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幣拋起了十幾次,但每一次都沒能被接住。
心不在焉的夏目躺在牀上也不氣餒,繼續向上丟着硬幣。像這種簡單的動作,莫說是夏目這種已入玄奧之境的“高人”,就算是普通人也極少會接連十幾次接不住硬幣。然而夏目卻就是接不住,原因無他……他現在莫說是感受玄奧了,就連這眼前的物有時候能難以把握其具體的形、色、態和位置。
一年多以前,夏目僅憑一人之力滅怪形五個,那些被神性污染的極爲徹底的,幾乎要以超越般的力量降臨這世界的怪物都被他一人擊殺。可是當精疲力盡的夏目被躺出雄安送往臨近的避難所接受長達一個月的休養之後,夏目就驚恐的發現,玄奧已然離他而去。
現在的他不僅怕冷,而且身體狀態也遠不如從前。
就算是在醫院裡意外的見到了自己的師傅,夏目也最終沒敢向遊格格提起自己現在正面臨的苦痛境地。而且最近一段時間,夏目總是會在入夢後見到許許多多的感染者從地下深淵中涌出,而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被吞噬,被污染,被褻瀆,自己卻無能爲力。
現在唯一知道夏目困境的也就只有他身邊這位當時同在一間病房裡休養的周保雨了。
對於周保雨,夏目起先是非常警惕的。
雖然此人其貌不揚,長得確實說不上是好看,更別提帥氣了。但是此人卻能一眼洞察夏目的心思,知道夏目並不簡單。夏目起先只是扯謊,不想和這個男人有太多的接觸,可是慢慢的,他就發現這個周保雨並無惡意,相反他似乎很想幫助夏目走出困境。
奈何周保雨提到的那位一定可以幫助夏目走出困境的名叫神野的神大人始終未曾露面,這不禁讓夏目對周保雨再度起了疑心,而周保雨呢,也尷尬的不行……大概是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快就被神野和阿偶給拋棄了。
好在臨近出院的時候阿偶託人送來了一封信,信是神野寫的,內容大體都是告訴周保雨要小心的隱藏自己,同時一定要當心第一中軸的人,至於神野要和阿偶去哪,神野在信中隻字未提,只留下一個“鵼”字,讓周保雨好生困惑。
“鵼”這個字對於夏目來說並不陌生。
它指的是一種鳥,一種巨喙陸行鳥,傳說它能分人善惡,善人可以得到它的庇護,而惡人見了它必然會被其用巨喙戳死。
這個字還有一種演化體,寫作“鵺”,是爲日本民間傳說中整夜悲鳴不止的災禍之鳥,傳聞聽到其鳴叫的人都會像中毒一般痛苦的死掉,又因爲其字演化的同時,其形象也演化爲一種四不像,喻指含糊不清,態度和想法模糊之意。
不過就算知道這個“鵼”字是什麼意思,這沒頭沒尾的就丟下這麼一個字夏目顯然也是猜不透這位他從未見過的所謂“神大人”的意思呢,只能把信丟還給周保雨,告訴他這是他師傅不要他了,又不好意思說明白的意思。
周保雨聽到這話當時就急得差點哭出聲來,夏目瞧着有趣,又有些於心不忍,最終還是沒讓這玩笑話繼續發酵下去,同時也對這位周保雨好感增添不少。
後來夏目和周保雨被分到了同一座避難所,兩人便結成了朋友,平時雖然夏目很要強,卻沒少得到周保雨的照顧。這不,當硬幣第三十三次落下,夏目還是沒能接到的時候,周保雨端着兩份盒飯進了屋。
他瞥見落在桌上的硬幣說道:“這法子不行就別練了,這又不是斷了腿重新長好了,你得靜下心來才行。”
夏目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你真當這是玄奧是修仙?要是那麼容易的話,我犯得着這麼苦惱嗎。”
周保雨哈哈一笑,他對於夏目的話從不往心裡去。走到桌邊將盒飯放下後他就問道:“怎麼樣,節目錄得還順利嗎?”
夏目回憶了一下後有些懊惱的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想好了去糊弄一番,結果說着說着就停不下來了,把心理的一股子怨氣憤青一樣全都說出來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那女的笑話。”
周保雨聽到這話卻把眼睛一瞪道:“憤青怎麼了?!總好過當一輩子縮頭烏龜吧!這社會都這麼鳥樣了,一個個明明膝蓋軟當了奴才認了輸,反倒頂着一頭綠毛教別人如何如何做人,我看吶,就該有什麼說什麼!省的有些人整天以爲自己是個玩意了!”
夏目聽着好笑:“我倒瞧着你比我還憤青呢。”
周保雨一撇嘴:“少廢話,趕緊吃了飯去睡覺,明天我再帶你去醫院找張大夫瞧瞧。”
夏目打開飯盒眼前一亮:“可以啊,今天竟然有雞腿吃?”
