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若離和白姑娘來時,戴氏百草堂外,已經圍了好幾圈的人。
“讓,讓!”二娃小小的身體去推外邊圍着的人,“救我的大夫來了,你們都讓開。”
人羣聽到他的聲音,忙讓開了一條道,朝二娃身後看去。
就看到兩位女子,左邊那位十七八歲,作婦人打扮,容貌清秀妍麗,氣質清雅淡漠,另一位則戴着帷帽看不清年紀和容貌,但個子嬌小,給人感覺年紀很小的樣子,可卻又從容不迫,他們覺得奇怪,忍不住多看幾眼。
“白姑娘,霍大夫。”張嬸子一見到白姑娘和顧若離就眼睛一亮,跑過來指着夥計道,“他們一口咬定我們是騙子,說二娃昨天根本沒有吞釘子。”
白姑娘扶着張嬸子,張嬸子就指着顧若離對夥計道:“昨天就是白姑娘和霍大夫治好我孩子的,不信你問她們!”
夥計一愣,看向白姑娘。
“孩子確實吞了釘子了,我可以作證。”白姑娘淡淡的道,“這沒什麼可騙的,信不信隨你們。”
“你作證,你算老幾。”夥計嗤笑一聲,道,“這位夫人,說話要拿證據,你空口無憑的,說什麼我們就要信你?”
白姑娘皺眉,臉色很難看。
“你有證據嗎?”顧若離看着小廝,“你一口咬定他們是騙子,勞煩你也將證據拿出來。”
夥計一看頓時認出來顧若離就是前天來他們這裡買藥的,立刻就道:“我知道了。”他指着顧若離,“我就說,你當時來店裡問這問那,連走時就抓了一副藥,還在店外聞了又聞,我看你們就是一夥的,一個騙不成,還打算設成連環局,好,你們給我等着,我這就報官。”
看來,這幫人若不是騙子,就是孫氏醫館來陷害他們的,方纔那孩子的娘不是提到了姜大夫,一定就是姜通了。
幸好他們當時沒有收這孩子,若不然後面還不知會鬧出什麼幺蛾子出來。
今兒順勢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否則他們還以爲戴氏百草堂是好欺負的。
顧若離沒想到這夥計這麼能扯,紅口白牙顛倒是非,她沉了臉道:“你要見官便就去見。把話說清楚,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她話落,牽了二娃的手,看着夥計身邊的大夫,“前天既然你見過,今天又咬定他是騙子,勞煩你來診脈,看看他有沒有胃腸受損,肛肌受創。”
衆人就看着那大夫。
“不用看。”大夫擺着手,一副金口鐵斷:“這世上沒有哪個人吞了釘子還能活的,你不必枉費心思。”她們要不是騙子,那就是故意造聲勢,想要名頭。
“你若這麼說,我們也沒什麼好講的。”顧若離和白姑娘以及張嬸子道,“那我們就去官府吧,請官老爺來做主好了。”
張嬸子有些怕,進了衙門首先就是三十板子,她不敢去。
“怕什麼。”顧若離笑道,“是他們告我們,挨板子的是他們纔對。”
張嬸子眼睛一亮,點頭道:“成,我聽霍大夫的。”
白姑娘看着顧若離微微一笑,頷首道:“那就去衙門吧。”話落,她看向夥計,輕聲道,“幾位,走吧。”
鬧着去官府,不過是想嚇唬她們,現在他要的是要逼着這幾個人把孫氏給說出來。
到時候就有孫氏醫館的難堪了。
夥計哼了一聲,道:“話沒說清楚,就想開溜,門都沒有。”話落,就盯着顧若離:“好,你既是說是你將這孩子腹中釘子取出來的,那問你,你是用什麼法子,又是如何取的。”
“是啊,是啊。”旁邊的人一聽這架終於吵到點子上了,立刻來了勁,“難不成是剖開肚子的嗎。”
顧若離掃了眼衆人,又看向那位夥計和大夫,就道:“我用的偏方,促使他排出來的,那枚釘子如今還在。”她話落,張嬸子就把身上的蘑菇釘拿出來,喊道,“在這裡,就是這個,我洗乾淨了就一直放在身上的。”
“這麼大的蘑菇釘。”那大夫就哈哈一笑,看着顧若離,“你且說說,你用的什麼方子居然有這樣的神效。”
