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年,公曆1913年11月16日,上海
雨淅淅瀝瀝的下着,路燈忽明忽暗,街上已經見不到行人,尼德一邊詛咒該死的天氣,一邊加快了腳步。爲了抄近路,他拐進了一條更加偏僻的巷子。
尼德是中葡混血兒,父親是葡萄牙商人,母親是華夏人,家族世代居住在澳門。尼德成年後便懷揣着夢想從澳門搬到了上海租界,他在一家法資銀行中找到了工作,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三天。
“該死的!”
尼德身上的西裝還是新的,在沒有領到薪水之前,這是他唯一一件體面的衣服了。
漸漸的,雨開始變小,尼德剛想感謝上帝,卻突然瞪大了眼睛,他見到了二十一年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幕!
幾個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正舉着手中的長刀追砍一個身材高大的白種人!
不會錯,那是白種人,他身上的條紋西裝已經被鮮血染紅,雨水浸溼了他的頭髮,臉色蒼白得可怕。
“上帝!”
尼德驚呼一聲,那些日本人都是瘋子,這半個月以來,公共租界裡到處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拉着條幅聲討華夏人,將華夏人說成了殘暴的屠夫,他們甚至說天津租界裡發生的事情都是華夏人的陰謀,華夏人殺死了日本人,然後大肆栽贓!
他們將華夏人叫做支-那人,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咒罵華夏人卑劣。
尼德厭惡他們,他的母親就是華夏人,他的外祖父和舅舅們都很文明,在他眼中,他們比這些個子矮小的日本猴子要高尚得多!
“上帝,救救我!”
那個人看到了尼德,他開始大聲呼救,是法語。追在他身後的日本人也看到了尼德,尼德有一頭黑髮和黑色的眼睛,輪廓也相對柔和,比起歐洲人,他更像是個華夏人。
“八嘎,支-那人!”
衝在最前面的日本人看到尼德,露出一臉的猙獰,在他身後的一個格子略高些的男人表情未變,眼神卻閃了閃,立刻開口說道:“通口君,這兩個人一個都不能放走!尤其是這個法國-鬼--畜!”
“是的!”被稱作通口的男人滿臉兇狠,“這些法國-鬼--畜幫助支-那人,他們必須受到懲罰!”
說着,他舉起了手中的倭刀,用力的揮下,一排血花濺起,之前還在呼救的法國人突然雙眼瞪大,猛地栽倒在地上,抽-搐兩下,沒了聲息。
尼德猛地轉身向來路跑去,他記得拐出巷子不遠就有一個巡捕房!他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他必須逃跑!
日本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尼德從沒有像現在跑得這麼快過,當他看到前方熟悉的建築時,立刻放聲大喊:“救命!”
喊聲在黑夜中傳出了很遠。
巡捕房中的印度巡捕聽到了喊聲,從大門中探出頭。
這些印度巡捕大多來自印度旁遮普邦,屬於錫克族,身上帶有明顯的印度特色,大鬍子,腦袋包得像個菠蘿。但是,千萬不要因此就小看他們,他們在英國老爺面前卑顏屈膝,面對不被他們放在眼裡的人時,卻不是一般的兇狠。
最初,他們也將尼德看成了華夏人,明顯不想管這件事。當尼德喊出他是葡萄牙僑民後,這些阿三哥立刻變了一副樣子,抄-起警棍和步槍就從大門裡衝了出來,氣勢洶洶的朝通口等人衝了過去。
濃濃的咖喱味迎面撲來,尼德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中的某些人剛剛在吃晚餐。
通口等人見勢不妙,立刻掉頭就跑。他們竟然忘記了這附近有一間去年剛成立的巡捕房!他們刺殺這個法國人是秘密的,再算沒腦子,他們也知道事情一旦鬧大會不好收場。可惜矬子們身短腿短,阿三哥的奔跑能力又超乎想象,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通口君,必須分開走!”之前提醒通口殺死法國人的男子再一次出聲,“前方有條岔路,我去引開他們,通口君請帶着大家躲藏好,然後再離開。”
“不,小山君,這怎麼可以!”
