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七日,李謹言在關北電影公司見到了枝兒口中的方氏兄弟。哥哥叫方振海,弟弟叫方振川,兩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半年前從美國留學歸來。
見到李謹言,方氏兄弟也有些驚訝,聽聞李謹言想要看一下他們製作的短片,兄弟倆都來了精神。
兩分鐘的片子,李謹言卻接連看了好幾遍。
“這是怎麼做出來的?”
方振海將他們的創作過程簡單說了,還說爲了這短短的兩分鐘,整整兩個月,兄弟倆工作之外的時間,幾乎全部被用來畫圖了。
“畫圖時,試了好幾種材料,最後才定下塑料膠片。”方振川說道:“原本是想畫只貓的,可惜我和哥哥都不是畫畫的料,最後也只能改成簡單的圖形。”
李謹言認真聽着兄弟倆的介紹,大致瞭解之後,詢問方氏兄弟,若是能找到合適的畫手,是否能做出長一些的片子,最好能加入聲音。
“可以試一試,片子做長些沒問題,加大工作量就可以了,加入聲音的話,要另外請人幫忙。”
李謹言點頭,問明方氏兄弟大概需要多少人手後,就和電影公司經理商量,在公司內部成立一個專門的動畫製作部門,先從內部撥一些人過去幫忙,等基本步上軌道,再針對性的招人。
“言少放心,事情一定辦得妥當。”電影公司經理從抽屜中取出一份文件,“就算言少不提,我也有此打算。計劃書都已經寫好,原本想年後給言少過目。”
“不必等年後,做生意動手就要快。”李謹言道:“若是資金或其他方面有問題,儘管提。”
金子堆滿屋的李三少,可以拍着胸脯保證,放眼關北乃至北六省,沒人比他更財大氣粗。
當然,全國範圍內還有待商榷。
離開前,李謹言還去搭建的攝影棚看了一會電影拍攝,正巧趕上枝兒的一場戲,張建成也在攝影棚裡,見到李謹言,幾步走過來,“言少。”
“張先生,好久不見了。”
張建成的變化不小,原本的熱血青年,如今換下學生服,穿上長衫,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通身帶着一股沉穩。
“言少客氣。建成一直想再見言少一面,可惜總是沒有機會?“
“見我?爲什麼?”
“爲了道謝。”
“道謝?”
張建成笑了,“沒有言少當初的一番話,就不會有如今的張建成。經歷的事情多了,建成才知曉,當年行事冒進,偏聽偏信,自以爲一腔熱血滿腹激-情,所作所爲均是爲救國,卻不想被人利用,險些走了錯路。”
張建成真心感謝,李謹言再謙遜就顯得故作姿態,大方的受了張建成的這聲謝,轉而和張建成聊起這部電影的劇本。說到自己創作的劇本,張建成的表情明顯變得不同。
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高,等到拍攝開始,話聲也立刻停了。
看着鏡頭前枝兒的一顰一笑,言語動作間,將戲中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李謹言感嘆之餘,見張建成同樣看得目不轉睛,眼神中還帶着些耐人尋味的東西。
摸摸下巴,莫非?
仔細想想,還是在心中搖頭,枝兒的性格他了解,當初也聽二夫人提過,枝兒從南方回來後,曾說這輩子都不嫁人,張建成要想抱得佳人歸,可不是件容易事。
況且,他知道枝兒在南方經歷的一切嗎?他能接受嗎?