顧若離解釋道:“朴硝一錢,磁石一錢,磨粉混豬油蜂蜜入口。”又道,“朴硝瀉下通便,磁石吸附能護釘子不傷腸胃,豬油潤滑,蜂蜜甜口,四樣融合缺一不可。藥入口後,四個時辰排便,得一拇指大小,黑亮盈透之物便就是釘子,外頭裹着磁石,由豬油潤滑,所以黑亮剔透。”
她語調沉穩,不急不躁,周圍百姓即便不懂醫術的,也能聽的明白。
這方子幾味藥功用都很清楚,磁石是把釘子吸附了,使它拉出去時不會劃破場子,豬油是潤滑的,至於朴硝則是通便,而蜂蜜是怕味道太難吃,孩子會不喜歡而吐出來。
四味藥,確實是缺一不可。
“是啊,這位大夫說的很有道理。”旁邊有百姓道,“說不定,孩子真吞了釘子,也拉出來了。東西出來了,孩子不就沒事了。你們這樣莫名其妙的抓着人家說是騙子,太過分了。”
有人點着頭附和。
夥計和大夫臉色微變,這姑娘說了幾句,就讓旁邊的人信服了。那大夫就故作鎮定的看着顧若離,冷聲道:“這方子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你說行就行,我們憑什麼信你。”
這些人就是無賴,顧若離已經不想和他們廢話,挑眉道:“這世上的方子千萬種,這位大夫,你敢說你都知道。”
大夫一愣,嗆着回道:“怎麼着,即便我不知道,你的方子就肯定是對的了,你們就不是騙子了?”話落,挑釁的看着顧若離,“你把這釘子吞下去,明天還能活蹦亂跳來我這裡,我就服你。”
顧若離眯着眼睛,冷笑着道:“大夫好膽量,不如你來吞,我保你不死!”
大夫一愣。
“說你是騙子你還狡辯。”夥計用一種你是傻子嗎的眼神看着她,居然讓他們吞釘子,他指着顧若離,“說,你們是不是孫氏派來的搗亂的,我告訴你們,想在我們戴氏百草堂搗亂,我就會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現在揪着這個話題已經說不清了,她也不可能再立刻找個吞釘子的孩子,便冷笑着道:“那就去順天府吧。”
夥計和大夫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就在這時,一道切切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大不小,卻讓所有人震住。
“這個釘子,我來吞!”
是個孩子的聲音,顧若離聽着心頭一顫,循聲看去,就看到一個穿着灰撲撲滿身補丁衣服的,鞋子露出個腳趾,蓬鬆着頭髮,瘦骨嶙峋的小男子站在她們中間,那雙眼睛看着她,堅定,而絕望。
“這個釘子,我來吞。”小男孩又重複了一遍,走到張嬸子身邊,手極快的把釘子從張嬸子手裡搶了過來,捏在手心裡,“我吞下去,不管死活,你們都必須將我孃的病治好。”
“不要。”顧若離伸手去抓他,“小朋友,這不是好玩的事,你千萬不要胡來。”
衆人一下子反應過來,一片驚亂,有婦人喊道:“你娘生的什麼病,你帶他來看大夫便是,這釘子千萬不能吞,救不活的啊。”
“她說她能。”小男孩看着顧若離,薄薄的脣抿的緊緊的,滿臉的倔強,“就算死了我也不怕,只要能救我娘。”
顧若離心頭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悶悶的半天透不過來。
是什麼樣的窘境,逼着這個孩子用這樣的方式來救他的母親。
“我幫你治。”顧若離伸出手,白姑娘也附和道,“我那有許多藥,不管什麼病都能治好。”
小男孩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堅定:“我不受嗟來之食。”又回頭看着呆愣的夥計和大夫,“我吞釘子,你們打賭,不管輸贏都要把我孃的病治好,你們幹不幹?”
