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後半夜,雪就慢慢變小了,等天色漸漸亮起來的時候,雪就停住了。
卯時剛過,窗外就亮得不像話。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冬日裡太陽升的晚,這個時辰不應該亮成這樣,只有在下大雪的時候,纔會給人一種錯覺。
大雪過後,整座林家集鎮成了白色的海洋,到處都是一副銀裝素裹的模樣,屋檐上,樹上,都被裝飾成了銀白色。
大雪過後的天氣,冷得有些不真實,雖然不颳風,可是那彷彿能把空氣凍住的寒氣卻止不住的往人的身體裡鑽,好像所有的禦寒的襖子,都成了沒用的擺設。
周大海輕手輕腳的起身,想着去廂房看看,還得打發夥計去壽材鋪一趟,該辦的事情總得辦起來了啊!
周小米迷迷糊糊的道:“爹,你幹啥?”
“閨女,你再睡會兒,爹出去看看。”
周小米迷糊的應了一聲,重新鑽回被窩裡繼續睡。
周大海穿戴整齊後,去了廂房。他剛進堂屋,周平周安兩個人就過來了。
周平周安早就起來了,見他來了,連忙輕聲的打招呼:“老爺。”
“昨天晚上怎麼樣?有什麼事沒有?”周大海看着堂屋中守靈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不由得驚訝道:“那孩子啥時候起來的?”
周平搖了搖頭,“那陸大哥的脾氣也太倔了,他兒子跟他一個樣。奴才們勸了半天,也沒能勸動他們回去歇歇。咱倆打替班兒陪他,小姑娘倒是睡得實誠,這個男孩也跪了有大半宿了,估計是哄着了他妹妹過就過了。這不,天見亮,正想問問老爺,這事兒要咋辦呢!”
周大海把周平和周安叫到一旁,小聲道:“周平去街尾的壽材鋪子敲門,看看他們劉掌櫃的在不在,耿亭不是說過,這個劉掌櫃是個心慈之人嗎?咱們也不是佔他便宜,就讓他們行個方便,把壽材,壽衣還有該用的東西都按規矩準備一套,錢嘛,我給出了。”
周平暗想,老爺可真是好人,素昧平生的,竟幫了他們這樣的大忙。不過死者爲大,不管怎麼樣也得先讓故去的人入土爲安,自家主子這樣做,那是行善,是替子孫後代積德積福的好事!
“老爺,還得請示您,那壽衣,壽材也分三六九等,咱買啥樣的?”講究的大戶人家,講究用金絲楠木做壽材,所說那玩意能防止屍身腐爛,不招蛇蟲鼠蟻。不過聽說那個木頭也老貴了,做一副壽材用的料子錢,足夠平民百姓家裡吃喝好幾年了。壽衣也是大有講究的。
主僕二人的對話,一字不差的落到了堂屋的陸石耳中,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出來了。
“周老爺,承蒙您搭救,不嫌棄我們爺仨帶着一個死人,不但救了我們爺仨的命,還出錢安葬孩子的娘。”七尺高的漢子,說到此處眼圈已經微微紅了。他吸了一口氣,才道:“我那婆娘是個命薄的,太好的東西她受不起,到了底下也不會安心!您,您就讓夥計小哥要那最便宜的薄棺一口,就是對我們家天大的恩情了!”
周平不住的點頭,這個陸大哥也是個知道感恩的,要是沒有自家主子,他們全家早就涼透了,就算能活下來,那位大嫂子的身後事只怕也會無比淒涼,用草蓆子一卷,挖個坑埋了,這輩子也就算結束了。
那個孩子也過來了,他先是跪在地上給周大海磕了個頭,隨後道:“叔,你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不但救了我們的命,還出錢安葬我娘,我陸歌這輩子沒出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周大海連忙扶起他:“好孩子,快,快起來。”
在父子倆強烈要求下,這事兒就定下來了。周大海給周平拿上錢,周平馬不停蹄的出了門,跑到西街尾敲開了壽材店的大門。
要說今天這天啊,那是冷得出奇啊!別說凍掉耳朵,就是把人的下巴凍掉了,那也不算啥稀奇事兒。街道上的雪特別厚,有北風的地方,雪都有一尺來深!幸虧周平有經驗,出門的時候帶了一把鐵鍬,邊走邊把面前的道路上的雪弄一弄,要不然啊,想到從店裡走到街尾,還真不容易呢!
