不踏實。”
白世英含笑,柔聲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暫時走不了。醫局的事,醫館的事,都忙不過來。”顧若離笑道,“等過些日子,事情都穩定了我再出去。”
白世英頷首。
“聽說昨天榮王府來請你了?”白世英看着顧若離問道,“你拒絕了?”
她點了點頭,回道:“能拒絕的,一律不能開先河,否則,後患無窮。”
“師父!”張丙中從前院跑了過來,喊着道,“宮裡來了一位公公,是找您的。”
顧若離站了起來,心頭砰砰的跳,問道:“是宮裡,還是西苑?”
張丙中明白她的意思,回道:“是宮裡。”
“白姐姐坐會兒,我去看看。”顧若離理了理衣服,快步去了前院,果然就看到一個年輕的小內侍立在堂前,見着他便道:“可是霍大夫?”
“正是小女。”顧若離走過去,微微福了福。
小內侍側身讓開,和她道:“霍大夫,收拾一下隨雜家進宮吧,太后娘娘有請!”
太后?方朝陽的嫡親姑母嗎?
她請她做什麼,方朝陽在不在?
“好。”這個邀請就是她不能拒絕的。顧若離擡頭和張丙中對視一眼,飛快的交代道,“若我出了事,你們就趕快離開這裡,千萬不要再回來。”
張丙中喊了聲:“師父!”顧若離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方本超和劉大夫也些擔心看着她,宮中不比別的地方,只要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
“別的東西都不用帶了。”小內侍道,“你有的,宮中太醫院都有。”
顧若離應是,跟着小內侍出門,上了門口停着的轎子,她掀開簾子看向醫館門口立着的幾個再熟悉的不過的人,擺了擺手……
她的身份,就如同一層窗戶紙,只差一次機緣巧合,就再也瞞不住。
若是別人還好,可若是聖上知道了,在這樣的情境下,她必然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