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翩然很少有這樣的感覺。
她忽然覺得很害怕,眼前這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沒有關係,這是夏天和瓦倫蒂娜的對決,是屬於她們的競爭,而自己在這個時候只是一個旁觀者,就像一個觀衆,置身事外,可她明明又曾經是其中之一,明明有機會和她們一樣。
假裝出去倒水的功夫,何翩然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後纔回到房間內,這時,瓦倫蒂娜已經在冰場中央擺好了開場動作。
一身黑色的瓦萊有種神秘莫測的哀傷,黑色與慄金色長髮一起映襯出膚色雪白,她低着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似乎是緊張的緣故,何翩然注意到她的小腿輕顫兩下,可很快又恢復正常。
這樣的比賽,即使是何翩然也會經常感覺到緊張,這對於她們這樣的高水平運動員來說並不是可恥的事情。
莫扎特的《安魂曲》是經典中的經典,但風格卻是瓦倫蒂娜從來沒有嘗試過的,用於追魂彌撒的歌曲帶有濃厚的宗教意味,哀慟中涌動着悲傷,這是很難掌握的一種風格,悲傷和痛苦演繹的火候不夠,那自然乏善可陳,味同嚼蠟,但如果演繹得太過,那又是另外一種浮誇虛假,絲毫不能打動觀衆,更不會打動裁判。
可瓦倫蒂娜既然有自信選這樣的曲子,亞歷山大教練一定不是積極冒進,心中無數。
音樂開始,沉重的管風琴就讓人呼吸困難最強棄少最新章節。
沒有劇情的古典樂難以詮釋是花滑選手們公認的,但往往越是這樣的配樂就越能突顯選手與衆不同的氣質。瓦倫蒂娜雖然是典型的美國美人,但氣質裡卻蘊含着西方古典的味道,像一杯加了恰到好處奶的英式紅茶,有回甘有醇香。她適合這樣的選曲,適合這樣的編排,雖然以技術和力量見長,但開場芭蕾般的舞蹈還是讓人從這非凡的藝術氣息裡嗅出她獨特的魅力。
旋轉的力量,用刃的角度,滑行時,瓦倫蒂娜用極快的速度積蓄力量,修長勻稱的雙腿暗藏着令人難以置信的爆發力,當她結束壓步,何翩然不自覺繃直身體,沒錯,她果然又有了進步,在阿克謝爾三週進入前的難度步伐精湛純熟,起跳瞬間輕輕側過身體,再調轉方向,一氣呵成!
同樣是阿克謝爾三週,何翩然、夏天還有瓦倫蒂娜完全是三種不同的風格,瓦倫蒂娜最敢於發力,她絕佳的力量感讓整個跳躍都充滿驚險刺激的美,高度遠度讓人屏息凝神,出色的滯空感甚至有振臂欲飛的錯覺。
落冰的角度堪稱教科書一般,大概會讓無數阿克謝爾三週跳落冰存周的男選手汗顏。
掌聲裡,瓦倫蒂娜沒有洋洋得意,沒有笑容,只有沉寂的面龐,她雙手虔誠地劃過十字,從左到右,猶如祈禱,莫扎特的音樂有着靈性的能量,彷彿讓人看得到天國散發出的光輝,這光彩慢慢將死亡籠罩,但哀傷始終是哀傷,是對活着的人最無法抒懷的痛苦,生命消逝時迸發出詭異的強大力量,音樂不像哀婉的細細吟唱,反而奏出氣勢恢宏的交響,瓦倫蒂娜已做好第二跳的準備,她的浮腿輕輕向後,平伸開一定距離,緊繃的大腿肌肉能看出爲了這樣的準備她已灌注了全部的力量,路茲三週跳從點冰開始就擁有完美的開局,空中的三週如同飛翔,停滯時間令人咋舌。
何翩然還記得,瓦倫蒂娜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她愛死那種飛在空中的感受。是的,她說這就是飛,她能飛起來,飛的那麼高,俯瞰冰面,最高處觀衆錯愕的目光近在眼前。這是屬於她的驕傲,金牌都無法代替的光芒。
落冰瞬間,瓦倫蒂娜再次騰空!
這一次,她的似乎對力量有所控制,音樂的節奏被把握的很好,她再也不是夏天口中那隻蹦蹦跳跳的兔子,在追求力量的同時,她已經學會用爐火純青的技巧去控制她的力量,這需要付出很多,當天賦和汗水凝聚在一起,孕育出的必然不可阻擋。
“瓦倫蒂娜沒有接後外點冰三週跳,她接上了路普三週,拿出了她最高難度的連跳等級。”
解說顯得有些激動,可是何翩然卻暗自搖了搖頭。
這並不是瓦萊最難的連跳啊!
