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里人心惶惶。
人們都聽說了,下午的時候,王石王大總管,帶着府裡的對牌,鑰匙,去了榮壽堂。聽說本來也要帶賬冊去的,可是老夫人一張嘴,就要府中近二十年的賬冊,賬冊太多,根本拿不過來。
王石只好請示老夫人,賬冊太多了,都在庫房存着呢!
誰知宋氏居然派了人,拿上鑰匙,直接讓人把賬冊搬進了自己的院子。
這一搬,就搬了一個多時辰。
各院的人不敢明目張膽的觀望,就偷偷的在暗處瞧着。一時間人心惶惶,都怕宋氏“新”官上任三把火,拿人開刀。
跟着馬氏的人,更是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成了宋氏刀下的“亡魂”。
其實這滿府上下的人,又有幾個不是馬氏的人?馬氏當家掌權二十年,早就把宋氏當年用過的人換了個乾乾淨淨,甚至連當初向馬氏倒戈的大總管,因爲做了不可告人之事,而被馬氏除掉了。
可惜馬氏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大總管良心未泯,給了周瑾一條生路。雖然這條生路有些崎嶇,有些坎坷,但畢竟人活下來了,這比什麼都強。
宋氏知道,馬氏是個很精明,很細心的人。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她不信,馬氏掌家這麼多年,會一點兒漏洞都沒有。所以她要查賬,她要讓馬氏再無翻身之日。
宋氏的意圖,表現的很明顯,只要長了眼睛的人,就都看得出來。
周璣在屋裡不停的走來走去,人顯得很急躁。
親孃被禁了足,而且還失去了掌家大權,他比誰都着急。可是親孃只是個妾室,那宋氏卻是自個老爹明媒正娶回來的。
她比誰都更有權來掌管這個家。
“大爺,您到是想想辦法啊,總不能讓那個老婦無法無天的騎到咱們頭上啊!”江氏聲音不小,一臉的焦急。
“閉嘴!”周璣氣急敗壞的道:“你懂什麼?胡說八道什麼?”宋氏是他們的嫡母,這話要是被傳了出去,他們頭上肯定要被扣上一頂不孝的帽子。
當務之急,是先把老太太放出來!依照父親的性格,加上這些年對老太太的態度,他敢肯定,只要老太太也來,一定會重掌大權的。
江氏捱了丈夫的訓斥,臉上訕訕的。不過這會兒,她也冷靜了下來,知道在丈夫這兒,自己討不到什麼好處,想了想,乾脆去閨女那兒坐會兒吧!閨女聰明,一向把府裡的事情看得很透,自己去她那兒嘮叨幾句去。
江氏急吼吼的起身,看也不看周璣一眼,就出了門。
周璣正煩着呢,哪裡還管江氏,看了她的背景一眼,就氣呼呼的坐了回去。
周璣想着,自己是不是應該去趟馬家?不過隨後又一想,當即否定了這個想法。這是周家的家務事,沒必要弄得沸沸揚揚的,況且馬氏未必好出面做什麼,畢竟老太太放印子錢這事兒,確實有些過了。
周璣想着,改天把小舅子約出來,讓他知道一下這個事兒,然後讓太子側妃敲打一下宋氏?
或許可行。
周璣暗自思慮的時候,江氏已經去了周佳夢處,正跟她訴苦呢!
