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年,公曆1915年3月9日,德國公使辛慈乘車秘密抵達關北,隔日便前往大帥府拜會樓逍。兩人在書房裡進行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密談,除了樓逍與辛慈本人,凡是在場的人,包括德國駐北六省領事,都對談話內容三緘其口。
密談結束後,辛慈立刻動身返回京城,回京當日即給國內發出一封電報,電報稱他同樓逍進行了一次十分愉快的會面,這個華夏最強大的軍閥對德意志帝國十分友善。
“他曾在德國五年,接受過普魯士軍事教育,比起英法,他更加傾向帝國……遺憾的是,他無法代表華夏同德國結盟,但在其他方面,他願意爲帝國提供一定的支持……當然,作爲回饋,德意志也需要有所表示。”
這封電報發回德國之後,引起了德皇威廉二世的重視。
歐洲的戰況不容樂觀,同盟國與協約國都沒有預料到,原本計劃幾個星期的運動戰,竟然會演變成一場艱難持久的陣地戰。
雙方全都準備不足,尤其是在塹壕戰初期,挖掘戰壕的士兵,因爲手頭沒有工具,竟然要到戰場附近的村莊去借鐵鍬。相比起協約國,同盟國,尤其是德國的工兵鏟,在這場塹壕戰一開始就發揮出巨大的作用,並且在戰爭末期德國的塹壕突擊隊中繼續發光發熱,成爲德國大兵手裡的一大殺器。還有用華夏噴火器武裝起來的噴火兵,在戰場上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但這只是陸地上的戰鬥,在海面上作戰,德國並不具備優勢。而在非洲戰場,德意志更是接連失地。
爲此,威廉二世不得不慎重考慮辛慈的提議。
在辛慈等待國內的回覆時,宋武一行抵達了關北。
和之前幾次北上不同,這次宋武乘坐專列前來,除護衛外,同行的隨員就有二十多人。沿途停靠車站,更打出南六省的旗幟,不少記者由此得知宋少帥北上,紛紛涌向車站。雖然列車停靠時間不長,宋武本人和部分隨員還是接受了一些記者的採訪,通過記者的紙筆,對外放出他北上的消息。
“我和樓長風是親戚。”宋武對山東一家報紙的記者說道:“他的夫人可是我的表弟。”
看到這篇報道的人,盡皆咋舌。
李三少是宋武的表弟?李家和樓家是姻親,和宋家又是表親?一時間,李謹言和李家都被推到了風頭浪尖。
鑑於樓少帥之前的種種表現,記者們不敢去追李三少,只能想方設法從李三老爺的嘴裡問出個究竟。
自從李錦書出國,李慶雲一改往日作風,行事變得低調,如今更是將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家化廠的經營上,對這些總是時不時會冒出來的記者疲於應付。三夫人忙着給李謹銘定親,更是無暇理會他們。府裡下人經過最初的新奇之後,也漸漸對這些問個不停的記者感到不耐煩了。
“老爺,總要想點辦法。”
三夫人把李謹銘的庚帖仔細收進匣子裡,她看好了兩家姑娘,一家是北六省知名的鄉紳,前朝家中出過五品的文官,姑娘的祖父還是前清的進士,家世匹配得上,姑娘長得端莊秀氣,三夫人見過兩次,印象很好。另一家的家世稍差一些,不過姑娘的父兄都在軍政府裡工作,姑娘上過兩年學堂,行事大方利落,說起話來爽利卻得體,三夫人便也動了心思。
事到如今,三夫人不得不承認,她之前的確把李錦書寵壞了。看看人家的姑娘,再看看錦書,根本就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當初送她出國自己還捨不得,如今再看,多虧聽了謹言的,否則錦書就算能嫁進個好人家,日子恐怕也不會太好過。
孃家和婆家怎麼可能一樣?
姑娘在孃家千好萬好,到了婆家,不說如履薄冰,開頭一兩年也總是要事事注意。
三夫人又想起了李錦畫,李老太爺的孝也出了,親家來催幾次,錦畫出門的日子就定在六月。這姐姐還沒着落,妹妹就先出嫁,哪怕三夫人總安慰自己要想開些,卻還是忍不住嘆氣。
“等過了這段日子估計就好了。”
丫頭送上熱毛巾,李三老爺拿起來覆在臉上,又擦了擦手。
“過段日子是什麼日子?”三夫人斜了李三老爺一眼,“要不老爺去找侄子幫忙……”
“不成。”李三老爺搖頭,“你在家裡不知道,這幾天外頭不太平,咱們侄子也不安生,還是少去給侄子添亂。再說又不是什麼大事,能應付就應付,應付不了不理不就行了?”
