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一百一十回 辦畫廊選賢洗手齋 慰恩師擒淚太平間
敝掃自珍,應是敝帚自珍。母親難得使用一個成語,並非爲錯,許多中國人都這樣說。反正是說自己家的用破了的掃帚還不捨得扔掉,當寶貝似的藏着。
尤其是看到柳留梅轉來的《說鬼之九》,白琅爲之震驚,那一雙繾綣的中外戀人,已經生死兩茫茫。而自己同綠娣,雖然歷經曲折,最後還是鮮活的走到了一起,還去計較什麼完璧不完璧的呢?
柳留梅這時轉發來這則《說鬼》,並叮囑自己休息好,可見老友的心意難得。
“到了,白先生!”毋士禾的司機見白琅還在沉思,他打開車門,請客人下車。
白琅這才醒悟過來:“這麼快啊!”
“綠娣沒有來?”毋士禾見白琅一個人來的。
“我媽有點咳,綠娣說留下照應。婆媳倆的話可不少。”
“你老媽有眼光,看中了這個洋兒媳。什麼時候帶綠娣回孃家?”
“後天,本來想在走前的一晚住你這裡的。”
“我接你來,是想商量一件事。我想投資一個畫廊,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很早也就注意收集一些我喜歡的書畫,但名家的少。後來資金許可了,名家的東西收集的多些。這些東西放着也就放着,弄不好保管不當還受損失。我想讓其流通,這就要有個平臺展示,並吸引別的畫家來畫廊交流。你給我設計規劃一下畫廊的內部容量,我再請設計院把圖紙畫出來。這事要及早落實,我已經把招聘畫廊管理人員的條文,發到網上了。”
“好的,我儘快把內部空間構想搞出來。”
“今年的科隆國際藝術展,又快開幕了,你要是還在德國的話,給我留意一下中國當代油畫展品。現在中國當代油畫家的東西,不少都在國外畫廊展出。你看上的話,價格合理,就給我拍下來。”
“好的。”
“你在京城受聘給研究生上課,我覺得很好。”
“恐怕還得有個短期講座,朋友面子上,推不了。”
“還是給孫小妹在的大學?”
“那裡結束了,續聘我已經推掉,是另一所大學的。去大學上課,能迫使你看點書,但是影響我作畫。”
“孫小妹還有聯繫?”
“來過短信。”
“短信你得回人家,亦師亦友的關係也不錯。”
白琅只是點了下頭。
“還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上回洗嬰回來時,說起她的養父墓地低窪,一下雨就浸水。我想只有搬遷到高處墓地。我已經物色了一處地方,已經花四十萬買下,能建幾處墓穴。洗嬰養父的墓,你給設計一下。國內的公墓形式過於簡單,墓地是給活人看的,但是我也反對搞什麼豪華墓地。”
“可以!爸,這是積德的事。”
“你搞好了,先給洗嬰看一下。你回來後,就動工。”
這件事,給白琅很大的觸動。他聽說過毋士禾同洗嬰養父的年輕時的過節,算是比較狠的情敵,事實上是洗嬰的養父奪走了毋士禾的所愛,不亞於奪妻之恨。隨着歲月的流逝,往日的所謂冤仇,一笑泯之。
毋士禾有時也想起洗嬰養父的偉大,他明知女兒不是自己的,而從生下的女兒相貌上,他當亦能明白女兒的父親是誰,但他心裡能不存疙瘩,始終善待女兒,這就很難得。這不是偉大是什麼?寬容就是偉大!
所以,毋士禾出資爲“情敵”重選墓地,也是種報答吧。
“我百年以後,也就同洗嬰養父爲鄰,但我不想在我活着時就將墓地搞得很豪華,稍加整下就行,我老伴的墓也遷來。這些以後可能就交給你了。所有的墓,以簡潔大方爲原則。”講到這裡,毋老闆未免有點傷感。
“爸,此言未免過早。根據你的體質和善行,你會長壽。”白琅取出隨手帶的紙筆,“爸,我覺得今天你臉部表情特好,有種難得的祥光,我給你作一幅速寫。”
完畢後,毋士禾十分滿意。
“我明天去外地洽談一個項目,得一個星期回來。你們離開中州時,我就不能送你們了。等會我讓司機接綠娣和你老母親來,還把我老師艾教授請來,一起吃頓飯。”
毋士禾同白琅也應該是翁婿關係了。
從外地恰談業務回來,秘書給毋士禾送來一份應聘名單。一個月前,公司網上招聘畫廊經理,待經理人選確定後,再由經理制定需要的工作人員。
有幾十人應聘,毋士禾逐個細看,其中赫然有孫小妹的名字。
孫小妹,女,28歲,未婚。籍貫吳門。一米七二,五十八公斤,身體健康。研究生,油畫專業。
毋士禾肯定不會是又一個孫小妹。
還有三位應聘者的情況也引起毋士禾的注意,毋士禾用人前,很注重其簡歷。簡歷不簡,信息豐富。
如果這個人的真實學歷是正經八兒的大學本科或研究生,那他的智商不會低。如果他沒有正式的學歷,但能混出個正經名堂,那這人的能力一定可以。
但簡歷的缺點是難以反映其情商,一個人不能沒有情商,就好比機器不能沒有潤滑油,缺少情商的人,往往人際關係弄不好。
