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翩然有很好的古典音樂素養,自然也知道《鬼火》這首曲子難在哪裡。
這是一個從誕生以來就被譽爲鋼琴演奏家試金石的終究桂冠,非凡的指法與技巧只是演奏它的基礎,至於剩下的,曾經有鋼琴家說過,剩下的就要看上帝的意思了。一個鋼琴曲能達到這樣的境界,想要滑好實在是有難度的事,但伊維特卻彷彿對自己沒有半點懷疑,這種感覺讓何翩然信心倍增。
“從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單曲循環這個曲子,訓練吃飯哪怕在路上或者是在衛生間裡也不能停下來,直到它複雜多變的音符在你腦海裡刻下痕跡,直到你無論聽到哪個小節都能想起下面的節奏,直到這首曲子就像你自己寫的一樣。”
何翩然還沒來得及點頭應允,伊維特又繼續說道:“在這個短節目的編排裡我添加很多難度,這些難度無論曾經的你還是現在的你都無法完成,你需要做的是超越自己,無論受傷之前還是受傷之後。而關於步伐,我不能在冰上給你演示,只能告訴你什麼時候要做什麼動作,因爲這已經是我無法完成的一個作品,何翩然,你只要能完整的滑出這首曲子,那就是超越了我,超越了你自己,超越了迄今爲止所有的對手,這樣的挑戰,你難道不想嘗試嗎?”
一番話下來,何翩然早已熱血沸騰,伊維特從沒把她當成一個沒有希望的過氣選手,就像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那樣,她最堅強的後盾、這名曾經出色的運動員如今傑出的編舞一刻也沒有放棄她。
一個節目完全能夠締造一個傳奇。
從這一刻起,何翩然彷彿忘卻曾經的一切傷痛,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歷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如同回到青年組的自己,每天要做的事只有一個,那就是超越昨天的自己。
伊維特式的編舞訓練在圈內就是斯巴達式教育的代名詞,許多找過伊維特編舞的選手都苦不堪言,極少有人能第二年堅持下來繼續選擇她來續約,但何翩然總是能在重壓下完成一個個不可思議成就的人。每天,她都嚴格按照伊維特的要求來完成訓練,除去降落傘的基本力量和技巧訓練之外,跳躍和滑行的基礎、肌肉羣的專項練習、舞蹈和協調性……最難的始終都是正式的編排。
“你根本沒有理解音樂。”這是伊維特最常說的一句話,每次她都拿着自己標誌性的細教鞭戳着何翩然的肋骨,“多餘的動作太多,在大風天裡的柳樹才這樣漫無目的擺動,舞蹈不是這種感覺,韻律,舞蹈最重要的是韻律。”
但是《鬼火》本身又是很難把握節奏的曲子,何翩然只能一言不發揉揉被戳疼的地方,繼續揣摩伊維特所說的感覺。
“還有,你的跳躍很有問題。”伊維特馬上又拋出一個讓人沮喪的現實。
“我知道,”何翩然並不爲自己辯解,誠懇地說道:“受傷之後我的跳躍能力受到影響,一直也沒有恢復到最佳的……”
“別自欺欺人,”伊維特打斷她,“你現在無法達到從前的水平並不是因爲受傷,而是因爲你老了。”
這會心一擊的話讓何翩然既不知所措又一頭霧水。
“可是……”
何翩然的話再次被伊維特打斷,“我記得我曾經不止一次說過,我不喜歡這個詞,以後不要用,特別是在訓練的時候。你竟然天真的以爲現在的自己只要傷愈後達到曾經的訓練水平?我們的職業生涯本來就是一個拋物線,二十歲是巔峰,過去後便直線下滑,這是身體機能決定的,換句話說,是上帝決定的,我無能爲力你也一樣。我觀察了很久,現在的你已經完全達到了受傷前的水平,甚至可以說比那時更擁有豐富的經驗和意志,但你的跳躍還是失去了曾經的爆發力,年齡限制你必須要改變跳躍技術,而不是挽回從前。”
即將退役的女運動員,何翩然一直是這樣定位如今的自己,但這樣的話從別人口中說出,她還是感到難過,這種難過不同於晴天霹靂的打擊,而是慢慢侵蝕內心的熔岩,灼熱滾燙,無孔不入。她沉默很久,痛苦卻沒有半點消失的跡象。
伊維特也保持沉默,兩個人能彼此聽到對方都不均勻的呼吸聲,最後,還是伊維特再次打破沉默,她的語氣不知爲何也比剛纔柔緩的多,“你以爲只有自己是這樣嗎?別傻了,相信我,夏天和瓦倫蒂娜也在面臨同樣的問題。”在看到何翩然詫異不解的目光後,伊維特又緩緩說道:“從去年比賽開始,瓦來已經修改了自己的技術特點,雖然變化細微,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到,她的爆發能力不比從前,所以,亞歷山大教練找到另外一種方法來彌補,我觀察出了大概,只是你想修改技術或許並沒有她那樣容易。”