“也是。”三夫人也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欠考慮了,不該在這個時候再給侄子添麻煩。
“仔細想想,侄子幫了咱們不少了。還是娘說得對,人得知足。”
李三老爺提起在後院佛堂裡的老太太,三夫人也點頭,將這件事暫時揭過去,轉而和李三老爺說起李謹銘定親的事情。
“老爺也看看,這兩家姑娘我瞧着都不錯……”
三月十四日,宋武乘坐的專列抵達關北。
由於一路上大張旗鼓,還特地在報紙上提及到達關北的時間,北六省軍政府想裝糊塗,當不知道他是今天來都不行。
樓少帥遇刺的事還沒查明,牢房裡還關着一個宋家的探子,宋武又趕在這個時候來,光是想想都覺得頭大。
“少帥,我也要去車站?”
樓少帥掛上佩劍,拿起手套,“不想去,就不去。”
看着一身軍禮服,正戴上軍帽的樓少帥,李謹言搖搖頭,“還是去吧。”
宋武都在報紙上說他和自己是表親,如今多少雙眼睛都盯着,宋武到關北,他不去接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事後又要給某些有心人左牽右扯的機會。
鑑於刺殺事件剛過去不久,站臺上的警衛力量比往日增加一倍有餘,荷槍實彈的北方大兵,拿着警棍的警察,進站出戰的人羣說話聲都低了許多。
火車的汽笛聲響起,咔嚓咔嚓的車輪轉動聲漸息。
掛着南六省旗幟的車廂率先打開車門,一列南方大兵在車廂旁站定,宋武走下了火車。
同樣是一身軍禮服,同樣的高大挺拔,兩名少帥互相敬禮,握手寒暄的短暫瞬間,又謀殺了不少記者的鎂光燈。
李謹言依舊是一身長衫,宋武和樓逍握手之後,轉頭笑着對他說道:“表弟,別來無恙?”
“託福,一切都好。”李謹言臉上在笑,心裡卻在腹誹,明知道宋武是故意的,他也不得不附和。
不管姓宋的在打什麼主意,總之他接着就是。
接不住了……就放樓少帥。話說他是第幾次想這茬了?好像對上宋武,他每次都想放少帥來着……
宋武一行坐上大帥府安排接人的車,看着在前方開路的兩輛挎鬥摩托,都有些新奇。
“這是咱們自己設計生產的?”
咱們自己?
李謹言忍不住嘴角一抽,這人果真不是一般的自來熟。不過挎鬥摩托也算不上多大的秘密,不用像醜八怪一樣。在英國的“水櫃”走上戰場之前想方設法的保密。
“是用美國的哈雷摩托改裝的。”李謹言見樓少帥沒有開口的意思,不得不接話道:“不過現在北六省的工廠已經能生產了。”
“哦。”宋武點點頭,接着說道;“既然大家是親戚,要是可以的話,表弟能不能送表兄兩輛?”
聽到宋武的話,李謹言一口氣哽在喉嚨裡半天沒吐出來。
“宋兄開口,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樓少帥突然出聲,宋武轉過頭,神色微動。
見宋武和樓少帥搭上話,李謹言沒有再開口,車子一路行至大帥府門口停下,李謹言已經被樓逍和宋武兩人話中的機鋒弄得腦袋發暈。
十句裡至少有三四句他聽不明白,或者該說,字面的意思他能聽懂,但暗地裡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接風宴早已安排好,樓逍和宋武就坐,李謹言坐在樓少帥的身邊,北六省軍政府和宋武的隨員另開了兩桌,菜餚的熱氣和酒香一同蒸騰,觥籌交錯間,很多在正式場合不能述之於口的事,都在酒桌上出口入耳。
李謹言向宋武及幾名重要隨員敬過酒後就放下酒杯,專心吃菜,擺明不參與樓逍和宋武之間的話題。這些政治上的彎彎繞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他也未必能達到樓逍和宋武的一半。
不懂就不說。
一知半解的插言,唯一的結果就是讓人笑話。
李謹言專心吃飯,樓逍和宋武喝了幾杯酒,事情說得差不多,看着李謹言一口接一口的樣子,也覺得餓了。
大帥府的廚子相當瞭解樓少帥的飯量,直接給這桌送上一整盆白米飯。
樓少帥接過李謹言盛好的飯碗,埋頭開吃,宋武在樓家吃過飯並不覺得奇怪,倒是第一次看到樓少帥吃飯樣子的南六省軍政府官員被嚇了一跳。隨後,廚房給每桌都送上同樣滿滿一盆米飯,放下酒杯的北六省文武官員們同樣捧起飯碗大口開吃,一片風捲殘雲,南六省衆人的心裡都升起一個疑問,難不成飯量也是北六省選拔官員的考覈項目之一?