“……閨女你說,我着急惦記老太太,你爹還吼我!”江氏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跟閨女說了一遍,心裡嘴裡都覺得發苦。
哪個當孃的,願意跟自己閨女提這些糟心事?她今兒也是被家裡發生的大事震得六神無主了。
“娘!您也太口無遮攔了。”周佳夢皮膚白皙,柳葉眉,瓊脂小口,她額頭過於飽滿,故而常年都梳着齊刷刷的劉海。
周佳夢穿着件八成新的藕荷色對襟夾襖,底下配了條湖青色繡杜鵑花的湘裙。梳了個尋常的單螺髮式,插了一支樣式普通的赤金桃花簪,耳垂上,墜了一對蘭花形狀的銀耳鐺。
她這身打扮,清清爽爽的,看着讓人覺得舒服。周佳夢生得一副端莊,嫺靜的模樣,說起話來也是慢條斯理的,是長輩們喜歡的類型。
江氏訕訕的,在女兒面前,有些張不開嘴了。
周佳夢暗歎了一聲,親手將桌子上的茶端了過去,遞給江氏道:“娘,姨奶奶被禁足,對我們來說雖然不是好事,但也未必是多壞的事兒。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穩住自己,別讓別人抓到什麼把柄。別的不說,祖母可是從宋家走出來的,苛扣月例,差待庶支這種事情,她是做不出來的!左右家裡以前也不是您當家,您着什麼急?忙中出錯,要是讓她捉到您的把柄,那才叫糟呢!”
江氏知道女兒說得話,句句在理,可是心裡到底是不舒服的。
“以後啊,您還是敬着祖母一些吧!以前那些年,她身子不好,咱們去請安,她一律不見;逢年過節,她也不露面,大家習以爲常,就覺得遠着她是應該的事。可是娘,宋氏纔是祖父的正妻,您看哪家的正妻不掌權?又有哪家的庶支不巴結着正妻的?”周佳夢覺得自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孃親要是還一直糊塗着,那她可就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說起來,也是自己爹孃太糊塗。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府中形勢如今今非昔比,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再說了,西跨院那位,雖然是自個兒老爹的親孃,可是護權護得太厲害。她都多大歲數了,居然還把持着府裡的中饋不放?按規矩,府裡沒有嫡子,而爹爹是庶長子,早在爹爹娶親的時候,就該把手裡的權力一點點的下放到孃親手中。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娘只在權力中心的外圍瞎忙,根本一點權力都沒掌握住。
周佳夢嘆了一口氣,他娘都是立不起來的性子。出生在這樣的門庭裡,即便是庶出的,又能怎麼樣?只要好好讀書,還不是一樣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可是你瞧瞧他爹的性子?書讀得勉勉強強,好不容易考中了一個同進士出身,外放做了三年縣官,政績不說一塌糊塗吧,但也差不許多了。回京述職的時候,要不是祖父拖了關係,他的政績上添一個差字,是跑不了的事。
不適合做地方官,祖父就在給爹爹謀了一個從六品的閒值,開封府通直郎,平時在衙門裡泡泡茶,澆澆花,抄寫一些無關緊要的公文,條例。時間到了就下衙,每個月都有沐休,俸祿還算過得去。
這是一份十分體面,清閒的差事,但同樣也沒有什麼前途。不是實缺,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
不過,父親似乎很滿意自己現在的生存狀態,他或許是覺得自己的仕途很順利吧?
嘖嘖,他怎麼就看不到祖父眼睛裡的失望呢。
周佳夢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可惜她沒有兄弟,自己又是個女兒身!
江氏聽到女兒嘆氣,以爲自己的表現讓閨女失望了,連忙道:“好閨女,娘聽你的就是了。”自己生的兒子是個糟心貨,女兒倒是聰明不凡,只可惜終究是別人家的。
不過,江氏指着周佳夢養老呢!
她自個生不出几子來,總不能指望個傻子養老吧?
想到周翼聰,江氏的眉毛便緊緊的蹙在了一起。那是他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能不心疼嗎?這孩子當年生下來的時候,她都不知道有多開心呢!一舉得男,她就能在婆家站住腳了,可誰成想,這孩子竟是個癡傻兒!原本的開心,希望,變成了晴天霹靂,自己也不知道爲了這個孩子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眼淚。可是那又有什麼用?依舊改變不了他是個癡傻兒的事實啊!
再者,當初公公要把這孩子……的時候,她是不同意,好歹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又是初爲人母,難免舐犢情深。可是這麼多年下來,面對一個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吃,睡,鬧的病人來說,她的那點母愛也早就被磨光了,隨之而來的,是沉重的壓力和幾分酸澀感。
要知道這麼些年了,江氏幾乎不怎麼出去走動,更別提跟汴京城裡的貴婦有什麼交集了。這裡面固然有馬氏的原因,更多的原因也出在江氏身上。
她害怕別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有同情,有不屑,更有明晃晃、赤~裸~裸的嘲諷!!!
