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山上沒有廟,但有這麼一位異人。他不在江湖,但江湖卻有他的傳說。
這位異人的名字沒有人知道。有人說他姓黃,所以他有時被叫做黃藥師。也有人說他姓吳,所以他有時被叫做無涯子。此外還有鬼谷老子、諸葛先生、洞庭呂老、羊力大師等一系列振聾發聵的馬甲。不過關於這些馬甲的真僞,他都沒有承認過,只是傳說特別多罷了。
既然說是個異人,那必然有異乎常人之處。說起這個異人,書畫琴棋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天文地理是難不倒他,算卦掐架也頗有一套,得閒了編幾句陽春白雪,沒事了還喜歡搞發明創造。但他最精的還是岐黃之術,不管你是頭疼腦熱,跌打扭傷,陽事不舉,病入膏肓……瘸着進去,跑着出來;爬着進去,跳着出來;別人擡着進去,擡着別人出來;半條命進去,滿狀態地出來。
你要是想問他妙手回春的秘訣,他一準斜着眼睛看你一陣,冷笑一聲:“藥好。”但非常不幸,周圍人大多聽成了“要好”,就會錯了意,以爲他是說這疾病不是他治好,而是本來就要好。便心想:這位華佗再世真是謙虛啊!於是江湖上紛紛傳言在某座終年雲霧繚繞,鬱鬱蔥蔥的大山深處,住着一個身着白衣,謙和可親的異人,名叫某某某。事實上,他老人家只是住在一個不爲人知的小山坡上,雖然身上常年披着白大褂,但卻是謙和可親的反義詞。
漸漸地,不辭迢迢萬里,特意趕來訪問這位異人的遠方來客越來越多。異人惱了,但又懶得搬家,索性兩個字兒:不治!從此閉門謝客,與世隔絕。
於是他就光榮地獲得了新的稱號,並且一直沿用至今:絕世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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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不知不覺,絕世君房前屋後的樹已經長得參天了。絕世君依舊一身白大褂飄飄,住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裡,看着嶺上白雲,自娛自樂。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簡直是神仙的日子。
這天清早,絕世君還是和往日一樣,穿了一身剛消過毒的白大褂。羣山寂寂,飛鳥迴翔,山居之外,懸崖之上,他打着一套剛柔並濟的絕世拳,思緒如浮雲飄飛。可是,他剛擺一個瀟灑的白鶴晾翅,身後的灌木之中傳出來一句人聲,打斷了他的玄想:
“‘絕世君子’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女兒吧!”
絕世君心想:我這個馬甲什麼時候又綴了個“子”?聽上去像倭國女人的名字。不由得心中一陣嫌惡。但還是扭頭看過去。那是一個婦人拜在他面前,看上去也是遠道而來,身上補丁摞補丁。在她邊上還跪着一個女孩兒,也就是七八歲模樣,臉上髒兮兮的,衣襟上有血跡——大概就是她所說的女兒了。女孩兒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身飄着草藥味兒的奇怪人類。
“我已經不治病了,請回吧。”
絕世君今天心情好,加上同情這對母女,說話還比較客氣。但他深知不能再開這個頭,一旦破例,有一就有二,後果不堪設想。
絕世君打定主意要繼續爲了自己的滋潤生活自私下去。
可是那母親卻哭了出來:
“絕世君子大人,求求您,這孩子總是嘔血,我們又窮,治不起,聽說您心地仁慈,醫術又是曠古絕今,不愧‘絕世君子’……”
絕世君不耐煩地打斷:“你找錯人了,我不是絕世君子,是絕世君——絕情的絕,二世祖的世,昏君的君。根本不懂什麼醫藥。請回吧。”
那母親不肯走,還是跪在原地,邊上的女孩兒卻笑了。
絕世君無奈地把手在臉上一蓋——他最不擅長的就是哄女人和小孩,可眼前這對母女竟然把他的軟肋佔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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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依舊是一個好天氣。絕世君下山採藥。這身打扮,有分教:別人採藥,都是背個筐啊簍啊,身上穿着短衣,手拿一個藥鋤頭開路;可是絕世君依舊是不同凡響,雖然肩上搭着藥鋤,身上還是一件大白褂子,腳上輕功在山上鬱鬱蔥蔥的松竹間蜻蜓點水地上山下山,那雙遠視眼的銳利視線一觸及中意的藥,就飛身而下,採摘下來,裹了包袱皮往袖子裡一揣了事。
這天的收成有限,跑了大半個山坡,只找到一棵斷腸草,兩頂墨汁鬼傘。不過他依舊淡定自若,今天採不到,明天也可以來麼。
忽然,他瞟見了一個小巧玲瓏的身影正在彎腰撿着什麼,不由得大爲好奇,停住了腳步,定睛看去,原來就是兩個月前被自己拒掉的病號女孩兒。他絕世君長年累月自己和自己玩,心裡孤寂落寞,就在這種孤寂落寞的催動下,他做出了一個讓他今後後悔不迭的事——他對那個女孩兒開口了:
“怎麼就你啊?”