夥計最先反應過來,點着頭:“行啊,你吞,不管死活,你娘我們戴氏百草堂收了。”
“你這人怎麼這樣。”立刻有百姓看不下去了,“他一個孩子,你說的是人話嗎。”
夥計頓時覺得自己失言了,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立刻辯解道:“是他自己說的,又不是我逼他的。”又看着小男孩,“去,別搗亂。”
小男孩沒有說話,小小的,瘦瘦的手攥着那枚蘑菇釘,噗通一聲朝着北面跪了下來,極快的磕了三個頭,隨即,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他一把將釘子塞進嘴裡,嚥了下去。
“喂!”顧若離驚住,撲了過去,將他抱住捏着下頜去拿,可是嘴裡哪裡還有釘子,她來不及多想,將孩子反倒過來,勒着他肋下,不停的壓着,想要將釘子倒吐出來。
才吞,或許還卡在嗓子裡了。
旁邊的人的看傻了眼,就連夥計和大夫,也都傻了,愣愣的站在門口,不知怎麼應對。
這事兒,鬧的有些脫離他們的初衷了。
“磁石。”顧若離滿頭大汗,對着夥計吼,“給我拿磁石。”
夥計本不想拿,可門口圍着那麼多百姓,一個個凶神惡煞,像是他殺了人一樣的,他不敢不去,慢吞吞的拿了個磁石出來。
白姑娘嫺熟的用繩打了個結,拴住。
可是在嘴裡試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
那孩子靠在顧若離懷裡,捂着脖子臉憋成了紫紅色,可一雙眼睛卻一直盯着她,呼呼的喘着氣。
噗嗤一聲,他的嘴角溢出血來。
顧若離的手開始抖,眼淚模糊了眼角,她瞪着方纔那位大夫,一字一句道:“按我方纔說的方子,給我備藥!”
“我去。”白姑娘推開醫館門口的衆人,自己去櫃檯上取了藥,借他們的東西極快的配着藥。
孩子臉色通紅,緊緊扣住顧若離的衣襟:“救……救我娘。”
“好,好。”顧若離點頭,“我救,我說話算話。”
孩子扯了扯嘴角,眼皮開始打架。
“你們怎麼能這樣。”百姓看不下去,“一條人命,就因爲你們打賭,就這麼沒了。”
做了母親的,從來都見不得孩子受苦,何況是這樣一個孝順的孩子,旁邊幾個婦人忍不住哭了起來,湊過來對孩子道:“你放心去,你孃的病他們要是不給治,我們就是湊錢,也會把她治好的。”
孩子看着衆人,眼睛溼潤,卻是說不出話來。
張嬸子緊緊抱着二娃,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就在一天前,她抱着二娃在這裡,那時心裡的絕望,這一輩子她都不想經歷。
沒有想到,不過隔了一天,她又再次看到。
卻因爲他們。
“都是你們。”張嬸子指着戴氏百草堂所有人,“不管這孩子會不會死,我都跟你們沒完。”
一個婦人,他們纔不會放在眼裡,更何況,這孩子是自己把釘子吞下去的,又沒有逼着他,跟他們沒有半點關係。
“她不是一口咬定能把釘子弄出來嗎,那就看她本事嘍。”夥計鎮定下來,“更何況,這件事是因你們而起,你們要不是來鬧事找茬,我們才懶得理你們是誰。這麼多人看着,別想把髒水潑我們身上。”
“一個巴掌拍不響。”旁邊有人道,“這孩子不論死活,你們都有責任,他孃的病必須治好,否則我們這些人都不會饒你們。大家說是不是。”
一堆人跟着應和,義憤填膺的。
顧若離用袖子擦着汗,等着白姑娘拿藥丸來。
“閉嘴。”顧若離心急如焚,覺得時間漫長的讓她焦躁,“二娃去看看好了沒有,你幫她一下。”
她懷裡的孩子和二娃一樣,都是父母生養當寶貝的,誰家的孩子也不比別人輕賤。