她是能跳阿克謝爾三週跳接後外點冰三週跳的天才!
即使自己和夏天同樣能掌握阿克謝爾三週這樣高難度的跳躍,但她們永遠無法在後面接上這樣超凡的連跳,只有瓦倫蒂娜,只有她能做到很多男子選手都無法完成的連跳,這個世界是存在天才的。
跳躍的安排如此緊密,這大概和音樂的節奏有關,莫扎特讓激情和死亡孕育出聖詠一樣的音樂,這音樂的節奏又成全了瓦倫蒂娜的技術特點,亞歷山大不愧是世界一流編舞,他將音樂特點發揮的淋漓盡致,又爲瓦倫蒂娜創造了任她馳騁的空間,三個跳躍,他把這三個跳躍安排到了一起,音樂緊湊,瓦倫蒂娜完成連跳沒多久已經開始準備下一次起飛,她舒展身體,完成了最後的飛利浦三週。
高超的技術總是有讓人激動的力量,當瓦倫蒂娜完成比賽,她自己也激動的連蹦帶跳,撲向場邊教練的懷裡,直到教練慈愛的提醒,她纔想起來自己忘記致謝,匆匆跑回冰場中央,完成最後的四面禮。
等分時刻,她和教練都顯得格外焦灼,當75.88分顯示出來的時候,激動和幸福又如此突然,他們緊緊相擁,抱在一起。
何翩然第一次作爲一個旁觀者看到這些,不知爲什麼一陣恍惚,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和陳教練抱在一起,慶祝一個個來之不易的勝利道果。
而這些,好像真的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時間沒有給她太多憮然的機會,分數一出現,畫面馬上切到了正在冰場上準備比賽的夏天,她擡着頭,帶着一貫的表情——面無表情地看着大屏幕,然後脫掉了熱身時保證體溫的外套。
葉格爾尼教練和她低語,夏天只是點頭,隨後滑上冰場。
她轉身的動作很是瀟灑,許伊突然笑了出來,轉頭對何翩然說:“如果夏天是個男人,說不定還真是能迷倒萬千少女。”
“是凍死萬千少女纔對。”何翩然也笑了出來。
玩笑消弭了不少冗雜的情緒,何翩然專心凝視電視畫面,等待音樂。
拉威爾的《海上孤舟》在花滑裡的確冷門,夏天又是這樣一個不走尋常路的選手,她的選曲葉格爾尼從來都是要徵得本人同意,而大概是生長在俄羅斯這樣一個侵潤了藝術的國度,夏天自己的品味也的確並非泛泛。
作爲印象派作曲家,隨心所欲的旋律是拉威爾最擅長的抒情,但又不同於散漫隨性,拉威爾又嚴謹地敲打雕琢他的每一筆音符,儘量做到完美。
“我的目標是技術完美,因爲我確知這一目標永遠無法達到,所以我要求自己不斷向它靠近。”
這是拉威爾自己的話,何翩然在知道夏天的選曲後曾經留心看過這位作曲家的資料,在看到這句話後,她完全能夠感覺到夏天和他之間產生的那種微妙共鳴。
他們實在是太相似了。
花樣滑冰雖然有嚴謹的規則,但歸根結底,個人的氣質技術以及發揮佔了主導地位,這也正是這個運動的迷人所在,同樣的曲子,自己滑出來是一個感覺,瓦倫蒂娜滑出來是另一個感覺,夏天滑出來也絕對不會有任何相似。
但即便如此,冠軍只有一個。
所以更多的傾向性讓這個運動變得更加魅力非凡。
然而夏天在追求藝術的同時卻不斷打磨自己的細節,何翩然曾經注意過夏天的比賽錄像,她能夠做到一個賽季下來,所有跳躍在冰上的起跳點幾乎完全重合!