周保雨嘿嘿一笑:“這可不是誰都有的,是我從李丹送來的慰問品裡搶來的,你趕緊趁熱吃。”
提到李丹,夏目頓時有些尷尬了。
要說夏目對李丹沒有一星半點的情愫那是絕不可能的。只是李丹突然的表白實在是讓夏目有些措手不及……他自負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女孩,更與她還沒有自然而然的到那種有必要談情說愛的地步,所以他便坦誠的說明了自己的想法。
結果呢……現在鬧的兩人都挺尷尬。雖然李丹沒有就此躲着夏目,卻也很少主動來找夏目說說笑笑了,夏目總感覺自己有點對不起人家。
可是轉念又想,這世上男男女女,本就是你愛我來,我不愛你,我愛她呢,她不愛我的劇本,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所以也就看淡了。
但心思看淡,聽到這名字,夏目還是不由得出神。
周保雨瞧出了夏目的心思,但他最近這一年比過去變聰明瞭很多,沒有直白的挑出來,更不會胡亂的開玩笑,只說道:“你不愛吃雞腿?不要給我吧!”說着就要去夾。
夏目果斷把飯盒端走:“德行!誰說不愛吃了!你吃自己的去!少打我這根雞腿的注意!”
周保雨嘿嘿一笑,暗忖:‘還好還好。’
吃完了飯,周保雨忽然正色說道:“夏目哥……你不覺得第一中軸這時候錄節目透着一絲古怪嗎?”
夏目反問道:“有什麼好古怪的?”
周保雨皺眉分析道:“按道理說,當初若不是有人拼了命把雄安的情況以影像資料的形式發送到全球個體,別說其他人了,就算是咱倆也可能早就死在雄安了……但那時第一中軸卻只是保持沉默,既沒有對規模越來越大的救援行動加以約束管理,也沒有趁熱打鐵做些宣傳鼓勵民衆堅守陣地……反倒是一年多以後,事情都冷了才又想起來要做節目,這不是很反常嗎?”
夏目饒有興趣的打量了眼周保雨後繼續反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難不成這裡頭還藏着什麼大陰謀?”
周保雨道:“大陰謀之類的我估計算不上,但這個時間節點很微妙,你看啊……現在是2149年了,‘太陽消失’三年多了,全球各地的避難所也都逐漸步入正軌了,只要不發生雄安那種事情,我估計往後幾十年應該都不會再發生什麼大的變故……而這時出這一期節目,表面上是說要解決民衆的消極情緒,實際上我看吶……他們是想借着這機會考慮味來了。”
夏目起初是帶着一種敷衍的態度在聽得,不過聽到這裡的時候,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考慮未來?”
“對啊,你想啊,如果‘太陽’真的消失個幾十年,甚至一兩百年,到時候這些避難所中的絕大部分還不都得變成一座座安魂冢啊。”周保雨語出驚人。
夏目就沒想到眼前這其貌不揚的傢伙說起話來思路如此開闊。他想了想後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做節目是假……明察暗訪蒐集各避難所的狀態做長期準備纔是真?”
周保雨鄭重的點了點頭:“嗯,我覺得八九不離十。”
夏目“嘶”了一聲後驚訝的看着周保雨:“你一直都這麼聰明的嗎?還是我纔是傻子,一直沒看出來你很聰明?”
周保雨咧咧嘴,哼哼了兩聲道:“你這話說的,難道看起來真就這麼笨嗎?不過呢……這些東西確實也不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而是老早之前,‘神大人’就說過類似的話。”
聽到這話,夏目是越來越對周保雨那位師傅感興趣了,他問道:“那你能把你那位‘神大人’當時說的話複述一遍給我聽嗎?”
周保雨想了想之後道:“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大概的意思就是……這場災難可能會持續很久,而且越往後,夜越深,人性就會暴露出更多的醜惡面,到那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坍塌就像雪崩,只有緊緊抱成一團的人才能守住最後的‘希望之火’。”
夏目聽得有些玄乎,他皺眉道:“你家這位‘神大人’是個預言家啊?”
“預言家?啥子預言家?”
“昂,你聽他說的這些話可不就像是在預言未來嗎?”
周保雨細細一想,確實如此。
不過……
“但這話其實也並不完全是預言吧,說不定只是基於自己所瞭解認知的東西的一種合理的展望呢?”周保雨說道。
夏目聞言沉吟片刻後冷哼一聲:“你這小子果然平時的憨厚都是裝的!”
“啊?啥意思啊?”周保雨愣住了。
夏目深吸一口氣:“沒啥意思,反正你聰明點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另外呢,醫院我就不去了,那個張大夫根本就不靠譜,每回給我開的方子不是治療腎虛的就是治療失眠的,我可不要再受他折磨了。”
周保雨聞言卻急道:“哎!?那怎麼行呢!正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啊!你這身子骨說不定真的有你自己沒有了解到的問題所以纔會被玄奧疏遠了,要是能通過張大夫的妙手回春調理好了,你以後還是可以御劍飛行的嘛!彆氣餒啊!”
夏目不爲所動,他斜着眼睛看着周保雨說完後一招制敵道:“你得了吧,說了那麼多,還不是因爲你看中人家張大夫家那位當護士的寶貝閨女了,我這要是不去看病,你可能就沒有足夠多的藉口去跟人家姑娘打情罵俏了吧?”