“來了。”白姑娘端着瓷碗過來,顧若離掰着孩子的嘴,將四粒丸子塞進去,白姑娘道,“還剩兩粒……”
顧若離顧不了許多:“都給他吃了。”
“好。”白姑娘應是,取了剩下的來,一股腦的喂進孩子嘴裡。
場面安靜下來,孩子躺在地上無聲無息,顧若離探了脈,雖有些弱,可到底還是有跳動的,呼吸也沒有斷。
戴氏百草堂裡的大夫也走了過來,蹲下來號脈,撥開孩子的眼簾看了看,皺着眉搖了搖頭:“雖脈還有,可這樣的情況,肯定是救不活的。”
“這下好了。”夥計幸災樂禍的道,“你們不但是個騙子,還兼了殺人一罪,就等着吃官司吧。”
張嬸子顫巍巍的走過來,接替顧若離抱着孩子,低聲道:“要是這孩子……就說是我,我去償命。”她記得顧若離說過,這是個偏方,她也不是次次都有把握。
這次的禍事是她引起的,是她把顧若離和白姑娘喊來的,所有的責任就該她一人承擔。
“別急。”白姑娘握着張嬸子的手,“二娃不是四個時辰後才通便,我們等着。”
張嬸子點着頭,摸了摸二娃的頭,又垂頭看着懷裡的孩子,懊悔不已。
“讓,讓。”南城兵馬司的衙役巡邏至這邊,推開人羣,喝道,“怎麼回事?”
夥計看到他們立刻迎了過去,指着地上或坐或蹲的顧若離幾人,把事情經過添油加醋的講了一遍:“……官爺,他們這是又行騙鬧事,又逼死了人啊,一定要抓走,太無法無天了。”
周圍百姓就紛紛指着夥計:“你這麼能把自己責任推了,分明就是你們一起打賭鬧事,纔出的人命。”
領頭的衙役沒說話,擡頭看了眼戴氏百草堂的牌匾,牌匾的落款是當今太子的表字,鮮少有人知道,可他們在衙門裡混飯吃,這些東西卻是門兒清。
再看地上的三個女人並着兩個孩子,雖穿着不錯,可顯然沒有來頭。
“當街鬧事。”領頭的衙役當即做了決定,“給我帶走。”
說着話,他隨行的幾個人就一起過來,抖着腳鏈就要去綁顧若離和白姑娘。
“誰敢!”顧若離站起來,目光冷冷的盯着領頭的衙役,“你綁一下試試。”
那人一愣,打量着顧若離,雖容貌看不清,可這聲音他確定自己沒有見過。
“你鬧事鬧出人命來,還橫起來了。”他推開同伴,拔刀指着顧若離,“找死是不是。”
顧若離站着,仰着脖子,冷笑着:“那你就試試。”
那人心頭縮了縮,在京城當差,別的本事可以沒有,但是識人的本事一定要練就,這姑娘不像是沒腦子的二愣子,拼死往刀上撞的人,難不成還真的有後臺?
他遲疑了一下,不着痕跡的收了刀,人卻沒有走,指着地上的孩子:“一條人命,不是你橫就能脫掉干係的。”
“誰說他死了。”顧若離沉聲道,“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
領頭的人一愣,竟沒了話說。
夥計啐了一口:“不見棺材不掉淚。”又道,“孫氏醫館給了你們多少錢,讓你們這麼賣命!”
顧若離掃了夥計一眼,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那孩子忽然捂住肚子哀嚎一聲:“疼!”張嬸子一驚,立刻很有經驗的問道,“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要屙屎。”
“肚子疼。”孩子抱着肚子打滾,不停的喊着肚子疼。
顧若離拿着他的手腕號脈,對張嬸子道:“把他褲子脫了,可能要大解。”這次喂的分量比二娃的多,反應也提前了許多。
“好。”張嬸子熟練的解開孩子的褲子,孩子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一副真的要大便的樣子……
夥計和門口站着看熱鬧的大夫們驚住,這……不但沒死,還要大便?
