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他人備戰冬奧會不同,何翩然的備戰更多了幾分集體活動的味道。整個中國隊都被關在爲全國冬運會建造的新冰場,如果說大家有什麼不滿的,那就是這個冰上運動中心建造在新疆。
高原訓練把人的身體機能逼到極限,也把人忍耐寂寞的能力逼到崩潰邊緣,隊員們都是單人單間的待遇,然而每到晚上,像許伊這樣不喜歡一個人睡的傢伙就會溜進何翩然的房間,和她擠在一個牀上。
這天,她照常摸黑潛入何翩然的臥室,沿着熟悉的路線摸索到牀邊時,腳下原本應該堅硬的地面一下子鬆軟如雲。
緊接着,是一聲淒厲的尖叫。
“誰!怎麼了?”
何翩然從睡夢中驚醒,第一時間打開臺燈。
昏黃的燈光下,抱着枕頭被許伊踩個正着的蘇薇正拼命揉着自己的屁-股在地毯上打滾。
許伊嚇的縮在牆邊,看看牀上又看看牀下,“小蘇你幹嘛呢!半夜跑來風扇房間幹嘛?”
“我晚上睡不着,所以來找師姐。”蘇薇的聲音裡滿滿都是委屈,“小伊師姐你不是也偷偷跑來……”
“我纔不是偷偷呢!”許伊挺胸擡頭,語氣裡的自豪不言而明,“風扇可是我的室友!她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
嘴硬如她,是怎樣都不會承認自己害怕又討厭一個人入睡的。
“那你怎麼睡在牀下面?我都不知道你進來了,沒事吧?”何翩然顧不上別的,連忙下牀關切的問。
“看你睡着了嘛……總不能叫醒你,我就在下面隨便趴着了……”蘇薇站起來伸伸腿,還行,不是很疼。
確認過蘇薇沒什麼事,許伊如釋重負坐在牀上,再噗通仰天躺好,“今天訓練好累,我以爲自己都要斷氣了,早點睡早點睡!”
“你也別躺在地上了,”何翩然把蘇薇的枕頭放在自己的牀上,“要是不願意一個人睡,我們擠擠。”
在荒涼的天山腳下,能夠安撫女孩們孤獨和緊張的,幸好還有何翩然的微笑。
雙人牀三人擠,還好姑娘們個個苗條,否則真是要捱過比訓練還辛苦的一夜。
剛纔折騰後,三個人一時間都從睏倦中清醒過來,並排躺着,六隻眼睛齊刷刷盯着天花板,卻沉默不語。
打破沉默的是許伊,“還有多少天出發?”
“不到一個月,”何翩然每天都數着日子,默默倒數那個又讓她期待又讓她害怕的日子什麼時候降臨,“還有21天……20天,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沉默又在黑暗中凝聚,何翩然自己都沒注意到,捏着被子的手不知不覺攥得更緊。
“第一次參加奧運會的時候,教練組說第二次就不會那麼緊張了,可我現在感覺比第一次奧運會之前還緊張?”黑暗中,蘇薇的聲音輕的好像一片羽毛。
“我比你還緊張,你還有可能參加下次奧運會,我和你師姐啊,這次比完就沒下次了。”許伊嘆了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裡沒有那麼多的不甘心。
“因爲這是奧運會,不緊張才奇怪,”何翩然掖緊被角,“不過,現在緊張總好過比賽時候緊張影響發揮,早點休息吧,別影響訓練。”
在何翩然的世界裡,訓練和比賽永遠是最重要的。
二十天對於備戰的等待實在短暫,以前,何翩然總是盼望比賽,她覺得時間太慢,等待的日子太漫長,緊張和興奮交織就好像一針毒藥,打在她動脈裡,讓她無時無刻不處於亢奮的狀態。
可在自己最後一次奧運會,職業生涯最後一場比賽面前,她的緊張第一次多於期待,這份期待裡飽含很多沉重的情緒,但何翩然知道,不能讓它們成爲訓練和比賽路上的絆腳石。在花滑的道路上,心無旁騖如她,也還是會有很多來自四面八方的情緒,有時候這些情緒就像巨大的網,讓人在糾結中寸步難移,不過她已經積累了足夠對抗情緒的方法和力量,對花樣滑冰的喜愛和執着本身就是她戰勝一切的終極武器。
這次奧運會在俄羅斯莫斯科舉行,結束集訓的中國隊相對晚一些從北京出發,在去機場前,何翩然拎着行李來和陳教練告別。
冬天的北京被西伯利亞寒流深透,剛剛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寒風獵獵,何翩然穿着中國隊出征的紅色羽絨隊服在墓地的莊嚴肅穆和雪白下格格不入,但她覺得,教練還是會喜歡她穿運動服的樣子。
站在墓碑前,何翩然用很輕的聲音說:“教練,我又要去莫斯科了。”
只有寒風呼嘯而過,怎麼聽都不像在迴應她的話語。
“我還記得七年前去莫斯科參加世青賽前的時候呢,”回憶讓她露出淡淡的笑容,“當時我竟然一點都不緊張,倒是教練你忙前忙後,提心吊膽,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冬天……不,大概比現在更冷些?”