和這樣好胃口的人同桌吃飯,不知不覺的就會吃撐。
等到宴席結束,宋武的隨員沒有一個不是一邊走一邊打飽嗝的。
在來北六省之前,他們不少人都聽說和北方人比酒量不是容易事,卻沒想到,上了大帥府的飯桌,不只比酒量,連飯量都要比啊……
隨員們都被安排住進了旅館,宋武和幾名南方大兵留在了大帥府。
醒酒之後,樓少帥和宋武走進書房,裡面的燈一直亮到深夜。
樓少帥回到房間時,李謹言已經抱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或許是喝了酒的關係,他的呼吸間還帶着些酒香。
大手撫上李謹言的臉頰,或許是掌心的溫度讓李三少覺得舒服,在睡夢中無意識的湊過來蹭了蹭。
一聲低沉的笑,稍縱即逝。
樓少帥側躺在牀上,將李謹言連人帶被的抱進懷裡,閉上了雙眼,很快,房間中恢復了寂靜。
接下來的幾天,宋武除了和樓逍談事,偶爾也會來找李謹言。
“想要參觀工業區?沒問題。”
恰好廖祁庭從南方回來了,李謹言直接把宋武“塞”給了廖祁庭。
“廖副總,這是集團交給你的重要任務,一定要好好完成。”
廖祁庭:“……”
讓他帶着宋武參觀工業區?他在南方几個月,這段時間關北城的工業區規模擴大兩倍有餘,他自己進去恐怕都找不着北,還要他帶人蔘觀?
撂挑子不幹?
明顯不符合廖七少爺的行事作風,參觀就參觀,找個熟悉的人,前方帶路!
於是,原本是廖祁庭帶路,宋武參觀,變成了家化廠的陸經理做“地陪”,廖七少爺和宋少帥一起參觀……
工業區也不是白參觀,在啓程返回南六省之前,宋武和李謹言口頭達成一系列合作意向,包括在南方建立工業區,從關北購買機械,引進技術開廠等。
如今歐洲工業開始陸續轉向軍工,加上一些限制,想要大批量的購買機械車牀並不是件容易事。
美國人倒是願意賣,但宋舟和宋武都沒太多和美國人打交道的經驗,再者說,隨着歐洲開始限制對外機械出口,美國洋行的價格不說一天三變也是節節攀高。
參觀過關北的機械廠之後,宋武就決定從北六省購買機械,只憑他自己無法同李謹言簽訂正式合同,必須經過宋舟同意他才能動用這麼大一筆資金。
如今的南六省就像是三年前的北六省,少帥只是少帥,坐鎮的始終是宋大帥。
宋武離開前終於提起被關起來的南方情報人員。讓李謹言驚訝的是,他提起這個人不是爲了讓樓逍放了他,而是殺了他。
“來之前已經查明,他背地裡投靠了英國人。”宋武的臉上在笑,笑容卻未達眼底,“這樣的人該殺。另外還有一件事……”
宋武湊到樓逍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長風兄,若你信得過,可以到大連的戰俘營去查一個叫織子的女人。”宋武說道:“不出意外,她被抓起來時應該在大島義昌身邊。”
“日本人?”
“這個女人是日本人沒錯,但我和你提起的那些人卻是不折不扣的華夏人。”
“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爲了這個國家。”宋武端正了神情,“我必須承認,我至今仍想和你一較高下。但是,不能驅除外侮,強國富民,爭起來又有什麼意思?”
樓逍沒有出聲,只是看着宋武,敬了一個軍禮,“一路順風。”
宋武回禮,“多謝,保重!”