江氏覺得,自己生了個傻子的事情,肯定是盡人皆知了,她一出門,就會被旁人家的夫人,女眷們指指點點的。所以她乾脆就不怎麼出門了,反正尚書府的女主人是個快要病死的,她自個兒的正經婆婆又是個妾,還護權的很,就算自己不出門,別人也不會說什麼。
江氏是商賈出身,見識難免淺薄了一些,嫁到周家這麼多年,也沒有發現“走動”二字的意義。加上週璣又是個沒有野心,安於現狀的,所以夫妻倆倒是一拍即合。
倒是程氏,比江氏更擅籌謀,不管家裡的事情怎麼樣,都好像跟她無關似的,該訪客訪客,該會友會友!
周珂是府中幼子,又是庶出,不用支應門庭,所以他就更不上進了。一把年紀了,跟個紈絝差不多,老子給他找的差事他又不願意去做,非說在衙門裡待着太過拘束。
周幽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週珂就是油鹽不進!加上馬氏在一旁護着,後來也就索性隨他去了。
周珂現在,跟混吃等死也差不多,他沒有俸祿,每天的花銷倒是不少,不是跟同窗吃飯,就是跟狐朋狗友去聽曲,看戲!反正花樣多得很,估計青樓楚館也沒少去。
自己的丈夫不爭氣,不上進,是個人就得有脾氣吧?偏程氏好像並不在乎這些,也不在乎外頭的那些流言蜚語似的,該怎樣生活,就怎麼樣生活,倒是比江氏活得還要滋潤一些。
周佳夢覺得,程氏纔是有大智慧的人,可是這話她只敢在心裡想想,不敢直接說出來。
江氏和程氏這對妯娌,表面上看,還算和睦,可實際上,各人有各人的小心思,私下裡鬥得很厲害。
周佳夢點了點頭,就又道:“娘,您覺不覺得,祖父的態度很奇怪?”依照馬氏在祖父心裡的位置,就算祖父知道她放印子錢,一氣之下要禁馬氏的足,但是絕沒理由會奪了她的掌家之權。這個要求,很有可能是宋氏提出來的,但是依照祖父這麼多年對宋氏的態度,他又怎麼可能會輕易的就答應了呢?
“有什麼可奇怪的?”江氏看了自己女兒一眼,“放印子錢是多大的事兒,弄不好啊,你祖父的官兒都要丟了,能不生氣嗎?”
還真是……
話不投機半句多!
周佳夢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提點道:“娘,您想想,事情哪兒有那麼湊巧啊!我覺得祖父爲了這個印子錢的事兒訓斥那位幾句,禁足,都說得過去,可是轉眼間就把她掌家的權力給了宋氏,這難道也正常?”
江氏聽女兒這麼一說,當下愣了一愣,把閨女這話反覆琢磨了兩遍,才道:“可不是,怪呢,怪呢!”
江氏越想心越慌,只道:“我去跟你父親說說去。”說着便起身急匆匆的走了。
周佳夢坐在屋裡,低低的嘆了一聲。
不一會兒,簾子一挑,走進來一個穿杏黃色比甲的少女來。
“小姐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嘆起氣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周佳夢屋裡的首席大丫鬟,紅姑。
“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兒。”周佳夢怎麼好說江氏的不是?
紅姑一看她那副有口難言的模樣,就知道,源頭怕還是在太太那兒。
太太是個拎不清的,有時候真的讓人懷疑,大小姐竟會是從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
事實就是事實,小姐聰慧,可惜是個女兒身。
突然,外頭小跑着進來一個人,這人身量不高,微微有些豐腴,穿着青色比甲,梳着雙丫髻。她似是一路小跑而來,進屋的時候,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
紅姑長眉微挑,“胡鬧!越發沒規矩了。”
來人正是周佳夢身邊的二等丫頭,名叫瑛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