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教練的葬禮規模盛大,曾經他帶出來的那些已經退役的運動員都全部到齊,連在美國動完手術正在恢復階段的凌凱也坐着輪椅趕來。
初冬北京天空灰霾暗沉,第一場雪降臨時,入葬儀式已經結束,偌大墓園裡,陳教練的墓碑前只剩下他的妻子廖安和何翩然兩個人。
“師母,我送你回去吧。”站了很久,何翩然低聲說道,“已經很晚了。”
“是啊,是該回去了……”或許是之前已經哭得太多,廖安顯得很平靜,她緊了緊圍巾,“翩然,你是不是還在意最後他沒有等到你冠軍的消息?不要內疚了,生死就是這樣的。”
何翩然看着嶄新的墓碑,哽咽着說:“教練沒有看到我最後的得分,沒有等到我最後拿到冠軍的一刻……”
“不,不是的。”
她轉過頭,詫異地看着師母。
“其實,在你最後站穩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你一定會是冠軍,所以他沒有帶着遺憾離開,你給了他人生最後的一次驕傲。”廖安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更何況,在最後時刻,分數和榮譽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只有最純粹的美好送他離開,他心裡一定很開心。”
“真的麼……”
“相信我,孩子,你就是他的驕傲……對了,明天你叫上隊裡的人都來我家吧,你們教練有東西留給你們。”
何翩然含淚點了點頭。
第二天,所有人沒有缺席,大家擠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像從前聚在一起時的說說笑笑,沉默讓屋子變得壓抑,不知是誰先哭了一聲,低低的啜泣又再次此起彼伏。
“這些東西他早就跟我交代過,要親手交給你們,”廖安從房間內抱出一個不小的紙殼箱,幾個男的馬上迎上去把箱子接過來放在地上,“老陳一直有記訓練日記的習慣,從你們進國家隊的那天起,他每天都給你們每個人開始寫訓練日記,這箱子裡已經分類放好了,你們拿回家吧,我想這些東西對於你們的意義比對於我更重要……他也希望這些東西能見證你們每個人的成長……”
滿滿的箱子裡一共是幾十本日記,上面都寫好了名字,雙人和冰舞一對人在一起,女單和男單分開,裝得慢慢,大家開始找出自己的,每個人因爲入隊時間長短不同,數目也不一樣,舒涵和蕭旭鬆兩個人有十幾本,蘇薇只有兩三本。
大家隨手翻開,眼淚更加無法抑制。
可這裡卻惟獨沒有何翩然的。
“你跟我來和表姐同居的日子。”廖安把何翩然帶進了書房,“這些是你的。”
一個書櫃上,整齊得碼放着數十本筆記,書籍上標好了數字,還有一個工整的“何”字。
這些訓練日記被帶回了大家的宿舍,何翩然的最多,袁錚幫她把成箱的日記搬上樓,似乎是想安慰她幾句,可最後卻沒有開口就離開。
這個時候,每個人的悲傷都不是能用語言安慰的。
何翩然一直沒有勇氣打開那些日記,第二天,隊內要求所有人照常訓練,生平第一次,她在沒有任何不可抗力的原因下請假,餘教練說只給她一天時間,明天必須恢復正常訓練,何翩然明白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繼續訓練,繼續比賽,這樣纔是陳教練真正的心願,可是她卻又只想讓自己單獨安靜的坐一會兒,好讓回憶不那麼洶涌的證明現實有多麼殘酷。
下午的時候,她終於鼓起勇氣,翻開陳教練寫給她的訓練日記。
陳教練寫字不是很好看,字跡潦草,卻很有力道,他做事一項有條理,每一天的訓練都寫在上面,即使當天是節假日沒有訓練,他也會空出這一頁來,標記上假期或是其他什麼別的原因。
從第一冊開始向後翻,最初的日記已經有點泛黃,而後面的,仍然嶄新。何翩然讀得仔細,努力辨認他的每一個字,好像就是在和陳教練對話。
……
“天才!我發現了一個天才!她叫何翩然!從身體條件到天賦都像是爲花滑而生的女孩!”