短暫的沉默後,何翩然低聲輕輕呢喃:“教練,七年,你不在了,我也老了。”
“但我不會忘記的,我在莫斯科拿到了人生第一個世界冠軍,我也要在這裡拿到人生最後一個冠軍……雖然這次你不在我身邊,不在藍色擋板的後面在上場前給我加油,等我滑完,陪我等分,不過我知道你還是在那裡……也在這裡。”何翩然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
與陳教練告別後,何翩然來到首都國際機場,這裡已經聚集了第二批出發的國家隊冰雪健兒,放眼望去,大家都拖掉羽絨外套,只留下裡面的領獎運動服,小半個候機大廳都變成中國紅的海洋,除去運動員,剩下最多的職業就是記者,領隊很早就通知,上飛機前有個很簡短樸素的新聞發佈會,沒有場地也沒有坐席,就在候機廳裡大家站着合影後簡單問答一下,當然,發佈會的焦點在花樣滑冰國家隊上,花滑隊的焦點又在何翩然身上。
早在冬奧還有小半年開幕前,報紙和網絡媒體就開始爲何翩然加油鼓勁,它們說她是鳳凰涅槃,是歷盡劫波,是永不言棄的英雄,是敢於抗衡命運的騎士,每次何翩然看到這些報道還是很不好意思的,上面誇她的詞都很漂亮,她溫暖感動,但也有點緊張。雖然在她人生的低谷,除了身邊的人還有冰迷,雪中送炭者少,蓋棺定論者多,不過她還是很感謝自己恢復後,大家願意再相信她一次。
被人相信的感覺還是很棒的。
當花樣滑冰國家隊站成一排合影,記者們迫不及待的把話筒都遞到了何翩然面前。
“我是xxx的特派記者……”
“這次奧運會……”
“退役前你……”
“金牌……”
“你有沒有……”
雜亂的聲音和現場維持秩序的聲音混在一起,她實在聽不清。
“何翩然!”
洪亮的女聲讓現場瞬間安靜,大家把目光齊齊看向一個站在行李箱上面的姑娘,就是她發出的聲音。
何翩然在看到林凡那一刻,便露出快樂的笑容。
林凡顯然是有備而來,她晃晃悠悠站在不只是誰的行李箱上,大聲喊道:“我今天穿了七年前見你的那身衣服,何翩然,你要加油,這衣服我一直留着,你看,上面有七年前世界青年錦標賽冠軍何翩然的簽名!這是你凱旋歸來時給我籤的,這次我用它給你壯行!”
沉默過後,是幾乎淹沒候機大廳的掌聲。
何翩然用力向林凡點頭,差點搖掉了眼裡蘊含的淚花。
這一慷慨激昂的插曲竟神奇般的讓現場變得有秩序起來,官方媒體問過各種每次出行前都會問的問題,當問到何翩然的時候,作爲最有競爭力奪取金牌的花滑選手,問題無一例外,與金牌有關。
“你對這塊金牌有信心嗎?”