“必須這樣做!不要再爭執了!”小山滿臉堅毅的說道:“在他們抓住我之前,我會自盡!”
“小山……拜託了!”
在岔路前,小山和通口等人分開了,他故意帶着追在他身後的巡捕繞圈子,跑到了之前被他們殺死的法國人屍體旁。
由於尼德突然出現,他們來不及掩藏屍體,這是通口和小山等人這十天來第一次失手,也是小山一直在等待的機會!
“爲了大日本帝國!”
確定這些巡捕看到了那具法國人屍體,小山猛的用刀割斷了自己的脖子。
就算必須以一個日本人的身份去死,他也要死得像個華夏人!
雨又開始大起來,鮮血伴隨着雨水,很快在小山的屍體旁匯聚成一片紅色的水窪,他躺在冰冷潮溼的地面上,嘴邊卻帶着笑。
成功了……他完成了今井的囑託,這下子,日本人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通口等人擺脫了巡捕,迅速返回藏身處,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沉痛。
小山君肯定已經凶多吉少!
第二天,這起駭人聽聞的兇殺案就上了報紙,租界中最有影響力的幾家報紙,如字林西報,上海泰晤士報,以及申報等,都以大篇幅報道了這起案件。
被殺死的法國人身份也得到了確認,他是一個天主教的傳教士。
上帝!
租界中的西方人都震驚且憤怒了,傳教士,日本人竟然喪心病狂的謀殺了一個神職人員!實際上僅有少數人知道,這個傳教士是個戀--童-癖,被羅馬教廷放逐,乘船來到華夏。在這裡又犯下了累累罪行,卻一直無人揭發。
尼德作爲重要證人受到多家報紙的採訪,他言之鑿鑿的對這些採訪他的報紙說,是幾個日本人殺死了這個傳教士,死去的小山就是其中一人!只要讓他看到兇手,他可以將他們全部認出來!
證據確鑿。案件發生的原因也極好推測,法國如今和華夏政府正處於蜜月期,在天津日租界的事情上也站在了華夏人一邊。之前就有日本人的幫會,貌似叫做黑龍會的放出狠話,要讓法國人好看!如今這起兇殺案恰好印證了他們的話。
尼德的葡萄牙僑民身份讓他的證言更加可信,公共租界工部局經過商議,宣佈租界內的所有巡捕房必須集中力量,在一個月內緝捕兇手。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正會審官公開對租界內的僑民說:“這些罪犯將被送上絞刑架!”
在此關頭,一家報紙又突然提起之前發生在戈登路及愚園路的兇殺案,根據作案手法,受害者身份等方面推測,將這兩起兇殺案同日本人也聯繫到了一起。
消息一出,在租界內引起了軒然大波。
租界內的僑民這才發現,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已經發生至少三起針對西方僑民的兇殺案,死者是兩名法國人和一名美國人,其中一人還是神職人員!
“是日本人做的!”
報紙上幾乎指名道姓提出,這些兇殺案都和日本人有關,之前發生在租界內的案件絕不能排除日本人的嫌疑。
一時之間,日本人在租界內臭名遠揚,日僑集中居住的湯恩路,更是被叫做“罪犯路”和“兇手路”。
租界內的西方人組織了遊行,包括法國人,美國人和一定數量的英國人以及德國人,他們要求租界保護僑民的安全。激-進者還要求工部局將這些日本人從租界中驅逐出去。
“這羣骯髒的猴子,不配居住在這裡!”