李謹言不敢保證,也不能隨便摻和,有的時候,好心未必能做成好事。不過可以請二夫人給枝兒提個醒,具體怎麼做,由枝兒自己決定。
回到大帥府,啞叔那邊還沒有消息。趙福仁的事李謹言已經告知樓少帥,也給樓大總統發去了一封電報,不過京城那邊至今沒有回信。
大帥府中比以往安靜許多,幾位老先生6續被家人接走,臨走之前,幾老依舊惦記着大帥府庫房裡的那些古董和文物,千叮嚀萬囑咐李謹言一定要“看好”。若不是有白老的保證,老幾位說不定還真在大帥府過年了。
前些天,又一船古董到岸,足足二十五隻大箱子,每隻都比之前運到的箱子大了一倍有餘。
這次運回的古董文物以瓷器和金銀器居多,青銅器也有五六件,古籍孤本卻不多。除此之外,還有一箱西洋油畫以及明顯帶有歐洲色彩的首飾和金銀器。
裝這些“洋人東西”的箱子打開後,幾老都搖頭,不感興趣。只有李謹言站在箱子邊兩眼發亮。
拿起一個雕琢着天使圖案的首飾盒,打開,盒子全都是一顆一顆的各色寶石,最小的也有拇指蓋大小。就要過年了,這些正好送去銀樓給二夫人和樓夫人做些首飾。
馬少帥送的那把刀,李謹言記憶猶深,拿起最大的一塊紅寶石,要不要也給樓少帥鑲刀鞘?要不刀柄?人不輸,刀也不能輸啊……
李三少倉鼠似的在箱子裡翻騰,整個人都快埋了進去,很快又翻出不少好東西,還有三四幅油畫。展開其中一幅風景畫,看到上面的署名,李謹言的眼睛一下直了。
阿道夫·希特勒?!
他的確聽說小鬍子元首曾經夢想過成爲一名畫家,可他的畫怎麼會被當做“古董“裝船,出現在這裡?
李謹言又開始仔細翻找,最終確定,除了這幅出自小鬍子之手的風景畫外,再沒任何意外“驚喜”,疑惑不解的靠在箱子旁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次尼德和許二姐都沒寫信回來,李謹言自然無從得知這幅元首真跡出現的理由,要想弄清這其中的原因,只能給歐洲發電報。
許二姐的回電很快,回答讓李謹言很無語,這絕不是所謂的歷史性巧合,也不是命運的安排,而是一個奧地利騙子的手筆。
隨着坦克走上戰場,同盟國和協約國戰鬥升級,繼續在戰場上打得你死我活,後方的生活變得更加困難,缺衣少食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很多貴族都開始變賣家中的古董和首飾,更不用提平民百姓。
只不過,大部分商人都只願意收金銀首飾和寶石,像尼德商行這樣凡是古董,尤其是華夏的古董,幾乎來者不拒的實屬罕見。很多中間商看準了“商機”,開始利用交通的便利,用極低的價格從各地收購古董文物,然後再到尼德商行換取罐頭和藥品,轉手賣出,又是一筆入賬。
對於這種情況,尼德是知道的,好在這些人的行爲利大於弊,更方便了他的行動,也讓商行收購的古董數量直線上升。不過隨着數量增多,在鑑別過程中就會出一些問題,尤其是在西洋古董這方面,別說尼德,連許二姐都暈頭轉向。
這樣以來,倒是讓少數中間商渾水摸魚,以次充好,寶石和金子不能作假,但油畫和書籍一類就太容易了。很多人更加大膽,直接用一些默默無聞的作品充當名畫,元首的這副風景畫就是其中之一。
許二姐在電報中說,拿這副畫來商行的人她還有印象,當時這個奧地利人拍着胸脯保證,這副畫絕對出自一位偉人之手。
偉人嗎?
李謹言放下電報,擡頭望天,該說這個奧地利騙子有先見之明還是歪打正着?
若是歐洲的歷史按照原本的進程走下去,小鬍子元首的的確確會成爲一位“偉人”。
一月十八日,京城終於有了動靜,趙福仁一家都被控制住了。動手的不是情報局四處的人,而是樓大總統。李謹言接到電報後,直接讓啞叔把四處的人召回,其餘的話一句都沒有多說。
一月十九日,一場大火,趙福仁一家都葬身火海。
聞聽消息,李謹言坐在沙發上半天都沒出聲。
樓少帥從二樓下來,看到李謹言在發呆,走到他身後,拍了拍他的發頂。
“少帥,”李謹言仰起頭,“父親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要追查下去?”
