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年,公曆1913年2月5日,農曆大年除夕
一大早,關北城外的收容所裡就忙開了。聽說言少爺今天要過來,收容所裡的每個角落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地板不用打蠟,都擦得光亮。
自從清理掉那些刺頭和無賴之後,收容所裡的秩序一直很好,裡面的人也沒閒着,每個人都想方設法的找些活做。有收容所的管理人作保,他們還從工廠裡接到了糊紙盒一類的工作,按件算錢,每天也能賺幾十文。
李謹言從一開始就在給這些人灌輸一個觀念,只要有手有腳,就沒人是廢人。自己賺錢穿衣吃才踏實!收容所不會永遠收留他們,總有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從創辦到如今兩個多月,關北城外的收容所已經逐漸走上了正軌,掛上軍政府的牌子之後,更是被時政要聞等報紙連番報道,還引來了不少外國記者,其中就有紐約時報的記者。他當初在滿洲里和樓逍有過交談,可惜爲此撰寫的報道沒能發表,如今隨着樓逍的名聲大噪,他再度被派來了北六省,這些開辦在城外的收容所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在參觀瞭解之後,一篇題爲“另類的東方軍閥”的報道刊登在了新一期的紐約時報上。
雖然不是在第一版,報道也不長,卻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國內的一些大報更是接連轉載這篇報道,一時之間,北六省,樓家父子在國內又大大的出了一回風頭。只是這一次,李謹言的名字也出現在了衆人的視野之中。
和廖家並稱的北方李家的少爺,在北六省興辦實業,產品遠銷國外,和美利堅等國的洋行都保持着良好的關係。很多人還發現,目前國內賣的極好的香皂,還有讓女人們趨之若鶩的雪花膏和口紅,都是出自李謹言手下的工廠。還有洋人們喜歡的肉罐頭,也是他的工廠裡生產的。
人們開始對李謹言產生好奇,他的年紀相貌,經商的手腕,以及和樓逍的關係,突然之間,李三少爺成爲了衆多報紙追逐的焦點。
不過這種好奇很快就被南北政府準備在三月重啓和談的新聞取代,李謹言也因此大大鬆了口氣。
2月5日上午,李謹言召集各個工廠經理和車間主任開了一場“年會”,會上總結了上一年的工作,並宣讀了新一年的發展計劃。同時要求每個工廠負責人都要嚴格依照之前對工人承諾的,將每個季度扣下的工錢如數發給工人,同時按照工人在工廠裡做工的時間發放獎金。
“滿一年的,十二塊大洋,半年的六塊,以此類推。”
除獎金外,李謹言還決定工業區建成後開辦蒙學和小學,招收工人子弟和收容所裡的孩子,再創辦一所夜:校,專門教導工人們讀書識字。
“不要求每個人都考秀才,”李謹言語氣輕鬆的說道:“但至少要會寫自己的名字,能看懂工廠的規章,讀得懂機械操作說明。若是有上進的,學得好的,日後去上關北中學,北方大學,甚至送去洋人的地界學習都不是問題。”
“言少爺,這學校裡的先生去哪裡找?”陸經理問道。
“收容所裡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那些自願來幫忙的學生不就是現成的先生?”李謹言在看到那些青年學生給收容所裡的孩子上課時,就起了創辦學校的念頭,民族的興旺,重在工業,工業的基礎則是人才,人才從哪裡來?教育!
在這一點上,李謹言十分認同德國人的觀念,教育是工業的根本!當然,目前的華夏還沒有條件實現全民義務教育,就算在後世,也有很多貧困山區的孩子一輩子都沒摸過書本。但他至少能從現在開始改變這一狀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個時代不乏看得深遠的有識之士,缺少的只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會議結束之後,李謹言按照計劃去了收容所。
車子開到收容所的大門前,早就等在門邊的幾個孩子立刻朝身後叫道:“言少爺來了!”