女孩兒聽見人聲,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腰來。絕世君不由得皺起了眉。
她原本是蹲在那兒採草藥的,採下來的就用身上的藍布裙子兜起來。這一下站起來,手不知不覺一鬆,裙子裡兜的草藥落了一地。
本來,絕世君心道:難道先前自己要找的珍稀藥材,都被這女孩兒弄走了?但他掃一眼滿地的草藥,才發現都無非柴胡、益母草之類,此外就是一些野菜了。
“你認識這些?”雖然這女孩認出的東西都很平常,但還是引發了絕世君一點興趣。
女孩兒點了點頭:“我和娘就是一路撿着這個來的。”
絕世君又問:“她人呢?”
女孩兒低頭沒有說話。
絕世君看到女孩兒滿臉菜色,骨瘦如柴。這是嚴重營養不良。
“平時都吃什麼?”絕世君問。
“有馬蘭頭,有芋艿,還有蕨菜。”女孩子說着,低頭從地上撿起一支帶露的蕨菜嫩芽。絕世君雖然平日也吃它,但無非是用來清清口,下下酒,倘若旁的不吃,只吃這個,真是無法可想。況且這女孩子似乎還有病在身。
少年吐血,其人必不壽。絕世君心中一陣酸楚,便問她:“聽說你吐血。你想治好麼?”
女孩子擡起頭,一雙驚懼的眼睛望着眼前這個一身白衣的男子,隨即又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顫抖着,彷彿在害怕什麼。絕世君便蹲下身子,差不多和那個女孩一般高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女孩子剛開口,就又閉上了嘴。突然,她抿了一下嘴脣,轉身跑走,倏忽不見。
絕世君目送她離去後低下頭凝視地面。地上是那女孩子好不容易採來的東西,還躺在新鮮的泥土上。絕世君思量了一陣,便放開輕功向那女孩子離開的方向尋去。
大概只過了一盞茶時間,他就找到了那女孩兒。她正在一個簡陋的廢棄草棚邊上,把芋艿埋進還燙着的草灰裡。絕世君舉目四望,沒有看見她的母親。他又看那女孩的臉,似乎有淚痕,不知道是煙火薰出來的,還是……
女孩子沒有看見他。草棚裡只有一個人睡過的痕跡——母親已經離開她很久了。
那母親已經帶着女孩走了那麼遠的路,大概,是不會因爲自己的拒診就丟下她的吧。絕世君皺着眉想。他忽然又嘲笑自己:這麼想,不過是想給自己找藉口,逃避責任吧。
“哎,你。”絕世君嘗試着叫了那女孩子一聲。
女孩子驚惶地擡起頭,嘴吃驚地張了一張——她沒想到他竟然尋到了這裡。
“這個,我雖然不給你治病,但是,你可以給你治。”絕世君盡力避開女孩的眼神,道,“我教你。你看呢?”