修長的手指-插--入李謹言的發間,順着額際滑下,托起他的下巴,“想知道理由,可以等父親到關北之後再問。”
“恩。”
李謹言也只能點頭,畢竟人都“死”了。這件事暫時閣下,他還有件事要和樓少帥商量。
“少帥,年後我想去趟大連。”
“大連?”手指摩挲着李謹言的頸側,“卻大連做什麼?”
“約翰的船廠我有股份,”李謹言笑眯眯的靠在沙發上,側過頭,像是一隻被撓下巴的貓,“一定要親自去一趟,至少得弄清有幾條船。畢竟是和猶太人合夥做生意。”
“是嗎?”
“要不少帥也一起去?”
“我去?”樓少帥俯身,氣息拂過李謹言的耳際。
“少帥,咱們在說正事……”
正說話間,一聲輕咳突然響起,兩人轉過頭,白老正立在樓梯旁,“言兒,五篇大字可寫好?”
“回外祖父,寫好了。”李謹言忙從沙發上站起身,恭敬答道,“這就拿給外祖父。”
話落,一溜煙的沒影了。
樓少帥在沙發旁站直,開口道:“外祖父。”
“逍兒,稍後也去寫五篇大字,心性還需磨練。”
“……”
李謹言將五篇大字送進白老書房,又被白老留下對弈,被殺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之後,才被放行。回到房間,驚奇的看到樓少帥竟然在練字。
腰背挺直,一身筆挺軍裝,棕色的武裝帶勒在腰間,持筆的手修長。
李謹言走過去,探頭一看,紙上只有一個顏體大字,忍。
落筆蒼勁有力,筆鋒間似隱藏着刀芒。
默默退後一步,李謹言相當聰明的閉緊嘴巴,一聲也沒出。
京城
一輛黑色轎車開進了東交民巷,停在了英國公使館前。
車門打開,展長青從車裡走下,司機拉開後門,一個戴着帽子,又被圍巾矇住臉的男子,被從車上“攙扶”下來。
拄着柺杖的朱爾典愈發蒼老了,看到面帶笑容的展長青和他身後的兩個人,目光沉了沉。
等到房間的門關上,房間裡只剩下三個人,展長青才取掉了男人的帽子和圍巾。
足足過了兩分鐘,朱爾典的聲音才響起,“展部長,這是什麼意思?”
“公使閣下是聰明人,還需要展某明說嗎?”
展長青溫和的笑着,朱爾典的臉色愈發難看,而一旁被堵着嘴,在大衣下,手也被綁住的趙福仁,就像是一尊雕像一樣動也不動。
“公使閣下,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何?”
“展部長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沒關係,我說完閣下就明白了。”展長青繼續道:“這位,公使閣下肯定沒見過,但他做了什麼事,公使閣下肯定心知肚明。一旦事情公開,閣下覺得會怎麼樣?”
趙福仁勾結“外人”,污衊北六省,若是被爆出這背後有英國人和日本人指使……日本可以繼續死豬不怕開水燙,但是英國呢?
現在歐洲的戰況依舊僵持,在德國再次宣佈無限制潛艇戰之前,美國再傾向協約國,卻也沒斷絕與德國的外交關係,更不會輕易對德宣戰。這個時候,若是華夏徹底倒向同盟國一邊,情況會對協約國相當不利。
趙福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爲英國人做事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捏着趙福仁這個把柄,若是再將之前英國間諜潛入北六省,英美日聯手策劃“帝-制”的蓋子揭開,華夏民間會有何種反應,根本不需要費力去猜。
華夏今非昔比,就算英國有龐大的艦隊又如何?遠渡重洋再發動一次對華戰爭?