在他們醫館門口?
“去,去,一邊去。”夥計心頭髮虛,“別弄髒了我們的地兒。”
哪還有人聽他,衆人就看着孩子嚎啕着,哇的一聲的一聲哭了起來:“我肚子疼!”
圍觀的百姓又是哭,又是心疼,又是緊張,心都揪了起來。
孩子蹲了好一刻,忽然只聽到噗嗤一聲,他拉了一堆和着血的東西,張嬸子也顧不什麼,拔了頭上的一根銀簪,和前晚張順一樣的翻弄着,就聽她驚喜的道:“拉出來了,拿水來。”
隔壁繡品鋪子裡,有人提了壺水來,張嬸子將那東西踢出來,倒了一壺水。
沖刷乾淨,衆人果然就看到一枚拇指大小,黑亮的東西在地上滾動,露出來的形狀,正是蘑菇釘的形狀。
“出來了。”衆人一片歡呼,“這孩子死不了了,真的救活了啊。”
“他們沒有騙人。這位大夫太厲害了,吞了釘子也被她救活了。”
“這位大夫姓什麼,方纔他們喊她什麼。”
“姓霍,喊她霍大夫來着。”
話落,就有人指着顧若離:“年紀很小啊,十二三歲吧。這麼小的女大夫,還真是頭一回見啊。”話落一頓,“咦,我好像在哪裡聽過什麼霍大夫……記不得。”
“延州啊。”有人大聲道,“前幾個月,延州成外劉家村傳大頭瘟,就是一個姓霍的女大夫救好的,聽說也是年紀很小。”
“真的是。”人羣中低低歡呼起來,開始往顧若離身邊擠,想要確認他們猜測的是不是正確,想要看清顧若離臉上是不是和那位霍大夫一樣臉上是不是有塊疤。
顧若離沒聽他們在說什麼,給那孩子號了脈,摸了摸他的頭柔聲問道:“你怎麼樣,哪裡疼?”
“你答應救我孃的。”那孩子聲音有些沙啞,抓着顧若離的手,“我幫了你,你要救我孃的。”
顧若離瞬間紅了眼圈,點着頭:“救,我救!”低聲問道,“你住哪裡,我們這去你家看你娘。”
“我家在石棉巷,就在石工巷隔壁,很近的。”孩子緊緊盯着她,“你不準騙我。”
顧若離點着頭:“我說話算話。”
孩子笑了起來。
“你們!”張嬸子蹭的一下站起來,揪着夥計的衣領,“你們都給我跪在這裡,三天,不跪足了誰都不準起來。”
夥計臉色瞬間煞白,他身後的大夫更是一鬨而散,瞬間回了醫館該做什麼做什麼,表示着這件事和他們沒有關係。
張嬸子卯足了勁,揪着衣領不撒手。
夥計喊着兵馬司的衙役:“官爺,他們鬧事,你們管不管。”
“走,接着巡邏去,後頭還有好多事呢。”領頭的衙役纔不會管,幾個人打賭只要不死人,幹他何事,“走了走走。”話落,帶着人了。
夥計傻了眼,拼命的去剝張嬸子的手。
場面亂了起來,百姓們分成兩撥,一邊喊着“跪!是你說他們要是能救活吞釘的孩子,你們就在門口跪三天的,我們這麼多人看着,不準耍賴。”
夥計和那個大夫憋的滿臉赤紅。
另一邊卻將顧若離和白姑娘以及那個孩子圍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問道:“霍大夫,你就是延州治大頭瘟的那個大夫是不是。”
“霍大夫,你什麼時候來京城的。”
“霍大夫,你在京城開醫館了嗎,在什麼地方,下次我們若是有頭疼腦熱的,就去你那裡。”
顧若離頓時頭大,拉着那孩子的手擺着手道:“不……不是,你們認錯人了。”
“不可能認錯,這世上也沒幾個女大夫,更何況醫術這麼好的。”
顧若離求救的去看白姑娘,白姑娘也正就看着她,眸光中滿是審視和打量,隨後朝着她笑了笑,和衆人道:“孩子的娘病情嚴重,大家不要攔着路,等霍大夫開了醫館,大家自然就知道了。”
“那霍大夫住在哪裡,我們去哪裡能找到你。”有人追根問底,生怕顧若離走了。