“讓我想想。”
女孩子的聲音裡沒有含糊其辭的猶豫,相反,淡然而堅定。絕世君有些吃驚了。
女孩子解釋:“娘不會回來了。以前她希望我活着,不然也不會帶我來。現在她也走了。我要想一想。”
絕世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女孩的嘴角又涌出血來,她擡起手背將它擦掉。
一個考慮自己要不要活下去的病人。
一個本該救死扶傷卻又玩忽職守的醫生。
“不過,話要先說明,”絕世君擡起頭冷冷說道,“我只是覺得你這個病例很有意思。藥什麼的,我教給你。至於診斷,你自己來做。”
兩人沉默,相對而立。草灰中飄出芋艿的香氣。太陽正向山頭後隱去。
女孩微笑了:“好,你不治,我可以治好我和別人。”
絕世君點了點頭:“你的名字?”
“娘叫我囡囡。”女孩說。
絕世君沉默了一陣,忽然從地上一叢三四尺長的植物上拔下一支來,上面開着一穗穗黃白色的小花:
“這種藥是劉寄奴。你今後就叫劉寄奴吧。”說着將植物遞到她手裡,“樣子記住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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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朝,絕世君斜倚臥榻,閉目養神,劉寄奴在一旁侍弄花草。
夏晝,絕世君聽風入竹,長嘯撫琴,劉寄奴搖頭晃腦背誦本草之書。
秋暮,絕世君造出了新型火銃,劉寄奴把玩了一陣,又去灑掃庭除。
冬夜,絕世君釀了點小酒自斟自飲,劉寄奴盯着爐裡煉着的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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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之後。絕世君依舊還是原先的模樣。他和往常一樣採藥歸來,推開柴扉。沒有人。
“寄奴!”
劉寄奴不見了。屋裡被洗劫過。絕世君打開櫃子,心裡一驚:滿眼雪亮的白銀,一錠錠碼放着,二十年了。
不是來劫財的。
他隱隱有些不安:寄奴她已經長成了十六歲的大姑娘,雖然說絕世君閱人無數,在他見過的美人隊伍裡,她遠遠排不上TOP10。但如此少女,在深山中也是難得一見。如果被別人盯上……
不過寄奴懂得□□,或許可以救自己。
想到這裡,他打開了另一口箱子,放在牀下,多年沒有動過的箱子,上面已經積了幾分厚的灰塵,稍微一碰便出現一個深深的灰指印。
一想到這裡面裝着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他就在緊張中帶着一點興奮。這□□用的都是極平凡的原料,卻做出了無色無味的毒,必殺之毒,毒發症狀卻與一般的虛弱無異。
他深知這東西不能流傳到世上,掌握了它就掌握了殺人於無形的鑰匙,無異於掌握生殺大權——那是天道才該有的權利。
出於對天命的敬畏與心底的護生之念,他連寄奴都沒有告訴。這是他唯一需要小心看護的東西,帶到棺材裡的東西——雖然那天還遠。他最得意的□□,毒殺在七天之後,每天各有變相,奇怪的名字——毒花七笑。
他拔下頭上戴的簪子,那是一把僞裝得十分細巧的鑰匙。咔噠幾聲之後,鎖開了。
他屏了一口氣,將蓋子緩緩向上揭開。
手一顫,簪子頹然落在了地上。叮的一聲。
空的。
裡面有密實蜘蛛網,一隻蜘蛛還在辛苦地勞作着——空了很久了。
※※※
洛陽太醫院。
劉寄奴正在拿着掃帚清掃庭院裡的秋葉。現在的她已經很少吐血。每日每夜,階上人或愁眉苦臉,或興高采烈,一頂頂轎子匆匆來去,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太醫院裡的女子。
有人走到她身畔,一把抓住她的掃帚。她心裡一驚,擡起頭,看見年輕天子的臉。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天子目光如電。
劉寄奴默默無語,鬆開了拿掃帚的手,俯身便要拜。
“先帝把你安排在這裡,是想把你留給我——我要你跟從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