這不僅僅是天賦的樂感,更是多次訓練下來所練成的精準把握。
曾經有科學家論證,人的肌體想要形成無意識記憶需要把同樣的動作完成十萬次,大概,只有運動員真正明白這個理論意味着什麼,她們又爲此付出了什麼。
看着夏天站在冰面擺好開場動作,她藍色的裙襬上層層水鑽如同浪花,此刻沉默着,音樂輕敲,靜止的畫面瞬間靈動鮮活。
大海無邊,小小孤舟無法與之相較,但風浪之中,這又是一副絕美的畫卷。
夏天肢體起伏,每一個韻律都剛好迎合節奏,冰面隨着她的動作彷彿瞬間就波濤洶涌,她沉浮其間,幾個不經意的動作便把氛圍烘托得恰到好處。
第一個跳躍,夏天像是沒有用足全力,但飛起的高度卻很可觀,爲了旋律的變化,她第一跳沒有選擇阿克謝爾三週,而是用上了她最擅長的路茲三週接後外點冰三週跳,空中的抑揚頓挫完美把握,落冰技術純熟精湛,準確的用刃和滑出把音樂靈動的特質一一展現,平靜的冰面蘊藏波濤洶涌的暗流,夏天徜徉其間,沒有絲毫畏懼,卻像是在享受。
是的,享受。
落冰瞬間,掌聲雷動,她飄搖的姿態回籠着雙臂,溫柔的動作裡卻透出剛強和韌性詭面具最新章節。
海上孤舟,每個單人滑運動員都是海上的孤舟,這個美麗的運動裡,他們永遠是孤獨一個人站在冰面上,取得勝利有人歡呼,可當他們失敗時,卻必須自己爬起來,繼續。
這種孤獨的感覺只有他們彼此能夠分享,當現場解說介紹過他們的名字和國籍,音樂尚未開始,他們孤獨地站在冰場中央,擺好開場動作,萬籟俱寂,只有自己的呼吸聲縈繞,這幾秒鐘是他們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刻。
夏天把這種漫長延續到了節目中。
韻律感就像水波一樣拍打聽覺和視覺,她出色的完成了後續的所有跳躍,在最後的旋轉中,有完全讓節奏變得繪聲繪色,最終博得了全場喝彩。
何翩然有點微妙的感覺,甚至有點緊張,在技術上,夏天的分數是比不過瓦倫蒂娜的,剛纔瓦萊的分數裡,不用看小分表她都能猜到所有的跳躍全部都是加三分的最高完成分,再加上難度的優勢,夏天的節目內容分必須非常之高才有可能在短節目內取得領先。
這種超越她自己做到過一次。
分數出現,夏天沒有高過瓦倫蒂娜,失望寫在那張熟悉的臉上,但沒有其他表情,何翩然看到夏天有禮貌的站起來向觀衆揮手致謝,然後離開等分席。
第二天的自由滑比賽延續了短節目的情況,最後,瓦倫蒂娜取勝夏天,奪得了大獎賽總決賽的冠軍。
“你還要看賽後採訪嗎?”看完頒獎後,許伊不想讓何翩然再看下去,於是問到。
“再看看吧,反正都看到這裡了。”何翩然想讓自己平靜一點,可是心頭猛跳的感覺卻從始至終讓她覺得心神不寧。
許伊又坐回何翩然旁邊,沒再說什麼。
賽後發佈會很是熱鬧,瓦倫蒂娜贏了夏天,這也算是上次何翩然重傷離賽後的最重大新聞,記者蜂擁,人頭攢動,問題大多是圍繞瓦倫蒂娜,一旁獲得亞軍的夏天和第三名的九原千代則只有一部分本國記者問津。
這時,一個俄羅斯記者經過允許向了瓦倫蒂娜一個問題:“你好,我是俄體社的記者,瓦倫蒂娜,首先祝賀你取得這麼好的成績,我的問題是,在後何翩然時代的第一次國際大賽你獲得金牌,這是不是意味着瓦倫蒂娜時代的新開端?”
後何翩然時代幾個字讓電視機前的許伊皺了皺眉,她欲言又止,看了看旁邊神色忽然暗下去的何翩然,最終沒有開口。
瓦倫蒂娜的目光有點茫然,她似乎沒有聽懂這個口音頗重的俄羅斯記者用英語提的問題,這時夏天側過頭,避開話筒在瓦倫蒂娜耳邊低語兩句,像是翻譯,還沒等她說完,瓦倫蒂娜一把扯過話筒,不再是剛纔愉悅的表情:“這位記者,你是喝多了伏特加纔來採訪的嗎?”
不等所有人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瓦倫蒂娜用極快的語速繼續說道:“何翩然有說過她會退役嗎?請問你是從哪裡聽到?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也沒對任何人說過要退役,你這個結論是從哪來?我一直都在等着她回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退役,我還沒有戰勝她……不,是任何人還沒有真正戰勝過她,所以她的時代還沒有結束,至於這塊金牌,我當然高興能贏,但場上沒有何翩然,這塊金牌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夏天到底和她說了什麼?”何翩然動容之餘有點難以置信側過頭詢問許伊。
“誰知道呢,”許伊狡黠一笑,“不過肯定不是記者的原話就對了。”
作者有話要說:嚶嚶嚶……從今天起看看能不能恢復日更,大家不要拋棄我啊!之前真的很多事情!感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