顧若離回道:“下個月,下個月醫館就會開,到時候一定告訴大家。”她暗暗鬆了口氣,幸而現在出門都戴着帷帽,若不然被建安伯府的人看見,就真的說不清了。
尤其是方朝陽,她是在西苑找到她的,一旦讓她知道她在外行醫,依她的聰明,一定能想到她去西苑真正的用意。
“勞煩讓一下。”顧若離牽着孩子走的很艱難,白姑娘彎腰將那孩子抱起來,三個人走走停停,終於退了出來,等人一少,顧若離和白姑娘幾乎是小跑起來,直到確定身後沒有人追來,她們纔在巷口鬆了口氣。
兩人對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你就是那位霍大夫。”白姑娘看着她,微微頷首,“我是白世英,保定府人。”
顧若離眉梢微挑,笑着回道:“若離。”不曾提姓。
“你比我小。”白世英打量着她的臉,目光在她臉上的紅疤一掃而過,微笑道,“小太多了。”
顧若離抿脣笑着。
“你們不準騙人。”忽然,那孩子扯了扯顧若離的衣角,“你要去給我娘看病。”
顧若離低頭看他,摸摸他的頭,隨即手一愣,這樣的畫面好似在什麼時候上演過……
趙勳。
他好像經常這摸着她的頭。
也不知道他到哪裡了,有沒有危險。
“好。”她點着頭,“你叫什麼名字。”
“樑歡。”孩子說完就迫不及待的朝巷子裡走,顧若離和白世英跟着他,繞過好幾天小衚衕,終於在一間破落的四合院前停了下來。
樑歡推開院門,顧若離就被眼前的樣子驚住。
就看到原本規規整整的四合院,被一個兩人高半截的圍牆隔成了兩個院子,共用一個門,右邊三間房,收拾的乾淨齊整,院中還擺着幾盆菊花,葡萄架下拴着鞦韆,一個和樑歡差不多大年紀,梳着羊角辮穿着花紅棉襖的小姑娘咯咯笑着,在鞦韆上蕩的很高。
而左邊卻截然相反,亂糟糟的,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兩間房,屋檐下砌着露天的竈臺,一口鍋孤零零的加在上面,冷冷清清的,時不時有咳嗽聲傳來,越發顯得孤寂凋落。
“這邊。”樑歡看也不看右邊,蹬蹬跑去左邊,“娘,娘,我回來了。”
迴應她的是一連串的咳嗽聲。
兩人站在門口,右邊推着小女孩的婦人眼角覷着她們,隨即從廚房裡端了盆水,二話不說潑在門口,叉腰罵道:“要錢去隔壁要,我們不是一家的。”
那小女孩也從鞦韆上滑下來,學着她娘:“要錢去隔壁要,我們不是一家的,看什麼看。”
顧若離皺眉,和白世英去了左邊的院子。
“你們進來。”樑歡不放心她們,站在門口探着腦袋,“我娘請你們進去。”
顧若離頷首朝屋裡走,樑歡就湊過來很嚴肅的看着她們:“不準告訴我娘我剛纔吞釘子了,要不然我……我……”他想半天,也不知道能對她們做什麼報復的事情。
顧若離失笑,看着這個小小的人,努力擔負責任的樣子,心頭微酸,低聲道:“我們知道,一定會保密的。”說着伸出根手指要和樑歡打勾勾,樑歡一愣,擺着手道,“不用了,我相信你。”
顧若離忍不住笑了起來。
“和你一樣啊。”白世英道,“少年老成。”
她也是少年老成?顧若離莞爾進了屋裡,裡面很暗,因爲不常通風的關係,透着一股酸腐的黴味,過了好一會兒她纔看清裡面的情形。
比院子裡更糟,除了一張很舊的牀外,只有中間擺着一張斷了腿的桌子,桌子的腳被幾本書墊着,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二位姑娘。”牀上躺着的婦人撐着坐起來,咳嗽着,聲音斷斷續續,“歡兒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沒事,養幾日就好了。”