雖然大家都不太喜歡這類型的問題,競技體育存在太多不確定因素,所以很多人都覺得這種問題沒有意義,還給運動員壓力,但何翩然倒是完全不介意的樣子,很配合的笑了笑,從容回答:“我有沒有信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實力爭取奧運會女子單人滑的金牌。”
一向溫和的何翩然說出這麼斬釘截鐵的話,現場有記者立刻化身粉絲,叫了幾聲好,直到中國花
樣滑冰隊登上飛機,斷斷續續的掌聲還在他們剛剛停留的地方徘徊。
美國,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
埃文低着頭,帶着耳機,裡面播放是他自由滑的配樂,作爲美國花樣滑冰隊的隊長,他走在整個出發隊伍的最前面。
瓦倫蒂娜緊跟着他走在左後方,深藍色和白色讓她顯得更高挑修長,美國隊的領獎運動服很適合她的氣質和身材,因爲起來晚了的緣故,她美麗的栗色頭髮鬆散披在肩上,一邊打着哈欠,她一邊瀟灑的把耳邊的碎髮攏好。
美國隊是沒有臨行記者會的,但記者們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出行畫面,於是通道兩側擠滿了媒體,攝像機和照相機一起對準了這些即將乘坐包機橫跨大西洋的選手。
隊員們沒有因爲媒體的關注而停下腳步,所有人大步流星的走過通道,不只是誰在後面喊了一聲,“加油!南方小妞!讓他們見識你的厲害!”
瓦倫蒂娜聽出這是在喊自己,她立刻從朦朧的狀態中一個激靈清醒回來,在邁入出境口之前,回頭留下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
隨後,她轉過身,像個自信滿滿的搏擊選手一樣,單手握拳,舉過頭頂,把滿是祝福和興奮的此彼起伏的口哨聲晾在了身後。
東道主的新聞發佈會總是正規和氣勢並存。
俄羅斯莫斯科的奧運新聞中心,花樣滑冰隊佔據了最大的發佈廳,白色藍色交織的背景前是一排常常的桌子,坐在正中心的是其中唯一一個黑髮黑眼的姑娘,然而所有問題幾乎都在圍繞她和她準備衝擊的金牌。
俄羅斯的領獎運動服設計感更強,紅白相間,讓本來就面無表情高冷的夏天有種坐鎮主場捨我其誰的霸氣。
特別是她還坐在正中的位置,背景牆上的五環剛好成爲圍繞她最好的背景。
夏天的回答簡潔乾脆,她不喜歡這種形式主義的發佈會,一向言簡意賅,不繞彎不刻意迴避什麼,準備的如何,打算用什麼樣的難度配置,夏天的誠實回答讓俄羅斯的媒體們十分滿意:這纔是他們的女皇,沒有必要遮遮掩掩,就是要這樣冷酷直接。
私下裡,俄羅斯的冰迷們都不用風靡全球的“小粉”來稱呼夏天,他們更喜歡叫這個氣場異常強大的姑娘“索菲亞”。
這是俄羅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鐵血女皇葉卡捷琳娜大帝未嫁時的閨名。
巧合的是,與夏天一樣,葉卡捷琳娜大帝是正宗德意志人,而並非斯拉夫血統。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夏天生在俄羅斯,長在俄羅斯,還將在這裡滑出這片土地滋養出的作曲家的傑作。
俄羅斯人從來都把她當做一種土生土長的驕傲。
“夏天,請允許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一位美麗的女記者禮貌說道,“對於你來說,這塊能在俄羅斯獲得的金牌是不是更加意義非凡,讓你更有動力去拼搏?”
夏天稍加思索,給出了簡短有力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在哪裡,而是贏了誰。”
新聞發佈會在掌聲中正式結束。
背景牆上倒計時鐘又往前跳了一跳。
現在,距離莫斯科冬奧會開幕,剩下四十八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