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低估的女孩
“你別跟着去醫院，好好準備明天長節目，”上救護車前，陳教練將何翩然攔下來，“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回去也讓大家別慌。”
她站在原地，救護車呼嘯着消失在視線。每個運動員的運動生涯都不可避免各種傷病和意外，但即便對自己對別人都已有心理準備，突然發生時，心中的酸澀和感同身受也難以描摹。
晚上，在酒店焦急等待的隊友們得到消息，周雪盈左腳踝關節粉碎性骨折伴隨韌帶撕裂，大家一時間都沉默下來，每個人都清楚，這樣的重傷意味着運動生涯的終結。
陰雲籠罩，何翩然滿腦子都是周雪盈摔倒的那一幕，難以入眠。
“翩然，你睡了嗎？”黑暗中，許伊的聲音帶了哭腔。
“沒。”何翩然打開牀頭燈。
“我……我有點害怕……”許伊兩步鑽進何翩然的被窩，緊挨着她，幽幽地說，“會不會哪天我也像盈姐似的，說廢了就廢了。”
何翩然猶豫一瞬，握住她的手，“會，我們每個人都會，所以每一場比賽都有可能是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戰，不想留下遺憾，就得盡全力。”
許伊直勾勾看着她堅定的目光，忽然就覺得自己剛剛太幼稚，於是換了個話題，“今天真可惜，最後津崎和勒爾短節目分都超過你了，明天我比完自由舞等着看長節目給你加油。”
何翩然突然想起今天許伊的短舞蹈失誤，分數不高，“你別有壓力，你和凌凱是新搭檔，磨合總得要時間。”
“今天是我不小心帶亂了舞步，”許伊苦笑搖頭，“你知道凌凱之前的舞伴爲什麼要退役？”
“爲什麼？”何翩然很少關注隊內八卦。
“他們兩個人原本以爲世錦賽能突破以前的成績，誰知道出了大失誤，她徹底心灰意冷就退役了。”
“所以……你覺得對不起凌凱？”
許伊深吸一口氣，隔了許久纔開口：“我佩服他能爲夢想堅持，卻害怕因爲我讓他的奧運夢打水漂。”
“我見過你們訓練，伊芙挑選你不是沒有道理的，你是唯一國內能和凌凱搭檔的人，只要你們能有平時訓練的表現，成績肯定不會差，明天放開包袱去滑，你練了那麼久的基本功，一個成套動作在比賽前上萬次的重複，不就是爲了有一天將它展示出來麼？明天的自由舞，你就當成一次表演，就像你教我的那樣，在冰面上忘了自己是誰，是我們花滑選手最大的成功！”何翩然給許伊打氣，今天的許伊和平時簡直天差地別，也難怪，這是她第一次世界級比賽。
許伊眼中薄霧漸漸散去，笑着用力點頭。
“好，那趕緊睡吧。”何翩然也笑了笑，也不趕她回自己的牀，兩個人緊挨着躺好。
第二天比賽日下午，何翩然長節目出場的順序在最後一組，抽籤抽到最後一個出場，這個位置最考驗選手的心理素質，但過了昨天的坎兒，她也就不那麼覺得緊張了。
熱身結束後，看着最後一組第一個出場的九原千代磕磕絆絆滑完李之森編排的《藝妓回憶錄》，慢動作回放時，她心底莫名竄起一股火，燒得記憶裡的聲音劈啪作響。
“我想，這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她編舞了。”……
“發育關難過，她最高的輝煌大概也只是世青賽冠軍。”……
“她演繹的再好，或許都是演繹她自己，抒發她自己的感情，而不是真正融入人物，融入節目。”……
沒有選手會不在乎專業編舞的評價，何翩然雖然敞開心扉接受批評，更加執着奮進，但每次想到這幾句評論，心底仍然還是像一次聽到時那樣，被鈍刀攪動。
很快，剩下的所有選手結束比賽，幾乎每個人都或大或小有一兩處失誤，目前爲止，長節目還沒有人clean。
大屏幕這時顯示，下一個選手，來自中國的何翩然。
陳教練在醫院看護周雪盈，只有領隊陪在何翩然身邊，雖然感覺比平時少了點什麼，但鬥志填補了心底空缺，她喝過水，踩着廣播介紹，滑上冰面致意。