顧若離朝婦人看去,瘦黃的臉,枯草一般的頭髮堆在臉上,一雙撐在牀沿的手青筋突露着,隻身下乾柴似的骨頭。
“不麻煩。”白世英走過去,將枕頭墊在婦人身後,“樑歡也很懂事,我們還沒有見過這麼乖巧的孩子。”
婦人看着樑歡,眼眸赤紅,淚盈於睫。
“也沒有椅子坐。”婦人飛快的抹了眼淚,“要是不嫌棄,就在牀沿坐坐吧。歡兒,去給兩位姑娘倒水。”
她們當然不會做,樑歡也沒有去倒水,家裡的碗只剩下一隻,他娘已經不記得了。
婦人頓時想到什麼,很尷尬的撇過臉。
“我先給你看病吧。”顧若離走過去,“勞你把手給我。”
婦人愣了愣,她以爲白世英是大夫,沒有想到顧若離是大夫,不過她也是驚訝了一刻,便伸手給顧若離:“勞煩大夫了。”
“不客氣。”顧若離號脈,眉頭微擰,過了一刻鬆了手,看了婦人的舌苔和手腳。
樑歡湊過來,很認真的問道:“能不能治好。”
顧若離低頭看他,點頭道:“能啊,你放心,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能治好。”
樑歡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拉着她孃的手:“娘,您的病的能治好,能治好了。”
婦人笑着點頭。
“前面可看過大夫,開過什麼方子,可還有存留?”
婦人臉色一怔,紅了臉搖頭道:“……不怕二位笑話,我不曾看過大夫,初以爲不過風寒,熬幾天就好了,可沒想到越發的重了,如今想看大夫也負擔不起了。”話落,揉了揉樑歡亂蓬蓬的頭髮,滿眼心疼。
“怎麼樣。”白世英詢問的看着顧若離,顧若離回道,“病情延誤,寒飲犯肺故而咳嗽。”
“你先定了方子,稍後我回去拿藥。”白世英臉色漸鬆,笑着說完,又想到這裡煎藥怕是不便,就對樑歡道,“往後你每日早晚去我家拿藥,我給你煎好,你取了給你娘就好了。”
“好。”樑歡點頭,婦人卻是不好意思的道,“這怎麼好意思,我們母子……”她們母子無以爲報。
白世英打斷她的話:“我們不求回報,您好起來,樑歡也能吃口飽飯,穿件乾淨的衣服。”她摸摸樑歡的頭,“孩子總是無辜的。”
婦人咳嗽了幾聲,拿手捂着嘴,臉朝着牀內低聲哭了起來。
“歡兒。”婦人抹着淚,“快給兩位姑娘磕頭。”
不等她們阻止,樑歡已經跪了下來,咚咚磕了頭又站了起來。
“若不是因爲孩子,我早已經隨着他爹去了。”婦人嘆道,“姑娘說的對,不管多艱難,我都該好起來,好好活着。讓歡兒能在我的呵護下平安長大。”
顧若離從荷包裡拿了一吊錢出來:“先頂幾日,下次我來時,再給你們帶些。”她今天出來沒有帶銀子。
“使不得。”婦人忙推辭着,“你們幫我白看病拿藥,我已經是欠了大恩,若再拿你們的錢,這份恩這輩子我都還不起了。”
顧若離將錢給樑歡,樑歡想了想接着塞在婦人的手裡,挺着胸膛道:“娘,這恩以後我來還。”
婦人大哭,泣不成聲。
顧若離和白世英出了門,樑歡送她們出來,站在院子裡莫名其妙的嚎哭起來:“求求你們繞過我們吧,我們家真的沒有錢。”
兩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朝隔壁看去,果然就看到那個婦人站在院子裡,看似在逗孩子,可一雙耳朵卻豎的高高的。
兩人忍着笑出了門,樑歡還依舊在院子裡嚎哭着。
“你小時候也這樣機靈?”白世英轉頭看着顧若離,顧若離搖頭道,“可不及他一半,白姐姐高看我了。”
白世英笑了笑,想起什麼來問道:“樑歡孃的病,真的沒事?”