很快,壽材店讓人幫着把東西備好了。有人變着法兒的跟周平打聽這裡頭的事兒,周平嘴嚴啊,原本一個字都不想說的,可又怕這些人暗地裡瞎猜,把什麼不好的事情安到自家主子的頭上,想了想,便挑揀能說的簡單的說了兩句。
這下壽材店的人才知道,原來周家鋪子裡的東家做了大善事,不但救了活人,還給已經死了的人安排身後事。這壽材店的老闆姓劉,也是個心慈的人,他是個做白事兒生意的,看慣了生離死別,知道黃泉路上無老少的道理。他平時也老愛研究一下佛經啥的,做生意呢,一向公道,用劉老闆自己的話說,他也是在做積陰德的事。所以周平這擔生意,他不但給打了折,還送了不少的小東西,甚至讓夥計們幫忙把壽材送到了週記熟食鋪子後門處。
周平辦妥了壽材的事兒,順帶着跟劉老闆打聽車的事兒,要把棺材運到郊外下葬,肯定得僱車啊。
大雪天的路不好走,誰肯出車啊!
好在店裡有個夥計,有親戚就是車老闆,人就住在鎮上。一打聽,那人挺支持的,說這是積德行善的事兒,就算天不好,他也幫忙出車。
周平連忙謝了又謝,直接連人帶車的回了鋪子。
陸氏父子千恩萬謝,感恩戴德的謝過周大海,然後就開始張羅着給死者換壽衣,裝殮的事宜來。在別人家裡出殯,這種事情當然是化繁爲簡,越快越好。
陸石避開了人,給他媳婦擦了擦臉,換了身衣裳。此時沒有了外人,他的眼淚便止不住的往下掉,“孩兒他娘,這輩子跟了我,你受苦了。”他摸了摸妻子冰冷而又僵硬的手,像摸着稀世珍寶一樣,“我會好好的把孩子們拉扯大的,你放心!你在地底下等着我,等我把孩子們帶大了,我就去找你,把欠你的,都還給你……”
陸石壓制的,斷斷續續的哭聲隱隱透了過來,周大海嘆了一口氣,想起陸家的那點事兒,不由得也跟着揪了揪心。
這時,陸歌,就是陸石的兒子,已經幫他的妹妹穿好了衣裳。
“大哥,娘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陸娟才八歲,對死亡的概念懵懵懂懂的,她只知道那天娘吐了血,然後就在爹的懷裡拉着也哭,跟她說對不起……
然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陸歌眼睛發酸,可是還是很努力的把眼淚收了回去,“是啊,娘,再也回不來了。她死了。”
陸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沒了娘,便是天大的事兒,最最殘忍的事。
陸歌把她摟在懷裡,“娟子別怕,你還有爹呢,還有大哥呢!咱們既然沒死成,就都得好好的,等我們長大了,就替娘報仇!”
陸娟不知道該怎麼報仇,可是她知道欺負了孃的壞人就是他們的仇人。
“對,報仇。”黑瘦的小姑娘哽咽着,委屈的道:“可是我想娘……”孃親身上香香的,跟自己說話的時候永遠是笑着的,有一口吃的都會留給自己,她想娘,想要娘。
“我也想,我們不會忘了孃的,好不好?”
陸娟就點頭。
“好了,咱們出去吧……”陸歌把妹妹抱下炕,對她道:“一會兒我們要出去,你要謝謝恩人,跟我學着點。”
陸娟點頭,“我知道,恩人給我們飯吃,給我們厚厚的衣裳穿,還讓我們睡暖和的屋子,是好人。”
陸歌摸了摸妹妹的頭,心裡道:恩人還幫我們安葬了娘,這是最最大的恩情,一輩子也報答不完。
大手牽着小手,離開了廂房。
屋外,棺槨已經封蓋好了,壽材店的小夥計們幫忙把棺材擡上了車。陸石將手裡的麻衣,孝帶給一雙兒婦穿戴好,然後讓他們衝着棺材磕了兩個頭。
周小米起來的時候,靈車已經開往郊外去了,具體事宜都由周平跟着負責,周大海則是在院子里長籲短嘆。
“爹,你咋不進屋呢,外頭多冷啊!”