李謹言被嚇了一跳,這架勢怎麼像見到鬼子進村似的?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剛邁步走進大門,就見院子裡站滿了人,幾個老人被扶着走出人羣,身上穿着乾淨的土布棉襖,花白的頭髮鬍子也不像剛來時糾結成一團,他們走到李謹言跟前,也不說話,直接朝李謹言彎下了腰,其他人一樣沒有出聲,彷彿事先約定好了一般,烏壓壓的都跪了下來。
“老人家,這使不得!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李謹言被嚇到了,連忙去扶身前的幾個老人,卻不想扶起這個,顧不上那個,急得滿頭是汗。好說歹說,才總算讓衆人都站了起來。
“言少爺,”一個老人開口說道:“若不是你,老朽等人早已成了一坯黃土,一飯之恩尚要涌泉相報,活命之恩,更是無以爲報。”
“老人家,這話折煞我了。”李謹言被說得臉紅,“我只是,只是……”
“知恩圖報方爲人,知恩不報是畜生所爲。”老人繼續說道:“言少爺,這份禮只有你才受得起!可嘆老朽年邁,若不然,鞍前馬後也能報答一二。”
李謹言扶着說話的老人,感動之餘,腦子裡蹦出了一個想法,眼前這位老者不也是現成的先生?現今華夏崇尚西學,國內有一個世界語傳習所,正打算在全國範圍內普及世界語,這並不是壞事。學他人之長,補己之短,也是發展的必要。可有些人卻不分好壞,將華夏的傳統全都視爲糟粕,甚至想用所謂的拉丁字母取代傳承了千年的漢字,簡直是不知所謂,可笑至極!
學習洋人的科學技術,不代表就要拋棄自己的民族文化!若是華夏傳統被一概捨棄,全部效仿西方,那這個民族還配稱爲炎黃子孫嗎?
“老先生,實不相瞞,我打算在城外創建幾所蒙學和小學,對工廠子弟和收容所裡的孩子,學費一律全免,今後還會陸續招收其他學生,現在正缺少教書的先生,不知老先生是否肯擔任中文教習一職?”
“言少爺可是說真的?”老者問後遲疑了一下,“現今崇尚西學,言少爺所辦也是西式學堂?老朽只習得詩書古文,恐難以勝任。”
“學堂的確是效仿西方學校,”李謹言笑着說道:“不過教授的內容,卻不能一概都效仿西方……”
這天下午,李謹言走訪了城外的所有收容所,每個收容所都發生着同樣的事情,李謹言驚訝感動之餘,也覺得愧疚,回到家時心情依舊無法平靜。
他做的還不夠,遠遠不夠!
除夕家宴,李謹言難得喝醉了,好在李三少的酒品很好,只是坐在那裡一個勁的笑,若不是他主動去抱被打扮得像個大紅包的樓二少,還沒人會發現他此刻已經醉得雲裡霧裡了。
“這孩子。”樓夫人將樓二少交到奶孃懷裡,讓丫頭拿走李謹言面前的酒杯,“怎麼醉成這個樣子,也沒吃多少東西,當心夜裡難受。”
李謹言沒說話,繼續笑,笑得樓夫人忍不住去掐他的臉,結果被樓少帥擋住了。
“娘。”
“怎麼,我兒媳婦招人稀罕,還不許我掐兩下?”
貌似,樓夫人也有些喝高了。
樓家父子互看一眼,樓大帥去拉樓夫人,樓少帥直接把李謹言抱了起來,轉身回房。
至於家宴,反正餃子吃過也算是過了年。
回到房裡,丫頭送來熱水,樓少帥親自擰了帕子給李謹言擦臉。溫熱的水汽沾上肌膚,李謹言舒服得哼了一聲,眼睛半睜半閉,似乎在看眼前的人,又似乎完全沒有焦點。
樓少帥解開李謹言長衫的領口,拿着帕子的手繼續向下,不想突然被李謹言握住了手腕。樓少帥擡起頭,李三少咧開嘴笑得正歡。
“……”
對視兩秒,樓少帥確定,眼前依舊是個醉鬼,於是,繼續擦。
“少帥,”李謹言突然伸手勾住了樓逍的脖子,另一隻手一下拍上了樓逍的臉,當真不是一般的膽大包天。
樓少帥的動作停住了。
“少帥,長風?”李謹言呵呵笑着,乾脆整個人都攀上了樓少帥的肩膀,做了一件他之前從來都做過的事情,主動舔了一下樓少帥的耳垂,斷斷續續的念着:“長風……我……”
樓少帥沒有說話,仔細聽着李謹言的喃喃自語,可李三少卻突然不說了,繼續朝他呵呵傻樂,一條腿還架上了樓少帥的腰,無意識的蹭啊蹭。事實上,他只是覺得熱,想要找個涼快點的地方,卻不想因此點了一把大火,直接把他整個人都燒着了……
褐色的軍裝,白色的裡衣,晃動的牀帳,臥室外,丫頭們正圍着炭爐烤栗子,窗外,黑色的天幕中綻放開絢爛的煙花,鞭炮聲響成一片。
除夕夜,辭舊迎新,又是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李謹言是在腰痠背痛中醒來的,轉頭去看牆上的的自鳴鐘,十點,再一轉頭,看到了推門進來的樓少帥。
樓逍難得沒穿軍裝,一身藏青色的長衫,倒讓他穿出了玉樹臨風的味道。李謹言看了他一會,咬咬牙,果然羨慕嫉妒恨啊!