“倒也不是。”顧若離凝眉,“她身子已經掏空了,咳嗽只是表症,幸好年輕能撐到現在……青龍湯只能治咳,等咳好些還要再虛補一段時間,才能徹底的好。”
“要什麼,你和我說便可。”白世英道,“我的藥也不賣,誰來取我都給的,若能治好樑歡孃的病,亦算我的善緣。”
顧若離應是,兩人出了石棉巷往石工巷走,方走到巷子口,就看到那邊圍着不下三四十人的街坊,兩人一怔停了下來,互相對視,一時無語。
“來找你的嗎?”白世英沒有想到一個霍大夫的名聲,在京城會引起這樣的反響,“你還要回去嗎。”
顧若離想回去,她已經兩天沒有見到霍繁簍了,還想問問鋪子的事怎麼樣了。
可是不等她說話,那邊已經有人看到她們了。
“霍大夫在那邊。”有人指着顧若離,“霍大夫,你是不是要回去,我們就住在一條衚衕,今晚去我家吃飯吧。”
有人喊着道:“霍大夫,我娘得了風寒,你能不能得空看一眼,別的大夫我不相信。”
顧若離愕然,往後退。
“白姐姐。”顧若離和白世英打招呼,“我明天再來找你,先走一步。”就算她替這些街坊看病,也不是這樣一擁而上的。
“你快走。”白世英頷首,目送顧若離一溜煙的跑回石棉衚衕,她纔回頭對大家道,“等將來霍大夫醫館開了,你們再去看病。這會兒在街上,不倫不類的,別驚着她了。”
大家停下來,看着她,白世英含笑道:“她再有本事,也還是個孩子,你們這樣只會驚着她。”
“也是。”衆人點着頭,“那往後我們再見着霍大夫,就不要一擁而上了,一個一個來。”
白世英太陽穴跳了跳,無言以對。
“白姑娘。”張嬸子推開衆人,抱着二娃過來,滿臉的笑容,“戴氏百草堂的事我辦好了,一個大夫一個夥計,現在正跪在門外。我們輪流看着,只要他們敢起來,我們就衝進去砸了他們醫館。”
“戴家仗着家大業大,一向把醫館當做生意做。”有人道,“明明一劑藥能吃好的,他非要分個三五劑,不管你什麼病,沒有個幾百錢,是絕對出不來的。”
“現在不怕了。”有人高興的道,“這城南現在有霍大夫和白姑娘,我們往後再有人生病,就不怕他。”
白世英應了幾聲,趁着張嬸子和人說話,不動神色的走了。
此刻,戴氏百草堂的門口,一輛馬車急匆匆的停了下來,圍觀的百姓退開了幾步,指着那輛車小聲議論着:“恐怕是東家,戴家二爺來了。”
話落,果然就看到肥頭大耳的戴二爺從車裡走了出來,碩大的身軀,踩的車轅咯吱響。
他一下車,就看到跪在門口像石獅子似的夥計和大夫,停下來,擡手指着他們,加快了腳步衝過去就是兩腳,踹的兩人噗通噗通倒地,呼痛着半天爬不起來。
“蠢貨。”戴二爺道,“老子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
夥計反應很快,忙爬起來磕着頭:“二爺,不是我們的錯,是那些人太狡詐了,他們設局騙我們。”
“知道設局,你們還往裡面鑽,不是蠢是什麼。”戴二爺氣的不行。
敢給我們戴府設局,真是吃了他孃的熊心豹子膽了。戴二爺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等我查到了那些人是誰,我非給他們好看。”
夥計立刻接着話道:“姓霍,那些人都喊她霍大夫,還說什麼延州府瘟疫什麼的……”
戴二爺啐了一口:“管他什麼延州來的霍大夫,等我找到她,非打的她哭爹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