被一語戳中心思的周保雨表情未變,可他的臉卻騰地一下紅了。
他支支吾吾的說道:“哪……哪有……夏目哥你真會胡思亂想……這……這還不是看着咱們……咱……咱兄弟感情深厚……”
“哪……哪哪哪哪有……呸!你得了吧你!話都說不利索了!真要是喜歡人家姑娘就直接去追,別拿我當擋箭牌,我又不是你僚機。”夏目說完就把飯盒放垃圾桶裡一丟回牀上躺着去了。
周保雨哭喪着臉道:“我說哥哥哎!咱又不像你,長得那麼又高又帥的,惹姑娘喜歡,你說說,就你之前在雄安躺着的那段日子裡,來看望你的各種漂亮姑娘是一個接着一個,而我呢,從始至終無人問津,我都看着眼饞,你這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啊。”
“呵呵……”夏目知道周保雨在酸什麼,不過要是讓他知道那幾位姑娘具體什麼身份後夏目估計這小子肯定是不會再羨慕他了。
“你就呵呵吧,也不管你弟弟我的死活了,哎……有些人啊……吃飽了就睡,老功臣了,弟弟好心好意想帶他去看病讓他早日恢復壯志雄心,沒想到到最後還是被冷落在一旁,真是讓人一把辛酸淚喲~~~”
剛準備閉眼休息的夏目冷汗下來了,他真是服了這看着憨厚實則狡猾的很的臭弟弟了。
“哎呀閉嘴了!我陪你去!陪你去還不行嗎!”
說着夏目就要起身穿鞋。
可週保雨得了便宜還賣乖,坐在桌子前繼續戲精附體一般的自怨自艾道:“我吧,從小就沒了娘,也不知道我那該死的爹是哪個混球,一輩子沒被女孩子主動搭過話,更別說拉拉小姑娘的軟手,親親小姑娘的小嘴了,這世道怎的如此不公?呵……也是,咱這麪皮生的醜陋,哪像人家,貌似潘安風流無雙,真真叫人羨慕……哎呀!你說歸說,別動手啊。”
瞧見這小子還沒完沒了的夏目收回拳頭怒道:“走啦!周十娘!再哭一抱,別說長城了,這珠穆朗瑪峰都得被你哭沒咯!”
“嘿嘿,我這不是看你最近不開心嗎。”周保雨倒是會給自己找臺階下。
夏目白了他一眼,不過想想一個大男人跟着又哭又鬧的也確實是挺可樂的。不過依然裝作不領情的樣子板着臉道:“我事先說好,今天是最後一次,你把握住機會就把我,把握不住也別怪哥哥不厚道。”
周保雨聞言如同得了聖旨一般一臉嚴肅的起身道:“得令,謝主隆恩。”
夏目聽到這古里古怪的一句回答差點沒繃住表情,他嘆了一聲:“哎……希望今天張大夫今天請病假不在吧……”
……
建在避難所內部的礦區裡只有三座大型醫院,分別爲這裡的普通居民、勞工和上層區域管理者提供醫療服務。周保雨口中的張偲淼張大夫原本是在最上層區域的醫院裡給管理者高層們做私人理療的,只可惜他這個人有點小毛病,那就是喜歡順走別人無意中掉在地上的東西。
所以沒待幾天,張偲淼就被下派到居民生活區醫院,開始坐門診爲社區居民們提供醫療服務。由於避難所資源有限,很多小病都只能靠自己硬扛着,所以平時張偲淼這邊也不是很忙。但今天有些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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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區那邊出了塌方,一百多工人被困,四百多工人受傷,礦區醫院那邊一下子被塞得滿滿的,剩下沒着落的傷員只能根據傷情分別送到居民醫院和高層醫院。
夏目和周保雨來到醫院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周保雨心儀的那位叫張一珊的姑娘正騎坐在一名重症患者身上爲他做心肺復甦,而其他護工則推着載有兩人的擔架車往急救室趕去。
兩人對視一眼後立馬趕過去幫着手忙腳亂的醫護人員們安置正不斷被送來的傷員。
即便是見慣了生死,在平靜了一年多以後,周保雨和夏目兩人面對着這一百來號痛苦哀嚎的傷員以及跪在地上哀求醫生護士救救他們家人的傷者親屬也還是免不了動容。
周保雨雙拳握的死死的,他呼吸沉重如牛。
夏目最是熟悉這種狀態,這是隻有經歷了極爲慘重磨難的人才會出現的病理性應激反應。於是他趕緊帶着周保雨到一旁坐下讓他平復心境。
一夜過後……
由於醫療資源極爲有限,很多最初只是被砸傷的病人病情開始加重,一些本就病情很重的傷員更是出現了失血性休克。死亡和絕望的氣息在瀰漫……
看到那位姍姍來遲的女記者一輛倉皇的趕來時,夏目盯着她,然後緩緩合上身邊一位沒有親屬的傷員死不瞑目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