開場動作別出心裁，何翩然模仿電影中斯嘉麗坐在冰面上，綠色的服裝模仿第一次遇見瑞德的舞裙，領口齊肩，下襬微微散開，隨着坐姿綻開在冰面。
冰面散發寒氣，身體內外被熾熱籠罩。
忘了自己是誰。
何翩然在心底說。
她微揚下顎，表情隨樂曲第一個音符盪開笑意。
開場配樂與電影開篇原聲如出一轍，涉世未深狡黠美麗的斯嘉麗參加舞會，準備向阿希利袒露心跡。她左右逢源，笑靨如花，敏捷輕快地在安逸遠離戰爭的十二橡樹莊園遊嬉。
許伊剛偷溜進場，就聽耳邊炸開轟鳴聲。
掌聲雷動。
何翩然的第一個3F-3T乾淨利落，滑出軌跡輕盈飄逸。
她長出一口氣，來不及叫好，目光便被高速滑行的綠色身影奪取，再移不開。
冰面上的女孩不是她的室友，彷彿變成了一個她不認識的姑娘，顧盼生輝，明媚的眼底萬般風情都毫無保留送到眼前。甚至與訓練的時候還不一樣，何翩然張開雙臂模仿貴族淑女的行禮，腳下卻仍然踏着冰，從場地一端變換幾種步伐，騰挪到另一側。
許伊看呆了，觀衆也都屏息凝神，賽場上除了音樂聲，一時再無其他。
冰面狀況並不是很好。
何翩然在滑行時清晰地感覺到，幾處小的冰槽使得腳底顛簸。
她緊貼場邊，用高速將阻礙減到最低，第二個跳躍是3Lz單跳，面對着裁判，她後足發力點冰！
躍起！
空中激素旋轉，肢體明明緊繃也要顯出優雅自如的姿態。
足圈三週，落冰滑出。
緊接着的聯合旋轉行雲流水，音樂慢慢平緩，斯嘉麗的驚險告白以失敗告終。
哀傷取代歡快，動作也從活潑切換到柔美，肩、肘、腕，乃至每個指節都舒展開，甚至第三個3L單跳也在精妙的手臂動作下顯得格外婉約。
一串編排緊密的圓形接續步伴隨着節奏強烈的樂曲變幻，意味着南北戰爭到來。
剛纔還在吃零食的觀衆不知不覺都停下來，心絃低沉着被場上連串變幻的大幅度接續動作撥弄，這個長節目莫名讓人心頭髮緊，但僅僅這樣，仍然不夠。
似乎是聽見了觀衆的心聲，冰面上，一個完美的3F-2T-2T引爆賽場，馬上，掌聲被屏息凝視取代。
彷彿戰場就應該是嘈雜的，何翩然隨着音樂滑出腰部柔韌線條極好的鮑步，她的柔韌雖然因爲發育有所降低，但更好的滑行和技巧彌補了細微的差距。
“真是個姿態完美的鮑步，”如癡如醉的日本電視臺解說員毫不吝惜讚美，“這個下腰的深度……好的！何翩然馬上做了個阿克謝爾兩週跳連後外點冰三週跳！精彩！”
不止他一個人發出讚歎，一字步滑行接跳躍的選手不少，但在鮑步後接跳躍的人卻並不多，腰部力量和滑行必須配合的相當好才能夠達成這樣的難度，最重要的是，何翩然的跳躍成功了，只剩下一個單跳在等着她。
不，是等着斯嘉麗。
音樂再次舒緩，第三次婚禮，斯嘉麗嫁給了瑞德。
經過戰火、飢餓和衆多磨難的少女已經變得更加成熟，她以盛放的姿態迎接所有挑戰，不妥協，不氣餒，雖然蠻橫甚至自私，但鮮活的時光，彷彿又回到只屬於少女的時代。
她被混亂的世道雕刻成應該成爲的模樣，世故中，卻仍然堅守自己的固執。
蛇形接續步最大範圍的利用了冰場，這次何翩然沒有出現體力分配不均的現象，還有最後一個跳躍，這是李之森給她的挑戰，最後一個2A在複雜消耗體力的接續步和聯合旋轉後，緊接結束動作。
只差一點點！
壓步、用刃恰到好處。
她的感情已經不是自己，大腦卻仍然被理智支配，技術動作到位，姿態優美宛若舞蹈，半年的折磨爆發在這一刻，爆發在無數雙眼睛面前，爆發在她的心底。
聯合旋轉以標準的水滴形貝爾曼結束，真相在這一刻揭示，斯嘉麗狂喜着發現她真心傾慕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一切鏡花水月破碎入虛空，她的追求像是一場夢境，一出笑話。
她伸出雙臂挽留愛人，神情哀切卑微，雙手緊緊揪住他不放。
然而他還是走了。
音樂愈發走向恢弘，氣勢呼應開場電影裡，大家都熟悉的旋律。
許伊的指甲已經在指肚上留下深深痕跡，她不斷地深呼吸，看着何翩然在冰面上絕望的飛馳，快速的步伐，如泣如訴的肢體，最後，進入2A的準備動作。