從薩拉熱窩的槍聲響起,歐洲本土,非洲殖民地,阿拉伯半島接連燃起戰火。這場持續三年的戰爭已經拖垮了沙俄,流乾了歐洲大6的血,白廳正爲龐大的軍費開支和英軍巨大的傷亡火燒眉毛,組織艦隊來進攻華夏?想想都不可能。
一旦減弱了對德的海防力量,停靠在海港中的德國主力艦隊,是否會對英國海軍反戈一擊?沒人能夠保證。
朱爾典突然笑了,“展部長,我想,我明白閣下的意思了。”
展長青臉上的笑意更深,過了今日,英國人應該會“老實“一段時間了。只不過,這並非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畢竟大不列顛和華夏是友邦,爲了維持彼此的友誼,我方希望,掛有華夏旗幟的商船不會再被莫名攔截,當然,華夏可以保證商船上不會載有任何違-禁物品。這一點,還請公使閣下向貴國轉達。”
“我會的。”
朱爾典平靜的點頭,笑容讓臉上的皺紋更深。
“那麼,展某就告辭了。”
“慢走。”
離開公使館,坐進車裡,趙福仁嘴裡的布才被取了出來。
“展兄,不是,展部長,我全都按照大總統說的做了,能不能讓我見見兒子?”
“老趙,”前座的另一個人轉過頭,赫然正是身在京城的蕭有德,“到時候,會讓你見的。”
“是,是……”趙福仁不敢再提這話了,他敢求展長青,卻從沒想過去求蕭有德。
“趙兄,有件事我想問你。”
“是,展部長請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磺胺的事,爲什麼沒告訴英國人?”展長青收起了臉上的笑。
“……”囁喏半晌,趙福仁的聲音才低低響起,“我到底是個華夏人……”
展長青沒有再問,蕭有德也只是冷笑一聲,車子一路開出東交民巷,車內再沒有任何人說話。
真沒忘記自己的祖宗,怎麼會爲英國人做事?
回到大總統府,展長青將與朱爾典交涉的內容告知樓盛豐,樓大總統摸摸光頭,“馬上就要回關北了,被孩子問起來,老子該怎麼說?”
“實話實說。”展長青道。
捏着趙福仁,就捏着英國人的把柄,英國如今勢大,不宜與之正面交鋒,能讓朱爾典吃癟,老實一段時間,已經相當不容易了。總的來說這事還要多虧關北發來的電報,否則,樓大總統也只能從朱爾典身邊的暗線得知有釘子,釘子是誰,卻不會那麼快查明,也不會打英國人一個措手不及。
若是慢了一步,恐怕就會和上海那個“自殺的”一樣了。
“說到底,這事是我兒媳婦受委屈。”樓大總統皺着眉頭,“我那兒子肯定正想着法要找老子麻煩……”
展長青端起茶杯,只當沒聽見。這個時候,不接話纔是上策。
一月二十一日,樓大總統夫婦帶着樓二少登上了返回關北的專列,同日,英國白廳接到朱爾典的密電,自此,執行海上封鎖任務的英國軍隊,都接到命令,對於掛有華夏國旗的商船,攔截之後,若沒發現違-禁-物品,例如槍支彈藥,最多隻允許“購買”船上三分之一的貨物。
這已經是英國人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李謹言聞訊,隱約猜到這其中可能和趙福仁那件事有所關聯,具體如何,還要問一問樓大總統才能知曉。
一月二十二日,大年除夕
關北城中家家戶戶忙着過年,李府也不例外,但在三夫人接到孫清泉從蘇州發來的電報後,喜慶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
看到電報上的內容,三夫人直接暈了過去,三老爺也跌坐在了椅子上,臉色蒼白。
李謹銘夫婦聞訊過來,三夫人正被掐着人中,悠悠轉醒,剛睜開眼,就痛哭失聲。李謹銘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電報,上面只有四個字:錦書病歿。
在蘇州,孫清泉發出電報後也在房間中沉默許久,孫夫人卻吩咐管家,立刻警告知道這件事的下人都閉緊嘴巴,尤其不能讓少爺和小姐知道。
“若是露出一絲口風,可別怪我心狠。”
管家答應着下去了,孫夫人的臉色依舊很不好看,實在是李錦書的死因太不光彩,之前有一個許逸文,之後又和三四個進步青年不清不楚,毀了名聲,還鬧得爭風吃醋,結果因此殞命!
若不是有孫清泉壓着,報紙上還不知道會怎麼寫!
在電報中還要遮掩,只要想一想,孫夫人就氣得胸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