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年,公曆1917年1月15日,農曆臘月二十二
隔日便是小年,關北城內的幾條商業大街比去年還要熱鬧。街上的行人絡繹不絕,電車的當當聲,小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聲交織在一起,人羣中還有不少高鼻子洋人,很多還穿着長衫,用着或流利或蹩腳的華夏語和熟悉的人互相拜年。
無論信仰爲何,既然到華夏生活,都要學會入鄉隨俗。
走在街上,遠遠就能看到包子鋪前的熱氣,聞到燒餅的芝麻香,賣糖葫蘆的小販沿街吆喝,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形成一片白霧,皮帽子上都掛了一層白霜。
帶着孩子的,不會捨不得兩三個大子,給孩子買串糖葫蘆,稚嫩的笑聲能讓人甜到心裡。
關北百貨大樓裡更是人山人海,收音機櫃臺前,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拿出賣報紙積攢的工錢,給家裡買了一臺收音機,餘下的錢,還能給娘和妹妹扯些漂亮的花布,做身新衣服。
在關北,和男孩一樣的半大孩子還有不少,他們有的是跟隨父母從外省遷移而來,有的乾脆就是逃荒。做工雖然辛苦,男孩一家卻都心懷感激。比起剛到關北時的一貧如洗,如今一家人頓頓都能吃飽,還住進了新房子裡。
男孩始終記得娘告訴他和妹妹的話,“咱們一家都要記得,如今的日子是誰給的。讀書認字是爲了明理,若是學成忘恩負義之輩,書讀了還不如不讀!”
街上的人實在是太多,大帥府的車開到二夫人的住處,足足比以往多用了近半個鐘頭。
李謹言到時,碰巧趕上枝兒也在,正和二夫人說拍電影時的事,說到有趣時,二夫人笑得停不住,用手帕擦着眼角笑出的淚,回頭見李謹言走進來,招手道:“快過來聽聽,怎麼有這麼好玩的事。”
“言少爺。”
見到李謹言,枝兒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年多不見,她的變化着實不小,一身新式的旗袍,黑色長髮燙成時興的樣式,笑起來整個人都明豔了許多。如今的她,與剛從南方回來時有着天壤之別。誰也無法將眼前的女子同那個歷經磨難的姑娘聯想在一起。
脫胎換骨,不外如是。
唯一不變的,就只有一對清亮的眸子。
“什麼事說得這麼開心?”
李謹言坐到沙發上,從盤子裡拿起一塊點心,三兩口下肚,又拿起一塊。最近二夫人喜歡上了做點心,說是和家裡新請的點心師傅學的。做出來的點心一點也不甜,只是酥酥的鹹香。
“慢點吃,都二十了,還這麼毛躁。”二夫人笑着給李謹言擦掉臉側的點心渣,“中午沒吃飯?”
“吃了。”李謹言轉過頭,故意裝出一副苦臉,“可大帥府沒有這麼好吃的點心。”
“你啊,專門來尋孃的開心是不是?”
“娘,兒子哪敢?”
“還貧嘴,着實該打!”
話雖這樣說,二夫人臉上的笑卻一直沒消失。
吃過了三塊點心,李謹言擦擦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樓夫人喜歡祁門紅,二夫人卻喜歡君山銀針,都是好茶,要說這兩種茶有什麼不同,李謹言絞盡腦汁,能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顏色不同。
當初對着二夫人說出來時,差點被二夫人拍了一巴掌。按照白老的話來說,再好的茶,到李謹言嘴裡,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幾位老先生中,章老最愛茶,還曾給李謹言“惡補”過相關學問,結果證明,牛牽到天邊也是牛,想要讓“滿身銅臭”的李三少搖身一變,成爲一個樣樣拿得出手的“雅人”,的確有相當大的難度。
又坐了一會,李謹言就從枝兒口中得知,關北電影公司拍攝的官場電影將在年後上映,一對從美國回來的兄弟還做出一部很有趣的短片,雖然只有短短兩分鐘,只是幾個簡單的圖形變換,沒有聲音,也沒辦法公開放映,卻讓電影公司經理和其他人都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聽到這裡,李謹言嘴巴都張大了,假如他沒理解錯,這應該是動畫片吧?
最早的動畫片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李謹言壓根不知道,他只知道民國時期著名的鐵扇公主,還有後來的神筆馬良,大鬧天宮,都是華夏曆史上最有名也是最具有特色的動畫作品。
不過那也是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了吧?
李謹言又詢問了枝兒一些相關情況,越聽嘴巴越合不攏,原來他手底下還有這等猛人?之前爲什麼沒發現?
聽到最後,李謹言決定親自去關北電影公司一趟,無論如何,這樣的猛人都要親自見一面,說不準就是歷史上的某位大師,只是不在他的記憶中而已。
在二夫人處吃過晚飯,李謹言才乘車返回大帥府。他前腳剛下車,啞叔後腳就到了。
展開啞叔遞給他的幾頁紙,李謹言的眉頭蹙了起來。之前曾經在報紙上污衊北六省賣國的那個撰稿人,竟然死了,就死在自己家裡,還留下了一封遺書。
“確定是他嗎?”
啞叔點頭,示意李謹言看下一頁。第二頁上,記錄着這個人詳細的生平,他是個華夏人無疑,早年留學日本。歸國後專門在報紙上刊登評論文章,在南方的報界不大不小有些名氣。
接着往下看,李謹言看到了一連串和他有過接觸的人名,李錦書三個字赫然在列。而在那之後,還有一個熟悉的名字,樓氏西藥廠原一車間主任,趙福仁。
樓大總統遇刺,沈澤平沈老在西藥廠演了一場戲,當時,這個一車間主任的表現就讓李謹言有些提心,可事後經過追查,並沒發現太過特別之處,只是查明這人是個“官迷”。再後來,西藥廠的管理層洗牌,樓大總統把連同這個趙主任在內的人都從廠中調走,李謹言就沒再將這個人放在心上。
難道問題出在他身上?
“啞叔,這個趙福仁現在在哪裡?”
啞叔拿出紙筆,寫道:趙福仁在京城,兩人之間通過電報聯繫,中間還有個聯絡人。多虧查到了聯絡人,才摸到趙福仁這條線。否則撰稿人一死,所有線索便都斷掉了。
“啞叔,動手儘量快。”李謹言總覺得,若遲一步,事情還會生變。
至於其他人……李謹言垂下眼眸,無論是誰,做錯事,總要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