汽笛聲中,列車駛出站臺,李謹言站在樓逍身畔,看着火車一路遠去,想起宋武剛剛的話也有些失神。
驅逐外侮,強國富民,應該是這個時代所有華夏人的希望吧……
心思飄忽間,手腕被握住,擡起頭,只能看到樓少帥那雙深黑色的眸子。
“回家。”
李謹言笑了,“好,回家。”
三月三十日,辛慈終於收到國內的電報,隔日便以德意志駐華全權公使的身份聯合奧匈帝國駐華全權公使,共同照會華夏政府,願意將兩國在華夏設立的租界與華夏政府實行共管。
名爲共管,實則是將租界內的兩國駐軍全部撤離,除領事館中工作人員,其餘“政府”人員也一概撤走。協議達成後,華夏可在租界內駐軍,租界警察也由華夏政府管理指派。
在保證兩國在華僑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的前提下,德意志帝國和奧匈帝國同時放棄平民在華夏的治外法權,即除外交人員外,兩國僑民不再於華夏享有領事裁判權,必須遵守華夏法律。
四月二日,華夏民主共和國,德意志帝國和奧匈帝國正式簽署協議,這份被後世稱爲“乙卯條約”的協定,被視爲華夏收回各國租借的開端,也成爲日後部分歷史學家認定華夏在一戰時同德國結盟的一個有力證據。
乙卯條約一出,英法等協約國猶如被當頭砸了一棒。讓英法等國陷入了十分尷尬境地。
他們無論如何不願意放棄本國在華夏的租界,但德奧首開先例,他們若想繼續同華夏政府保持“友好”關係,就必須慎重考慮是不是該做出讓步。
德國在華夏只有天津和漢口兩個租界,奧匈帝國更是隻有天津一個租界,不說英國,光是法國的在華租界數量,就超過了兩國的總和。
加上德國被英國艦隊封鎖了海上貿易,這些租界的存在與否並不能對德國本土產生多大的影響,而英法則不然,一旦和德奧一樣與華夏政府實行租界共管,他們失去的利益絕不是一星半點。
但若不做出讓步,恐怕華夏當真會倒向同盟國一方。
華夏同俄國接壤,一旦華夏對俄國宣戰,德國必將配合加大東線的攻擊力度,到時,戰場的局勢將如何發展,沒有人能預料得到,唯一能肯定的是,協約國軍隊在西線承受的壓力必然驟增。
朱爾典立刻給國內發了電報,法國公使康德也同時行動,俄國公使庫朋斯齊也沒落半步,就在這時,又一個壞消息傳來,身爲中立國的意大利,竟然也緊隨德奧腳步,宣佈將天津意租界同華夏實行共管。
確認消息屬實,朱爾典氣得差點吐血,白廳不是有消息說意大利正秘密同協約國接觸嗎?怎麼會突然做出這個決定?
事實上意大利也有些無奈,畢竟拋給協約國的媚-眼還沒得到迴應,和德國簽訂的盟約就擺在那裡,德國人人開口了,不答應行嗎?況且華夏的商品對意大利也有相當大的吸引力,只是放棄一個對本土沒有多大影響的租界,完全不成問題。
就這樣,繼華德奧三國協定之後,華意條約也隨之簽訂,鑑於意大利在不久後加入了協約國,凡爾賽會議上,華夏代表面對英法美等國代表的責問,態度鮮明的表示:“當初同華夏簽訂乙卯條約的不只是德意志和奧匈帝國,還有意大利!”
在乙卯條約的影響下,樓逍遇刺的風波漸漸淡出國人的視野,雖然主謀尚未查明,但對此刻的北六省和華夏來說,這件事懸而未決或許比查得一清二楚更加有力。
況且懸而未決只是對外,事實上,真正的幕後主使早已浮出水面。在樓逍遇刺之前,日本參謀本部曾向華夏派遣了一名叫做本莊繁的武官,他原本的目的地是歐洲,因爲土肥原身死,便主動向上級請命前來華夏。
在京城,本莊繁見到了阪西武官,進而拜在阪西門下。他的華夏語說得極好,成爲繼土肥原之後又一名深得阪西讚賞的日本諜報人員。
本莊繁也同土肥原一樣,將目光盯準了北六省,只不過他的野心和膽量比土肥原更甚,直接將樓逍定爲了目標。
“樓逍死,則華夏將亂,朝鮮之亂可立解,樓逍活,則可趁機挑撥英華矛盾,於帝國也百利而無一害。”
日本人一直在冒險,在賭博,阪西武官將本莊繁的話原封不動的發回了國內,得到了准許照計劃實行的命令。
就這樣,本莊繁開始四處奔走,在京城,在上海,他比土肥原更加小心謹慎,但卻終究百密一疏,爲了同華夏幫派人員聯繫,他找到了一名在浪人口中極富“愛國精神”的日本商人日向,而日向的背後,卻是今井一郎。
可惜日向只能打聽出本莊繁買通殺手,是爲刺殺一名華夏官員,刺殺目標具體是誰,卻是在北六省刺殺事件之後才得知。
宋武將本莊繁的存在告訴了樓逍,而樓逍也藉此得知了今井一郎等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