周大海摸了摸凍紅的鼻頭,拉着周小米進了屋。
“爹,你是不是有心事。”他寬厚的手掌裡冰涼一片,也不知道在外頭站了多久了。
“陸石,就是那個漢子,他媳婦是被他親孃活活虐待死的。”周大海的話,無比沉重。
周小米驚呼一聲,“啊?”怪不得周大海神情落寞,敢情他這是感慨上了。
陸石的媳婦楊氏,和林氏的遭遇差不多,都是遭遇到了極品婆婆,被百般虐待和磋磨。那陸石也跟周大海一樣,常年不在家,在外地給人家做工,許是離得遠的關係吧,好幾年沒回家了。
也許就是因爲這個,楊氏的婆婆纔敢對自己的兒媳婦下死手,卻不想兒子突然回來了,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妻子和兩個餓成了皮包骨的孩子。
楊氏和林氏最大的不同,就是結局,一個身死,扔下了兩個孩子,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悔恨和不甘心,一個則是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過上了她曾經以爲遙不可及的生活。
也許正是因爲看到了陸石一家子的下場,周大海心裡纔會掀起了驚濤駭浪,纔會如此感觸良多吧!
“爹,別想那麼多了,事情都過去了。”
周大海沒說啥,看起來這事兒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即便是在閨女那裡得到了安慰,可是心裡還是拐不過那個彎來。
沒過多一會兒,陸續有夥計來上工了,耿亭也過來了,他先招呼大家把鋪子外頭的雪掃了,隨後進了屋,看到了周氏父女。
“少東家……”他在街上聽說了一些事兒,本想過來問問,結果一進屋就看到周大海失魂落魄的模樣。
“出去說。”周小米把人拉到堂屋,道:“耿叔,今兒這麼冷,街上還有那麼多雪,估計沒有什麼人會來買東西,這邊剛出了點事兒,該準備的也都沒準備,你跟夥計們說,把雪掃完了就回家吧,給大家放一天的假。”
耿亭便問:“街上的傳言是真的了?”
周小米驚奇的瞅他,等他的下文。
“有人說咱們東家救了人,還出錢安葬了一位素不相識的人。”
周小米沒想到事情傳得這麼快!不過,左右不是什麼壞事,周大海救人也是無心之舉,那種情況下,不好不救啊!
“人都躲在後門的草棚子裡,總不能看着他們一家子活活凍死吧!等救回來的時候才發現,裡頭有一個已經死了。”周小米簡單的跟他說了說。
還真有這事兒?
耿亭張了張嘴,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還沒出正月呢,東家也不忌諱?細一想,這也是好事,救人一命嘛!
那個年代的人,大都還是比較單純的,救人這種事情在他們眼中,還是很高尚的,不會說什麼酸話。
周小米做了一些早飯,可是周大海沒有什麼食慾,根本沒吃幾口。
周小米暗自搖頭,周大海太善良了,也太容易被別人左右他的心情和想法,這樣的人,還是待在林家集保靠一點,真要是被人了回去,不出一個月,準保讓人啃得連肉渣都不剩。
街上冷冷清清的人,沒有什麼人,因爲雪太大的關係,各家各戶都閉門貓冬,大冷的天,誰樂意上街啊!
小夥計們打灑完了鋪子門前的雪,又將後院的雪也清理出來,因爲廂房停過死人的關係,他們還去弄來了觀音土,還有土地廟的香灰,把屋裡屋外都灑上,又用淨水清洗了一遍。
這邊有傳統,凡是停過死人的地方,畢竟是晦氣的,用寺廟裡的香灰灑一遍,能驅晦氣,驅邪。
周小米知道以後,暗道:還真難爲他們,大雪天的,也不嫌冷,竟跑出去找這個。
不一會兒,周平便帶着陸家父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