也只有伊維特能只靠觀察就感受到這樣的變化,更是隻有她能只通過這樣的觀察來發覺這變化的本質,何翩然五體投地之餘,心裡也變得好受的多。
不管多難,只要有解決的辦法她都願意付出一切去嘗試。
她從不害怕努力和付出,她只害怕自己所有的嘗試最後卻都太早的輸給命運和時間。
這兩者纔是她所見過的最強大的敵人。
“告訴我,我可以的。”她一字一頓地對伊維特說。
“我當然相信你。”伊維特出人意料,她突然露出燦爛甜美的笑容,這是何翩然幾乎很少在她臉上發現的一種表情,“我只是很喜歡看你堅強勇敢的樣子,好像再灰暗的絕望都能被點亮,大概我就是被這樣的你迷惑,才做了這麼多傻事,所以,你絕對不能讓我失望。”
何翩然強忍眼眶的酸澀,用力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絕對……”
“好了,不要浪費時間,我們現在開始。”伊維特變臉比翻書還快,笑容轉瞬即逝,她又變成那個冷淡高傲的冰山美人,板着邊孔指了指一邊的冰面,“來,去跳一次阿克謝爾三週。”
“哦……好、好的……”何翩然沒有從這令人震驚的變化中回過神,剛纔一定是有天使飛過訓練場的樓頂才能讓伊維特如此溫柔。等她走到伊維特手指的地方纔猛地想起什麼,轉身說道:“可是……不,蘭波教練,我是想說我現在還不能跳阿克謝爾三週。”
伊維特冷冷回答:“我當然知道,這一跳並不是讓你一定成功,而是讓你感受一下,哪怕最後摔在冰面上也無所謂,但一定要是三週,懂嗎?”
何翩然覺得那個表情一定是在嫌棄自己的理解能力,於是趕緊猛勁兒點頭,動作麻利地開始滑行、壓步。
恢復後的訓練裡,阿克謝爾二週對於何翩然來說已經不在話下,雖然高度遠度完全不如從前,但能拿到不錯的完成分還是可以的,然而,阿克謝爾三週卻不同於兩週,從難度的要求上講,何翩然完全沒有任何自信。
但這是伊維特的命令。
何翩然相信她,覺得她讓自己這麼做一定是有道理的,於是她沒有絲毫猶豫,當壓步積蓄的力量足夠時,她縱身騰空,身朝前方一躍而出!
從起跳的瞬間就已經決定這是個徹底失敗的跳躍。
力量不夠,高度勉強,遠度堪憂。
何翩然清楚的感覺到身體最後在慣性的驅使下急速旋落,兩週半不到三週,沒有打開的雙足狠狠戳上冰面,她急忙打開雙臂保持平衡,倒下前的瞬間用豐富的經驗保證最小限度的受傷危險,匍匐在冰上。
摔得有點疼的她擡頭看向伊維特,等待指點。
“感覺到什麼了?”伊維特平靜地問。
“疼。”何翩然誠實回答。
伊維特的波瀾不驚的表情差一點點就變得可以稱之爲扭曲,但她還是努力保持冷靜,深吸一口氣:“不是讓你說這個……我的意思是,在技術上,你覺得哪裡可以成爲改進的關鍵點。”
爬起來扶着擋板站好,何翩然沉默一會兒仔細回憶這個跳躍,沒有任何頭緒,她只能對着伊維特又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收集了你們三個人這幾年的全部比賽視頻,自己拿回去看,仔細看看夏天和瓦來在這兩年的跳躍和之前有什麼區別,在看完之前不要和我說話。”伊維特轉身離開冰場,只給何翩然留下一個黑漆漆的移動硬盤。
一直到隊友們從國外完成編排歸來,何翩然還掙扎在視頻裡。回來後的許伊看到這樣的何翩然既欣慰又擔心,欣慰的是這個何翩然還是自己以前認識的那個女孩沒有任何區別,困難挫折沒有把自己最熟悉最親密的朋友打敗,而是讓她變得更加強大,擔心的是……她似乎有點強大過頭了?每次何翩然廢寢忘食皺着眉頭盯着電腦屏幕裡面的夏天和瓦萊時,許伊大氣都敢喘,房間內的空氣太壓抑,她似乎都能感覺到何翩然渾身散發出的殺氣,於是只好跑到蘇薇或者舒涵的宿舍避難。
這天,正在許伊和蘇薇還有舒涵討論學校對面那家新開的小飯店物美價廉的時候,一聲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驚呼突如其來打斷對話。
“不好!是風扇!她不會真的瘋了吧!”舒涵扔下手裡的零食,箭一樣竄了出去。
許伊跑的更快,比舒涵搶險一步拉開宿舍門,還沒來得及看清裡面的情況變眼前一黑,整個人都被不知什麼東西黏住,一摸,軟軟的,溫度適中。
“我知道是什麼了!我知道了!是速度!是速度啊!”何翩然激動的抱住許伊,這一刻她大腦裡一片空白,只剩下最純粹的興奮,馬上她就鬆開了手,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絕塵而去,消失在走廊盡頭。
“伊維特到底對她做了什麼?”蘇薇看着自己最熟悉崇拜的師姐離開的背影,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生活終於回到正軌……謝謝大家對我不拋棄不放棄……我也會不負你們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