“爹孃還沒起身。”樓少帥走到牀邊坐下,大手擦過李謹言的發頂,“頭不疼?”
李謹言眨眨眼,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
“昨夜你喝醉了。”手指梳過李謹言的發,“說了一些話。”
他說了什麼?李謹言拍拍腦袋,用力去想,可想起來的所有畫面都讓他的臉發燒。
“那個,我喝醉了嘛。”李謹言乾笑兩聲,“醉話,醉話而已。”
“是嗎?”樓少帥的語氣不置可否,卻沒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是告訴李謹言,他明天就要隨部隊開拔,前往連山關。
“少帥,到底是演習還是真要打仗了?”李謹言忍不住問道:“是不是打日本人?”
在李謹言滿懷期待的目光,樓少帥揚起了一邊的眉毛,大手在李謹言的下巴上勾了一下,“你猜。”
李謹言:“……”
話說,他是被調戲了?眼前這是樓少帥?他一定是宿醉還沒醒!
大年初二,樓少帥隨軍隊開拔,北六省的政務又移交回了樓大帥手裡。看着堆在桌子上的文件,樓大帥突然有一種兒子出去打仗,就是爲了把政務丟給他的錯覺。
樓夫人和展夫人一起準備樓二少的百日宴,李謹言收到了北六省總商會的邀請函,大年初六,北六省總商會重新推選會首,請李謹言務必出席。
“會首?”
拿着邀請函,李謹言總覺得這會首推選得有些突然。按理來說,就算要推選會首也應該等到正月十五以後,這還沒出正月就鬧這麼一出,看來商會裡面也不太平,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在推選會首的當天,李謹言早早就到了鼎順茶樓,發現大部分人都已經到了,二樓的十幾張圓桌前基本坐滿了人,除了喝茶吃點心,大都在竊竊私語,見李謹言進來,目光齊刷刷的看了過來。
李謹言暗地裡琢磨,眼前的場面怎麼看怎麼不像是推選商會會首,倒像是黑社會推舉大佬。
是他想多了吧?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更是讓李謹言措手不及,等到商會衆人到齊之後,前會首,泰和錢莊的吳老闆站起身,拱手向衆人示意,言道自己年老體衰,不堪重任,今日召集大家前來,只爲推選新會首,帶領北六省商界繼續進步,長足發展,迎向更加光輝燦爛的明天。
“此次推舉會首,不限年曆,家資,只推有能之士。”
吳老闆話音一落,立刻有幾名商會大佬起身,公推李謹言擔任新會首。
“三少年紀雖輕,經商手腕一流,品德處事多爲人稱道,乃我等楷模,堪當此大任。”
聽到這番話,李謹言的下巴好懸沒掉在地上。
他本以爲自己只是來走個過場,打個醬油,做個羣衆演員露個臉,怎麼突然就成了主演?好像沒誰潛-規則他,他也沒潛-規則誰啊?
推舉他做會首?那他要不要把腿架到凳子上,霸氣側漏一下?
最終,在沒有出現任何競爭者的情況下,李謹言以全票通過的方式,成爲了北六省總商會的新一任會首。
“吳老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被趕鴨子上架,他總得知道原因吧?
“三少年輕有爲,推舉您做會首,乃是人心所向。”
看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的吳老闆,李謹言半天沒說出話來,這話騙小孩子呢?
“吳老闆,我想大家最好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有什麼事也好商量,是不是?”
“三少說的對。”吳老闆依舊在笑,只是略微壓低了聲音:“三少,聽說軍政府打算成立官銀號?”
“吳老闆的消息很是靈通啊。”聽他提到官銀號,李謹言心頭一動,這老狐狸是開錢莊的吧?國內的錢莊本就在走下坡路,北六省官銀號一開,勢必要對這些錢莊造成更大的衝擊。
畢竟以前只和洋人的銀行競爭,現在卻是和有官方背景的自己人競爭,誰佔優勢可謂是一目瞭然。
“在下想請三少幫個忙。”吳老闆笑着說道:“是否能幫鄙人及商會中的一些同行引薦官銀號的總辦?”
引薦官銀號總辦?他說怎麼突然給他嘴裡塞這個大一個甜棗,原來目的在這裡。不過這些老狐狸的目的恐怕還不只於此。
李謹言想了想,眼珠子一轉,好啊,引薦就引薦。和白寶琦任午初對上,這些老狐狸也別想佔到多大的便宜。
至於這個會首,既然他當了,那就應該乾點實事,對不對?
到時,這些老狐狸可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