六種跳躍裡，只有阿克謝爾跳是向前起跳，彷彿希望仍在，只要她不停下腳步，明天，就是另外一天！
“成了！”評論席最先聽到中文的狂吼聲，很快，這聲音被各種語言淹沒，各種語言又被歡呼和尖叫淹沒，音樂早已停止，整個賽場只有何翩然安靜地維持着結束動作，站在萬衆矚目的中央。
她深深呼吸，綻放笑容。
我最高的輝煌，絕不是世青賽冠軍！
她想，她已經用這套節目，告訴李之森她的決心和勇氣。
……
日本的下午，美國的凌晨。
李之森被來電吵醒，迷迷糊糊地接通。
“哪位？”
“快打開電視！頒獎儀式還沒開始！馬上就要重播了！”
是他的助理。
“你說什麼？”李之森頭暈腦脹，被她尖利的聲音吵得更加刺痛。
“快啊！NHK杯！快看你的節目！”
他搖搖晃晃幾乎是下意識地打開電視，音樂響起的一瞬間，原本暈沉的大腦中了一槍般徹底清醒。
電視中的何翩然一襲綠裝上下翻飛，忘我投入，與當初編舞時他腦海中的模樣天差地別。
怎麼會？
李之森呆立在電視前。
怎麼會？只有半年時間，她的藝術表現力脫胎換骨，褪去青年組的青澀稚嫩，不輸給任何一個名將。還有發育關，那個他以爲她無法逾越的關卡，如今卻讓她的力量變得更得心應手。
“好樣的！”解說在3-2-2連跳後忍不住喊出聲，“完全沒有用刃問題！”
“是的，”一旁的嘉賓聲音也有點激動，“教科書一樣的起跳，你看她的手部動作，沒有絲毫多餘亂動，年輕選手裡太難得了。”
李之森的心也隨着何翩然的表演起起伏伏，直到最後一個2A緊接結束動作，解說大叫着完美，觀衆起立鼓掌，他看着她自信而優雅的致謝，臉上甚至沒有狂喜，眼中卻洶涌着躍動的波瀾。
分數顯示在屏幕上。
61.4的藝術分，67.19的技術分。
面對金牌，她也並沒有歡呼雀躍，禮貌地起立向各個方向送給她掌聲的觀衆揮手致意，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他很久沒有這種血液沸騰的感覺，上一次，是在他奪得世錦賽冠軍的時候，已經是十年之前。
畫面切換到直播，頒獎開始，兩個解說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評論每個人的節目。
李之森剛剛沸騰的血就被當頭棒喝的冰水淋透。
“何翩然的藝術表現力很出色啊，這以後會不會是她的殺手鐗？”
“當然，雖然她剛到成年組，PCS低一點可以理解，但以後老將們可沒這麼幸運啦。”
解說哈哈大笑，“這點我同意。來，比爾，給我們評論一下她的短節目和長節目，完全風格不同的兩個編排。”
“這很有趣，她的短節目《那麼，我將去遠方》是歌劇的詠歎調，很難詮釋，可她將沒有劇情的一段音樂完美地用肢體展現出來，除了一個跳躍上的小瑕疵，根本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她今年十七歲，我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顯然她正在和發育搏鬥。”
“沒錯，再看長節目，《亂世佳人》是我們很熟悉的電影了，這次這個編排雖然巧妙，但和短節目比真是差了不少。”
“我也同樣認爲，長節目何翩然發揮的很棒這大家都知道，但我相信她配得上更好的編排，而不是隻詮釋電影中的一個角色。”
“說的太對了喬伊，總體來說，她的短節目把長節目早早得完爆了，看來我們還是明年再期待更完美的長節目吧！”
“啊，頒獎開始了……”
李之森看着電視，呆呆站着，電話裡助理喊了十幾聲他的名字，他一個也沒聽到。
那個曾被他低估的女孩正站在最高領獎臺上，金牌熠熠生輝，卻仍然在她的笑容下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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