……
“訓練很不順利,但我告訴自己要耐心,特別是打基礎階段,練滑行畫圖形每個孩子都會覺得枯燥,但只有滑行基礎好纔能有長足發展,翩然是個好苗子,我決不能埋沒她的天分。”
……
“今天,翩然在阿克謝爾兩週跳前完成了大一字的難度進入,姿態很好,只是膝蓋不夠直,我雖然高興,但還是讓她暫時先磨練好細節再急着加難度,可能她現在不明白,但將來,這些細節可能會改變她的人生……”
……
“過兩天就是世青賽了,我很緊張,緊張到胃疼得厲害,她倒像個沒事兒人一樣,照常訓練,真是,居然在心理素質上輸給自己的學生,老陳啊老陳,你是高興呢還是太高興了?這次世青賽機會難得,該準備好的一定不能疏忽,她第一次出國比賽,一定把明天收拾行李需要帶的東西記下來提醒她……”
……
“之前帶過的女孩子也有遇到發育關的情況,但我還是第一次暗恨自己不是女教練,否則至少能幫她分擔點壓力,心理和生理的變化一起施加,這對很多普通女孩都是個考驗,更別提花滑選手了,今天她發過來的數據我看過了,又長高了一釐米,長得實在太快,對跳躍影響太大,不過這已經是次要了,希望她自己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別的教練都是擔心選手不上進,只有我,擔心我的孩子把自己逼上絕路……”
……
“看着孩子站上冠軍的領獎臺,她笑着對我揮手,不知怎麼就掉了兩滴眼淚,還好離得遠,她沒有發現。這種感覺太美好了,她完成的不只是自己的心願,還有我的夢想,驕傲和自豪根本不足以形容這種感覺,我睡不着,一遍一遍的看比賽錄像……”
……
“技術上的失誤並不嚴重,其實她是緊張了,我能看出來。奧運賽季,不緊張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她,是奪冠的大熱門,她自己也一定很期待,我告訴她只要盡力就好……”
……
何翩然向後翻,翻到奧運會比賽結束,她登上世界之巔的那一天,上面只寫了日期,其餘空白一片,再往後翻,一天兩天三天都是如此,直到第四天,陳教練纔在日記上留下了潦草的一句論神殿的建立最新章節。
“這幾天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合上日記,何翩然在空無一人的宿舍裡嚎啕大哭。
陳教練去世後的一個月,隊內每個人訓練時的訓練服都是黑色的,胳膊上更是帶着黑紗,隊內氣氛壓抑得可怕,即便在合樂訓練滑歡快曲目的選手也都是在停下來的瞬間就收回臉上所有笑容。
主管領導王主任很擔心選手們的心理問題,還特意找了心理醫生和每個人單獨談話,最後心理醫生對王主任說:“每個人在第一次失去至親面對死亡的時候都會有一個接受現實的過程,這個情緒很難調節,但他們是專業運動員,心理素質都很好,給他們點時間就好了。”
的確,每個人的訓練都比從前更加刻苦認真,好像緊接着到來的大獎賽總決賽是一次祭奠,除了成績,每個人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能更好的告慰陳教練的安息。
林凡在何翩然出發前給她打了電話,林森也在之前親自出席了陳教練的葬禮,還有瓦倫蒂娜和夏天,伊維特和九原千代,以及所有何翩然的朋友都關心她目前的狀況,她告訴他們自己沒事,可以正常參加比賽,但在訓練時,何翩然卻經常一個神情恍惚撞到擋板,她的滑行速度太快,有時根本反應不過來。
王主任也單獨找何翩然談過,並表示如果她選擇退賽,冰協理解也支持,陳教練對於她來說早就超越了教練,而是父親般的存在,這種情況下,冰協當然會更人性化的替選手着想,不會逼她一定參加大獎賽總決賽。
何翩然感謝冰拒絕了冰協的好意。
她只想比賽,就像答應陳教練的那樣。
這次大獎賽總決賽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舉辦,機場候機沒有前幾次的歡聲笑語,因爲大雪導致飛機晚點,大家在機場坐到凌晨都有點困,許伊和何翩然依偎着就在座位上睡着了,等到飛機起飛,算上晚點和轉機的時間,抵達蒙特利爾時,距離比賽開始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時。
剛抵達酒店時,餘教練走到何翩然身邊說道:“今天我可以找王主任以領隊的身份陪你一起等分。”
一般大型國際比賽,都是有兩個教練一起陪伴等分,如果只有一個主管教練或者只來了一個,冰協官員有時候會象徵性的坐在旁邊。
之前,一直都是餘教練一個人陪着何翩然在等分席,可是現在她要面對的是本賽季第一次國際綜合大賽的角逐和較量,再加上之前的變故,餘悅希望能讓何翩然在比賽時心情更放鬆一些,所以才這樣建議。
“不用了,”何翩然笑了笑,“教練,我是職業選手,我知道應該怎麼做。”
“真的?”餘悅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何翩然握了下她的手,“只有你一個人就夠了,我不會有心理負擔的。”
勸走了餘教練,何翩然把行李放好,在房間裡,忽然意識到等分席再也和從前不一樣了,之前就算陳教練不在,她也總會覺得他在電視機前或者什麼地方,這和在她身邊沒有區別,但現在,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安靜的坐了一會兒,何翩然正準備洗個澡,忽然手機短信鈴音響起,是伊維特發來的短信,她看過後眼眶倏然溼潤。
“我也是你的教練,等分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