日本領事意識到情況不對,很明顯,事情的發展太快了。那篇揭露之前幾起兇殺案的報道未免太過湊巧。而且在這件事之前,這家報紙根本就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他已經決定,若是這家報社沒有強硬的背景,一定要將這件事推到華夏人的身上。那個證人有華夏血統,這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將西方人的怒火全部引到華夏人的頭上,日本才能從容脫身。
在事情結束之後,他會向大本營建議,必須對這些幫會進行管束,否則不知道還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可是,就在他一面同各國領事斡旋,一面派人去調查報社的底細時,那家報社卻在夜裡起了大火,作爲兇殺案重要證人的尼德也突然失蹤。
現場留下的證據和蛛絲馬跡又指向了日本人。
日本駐華全權公使山座親自趕到上海,在天津的事情上,他被樓逍和展長青耍了個徹底,如今上海的事情若再處理不好,恐怕他真的會被召回國內,不是調任,而是徹底閒置,他的前途也將徹底無望。
日本公使和領事點頭哈腰向各國領事賠禮道歉,保證一定捉拿兇手,並暗示這即期事件很可能是栽贓,最大的嫌疑就是華夏人,對方剛有些意動,就有消息傳來,一夥日本浪人襲擊了歐洲僑民的遊--行隊伍,還打傷了兩個人。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了……
日本的公使和領事幾乎是被轟出了英國領事館。
宋舟父子一直密切關注着租界內的事情發展,當得知租界內已經鬧得不可開交時,宋武建議應立刻下令包圍南六省內的幾個日租界。
“父親,這正是機會。”
“還早。”宋舟搖頭,“打蛇要打七寸,一擊不死反受其累。現在動手還太早,很容易讓人把咱們和之前的事扯上關係,也會給日本人留下口實。”
“那要繼續等下去?”
“等。”宋舟眯起了眼睛,“等到蘇州再出亂子,纔是咱們動手的時候。”
“是!”
“那個葡萄牙人真不是今井那幫人動的手?”
“不是。”宋武搖頭,“他的人趕到時,尼德已經失蹤了。”
“難不成還真是日本人?”
宋舟有些不確定了,但不管怎麼樣,這個人沒了,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此時,沒人能想到,失蹤的尼德正坐在一列開往北方的火車上。
“不用擔心,尼德先生,我不會傷害你。”陸懷德笑着對面帶不解,還隱隱有些警惕的尼德說道:“這也是爲了幫助你,你要清楚,若不將你從上海帶走,你恐怕活不到現在。”
“我爲什麼要相信你?事實上是你綁架了我。”
“但我也救了你。”陸懷德收起了臉上的笑,正色道:“如果不是我帶人趕到,你已經被殺死了。”
尼德想反駁,卻發現對方說的都是事實。
“我調查過你。你到上海來是爲了發財,但結果卻並不理想,那份銀行的工作只能讓你勉強餬口,想要賺大錢是不可能的。”
尼德沒有說話。
“現在有一個讓你實現夢想的機會,選擇權就在你的手中……”
陸懷德的語氣輕緩,就像是用糖果引誘孩子的巫師。
京城
樓大總統放下剛送來的報紙,捏了捏鼻根,看來是他小看了宋舟,他所圖的,恐怕比他想的要多得多。不過……樓大總統咧了咧嘴,是條漢子!
李謹言得知陸懷德已經帶着尼德北上後,決定將他接下來的打算告訴樓少帥。爲了將來在歐洲鋪開生意,他的確需要一個像尼德這樣的人。
他想發財就要靠自己。甚至是他想要活着,都要靠自己。
尼德的父親只是一個普通的葡萄牙商人,他的母親倒是出身大家,祖輩還曾做過清朝的官員,只是已經沒落了。但是從蒐集回來的情報看,這個家族絕不是數典忘祖的。
至此,李謹言才知道樓家的情報網有多龐大,多可怕。
哪天樓少帥告訴他,日本天皇的皇宮裡有他的釘子,李謹言或許都不會吃驚。
站在書房門前,李謹言吸了口氣,擡起手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