毋雁南,女,三十八歲,本科美術專業。曾任公司公關部經理和人事部經理。
梅來舫,女,三十七歲,函授本科,民俗畫收藏家,曾任民營公司經理。
黑??白,男,三十五歲,理工本科,電腦高級技術員,書畫鑑定師。
用人之前的面談是不能少的,有利於進一步感性的瞭解其智商和情商。
毋士禾決定先約談毋雁南、梅來舫這兩位應聘者。
毋雁南按約定日期來到毋士禾公司總部,在會客廳見面。
這個會客廳名外面門楣上有隸寫的三個字:洗手齋。字面塗了金色。
可能是同一個姓吧,見面就有三分熟。
毋雁南身材高挑,一米七以上,容貌中上。女性中上容貌爲宜,沒有頂層容貌女性的高風險和壓力,也無底層容貌女性容易缺少自信。雁南周身有中年女性的成熟,這可能同她經歷的職務有關。
毋雁南對會客廳內的裝飾不免一驚,因爲壁上有幾幅水平不低的畫作,特別是寬寬的會客廳後壁上,是幅仿製的《洗手圖》。原作是傅抱石的一幅名畫,取材於唐代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的一則故事:東晉大司馬桓玄喜愛收藏,同許多收藏者一樣愛對朋友展示自己的精品收藏,爲保護精品,要求朋友洗手後再看藏品。
出於對精品的崇拜和熱愛,傅抱石把洗手賞畫的藝苑佳話移植到自己的畫中,而且使這幅畫也成了精品,畫名是《洗手圖》。
毋經理會客廳裡的仿製畫《洗手圖》,品位極高。高品位的仿製品實際上是再創造,極有藝術價值,不能一概以所謂假畫否定。懂行的毋雁南嘖嘖稱讚,但她沒有看到作者是誰。
左側牆上一副人物頭部速寫,寥寥數筆,人物形神畢現。但是沒有簽名。
毋雁南一看就笑了:“毋總,這位速寫高手,把你畫活了。出自那位丹青手?”
“這是我們中州市出道的一位畫家白琅不久前所作。仿製的《洗手圖》,也是他的作品。”毋士禾說,他並不知道眼前的她,曾是白琅大學時的初戀。
白琅有個難能可貴的優點,感情場中的經歷,從不對人說,這是一般男人難以做到的。
毋雁南頓生感慨,她同白琅剛進入大學,一前一後的座位,都是沒有愛過的愛情素人。後來相愛了,真誠熱烈。畢業分手後,不能在一起,很痛苦過一段時期,體會到愛情這東西也是甜蜜的罌粟。
兩人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毋雁南雖說這兩年婚姻經歷波折,但基本上生活是安逸的。而白琅可說是泡在酸甜苦辣中,但無論在何逆境中,始終沒有放棄對藝術夢的頑強追求。對真正的藝術家來說,苦難逆境是種饋贈。
“毋經理,我是孫小妹的胞姐。是我妹妹先看到貴公司的招聘,我是先鼓勵妹妹來應聘,因爲她研究生快畢業,目前還沒有聯繫上比較理想的工作。妹妹是您的崇拜者,她形容她初見到你,有如故人相見。妹妹鼓勵我也來應聘,我考慮後就報名了。”
“你父親還好吧?我見過他,是在一次商業洽談會上,也僅僅見一面,沒有交談。”
“我爸對你有印象,知道你在民營企業中穩紮穩打。”
“你在你爸的企業中幹了一些年,爲何要離開?”
“我一直想接觸我的本行,在畫廊工作,對我是有吸引力的。”
“離開家庭,離開你們那個好地方,來我們中州,你覺得方便嗎?”
毋雁南想了想:“毋經理,既然我來應聘,就應該把我的動機放到桌面上。我離婚不久,想換個環境。當初我大學畢業,因爲不是重點大學的,加上美術專業,工作很難找,就在我父親的管轄部門先幹着,但我一直不適應,不願聽到別人說靠老爸端的飯碗。而搞行政,我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
毋士禾輕輕點了下碩大的腦袋。
“我爸是個藝術作品收藏愛好者,他也很想辦個畫廊,所以妹妹考大學時,爸就鼓勵女兒報考美術專業,希望以後協助他辦畫廊。”
同毋雁南面談,幾乎用了近三個小時,毋雁南是很健談的女士,彼此也有很多話題。結束後,毋士禾來回在室內走動,對她的善談能力是肯定的,商業時代,是充滿了對話的時代,畫廊經理必須有較強的語言應對能力。另外,他對她的的坦誠很有感觸,用人就應該用誠懇的人。
下午毋士禾約談梅來舫。儘管中州市對這位另類有議論,所謂有爭議的人。但毋士禾卻沒有歧見,身在二十一世紀,還對他人的同性感情和性的選擇歧視,那是落後於時代了。你可以不參與,但你沒有理由和權利非議和阻擋。
“雁南,你當初的小公司經營的還可以啊。現在你在沈園手下不是乾的好好的?你來應聘,沈總經理不有想法嗎?”
“毋總,正是沈總支持我來的。沈總看了我的民俗畫的收藏,她對我說,這一塊發展的空間很大,民俗藝術是民族文化重要的部分。沈總知道你要出資辦畫廊,認爲這資金用對了地方,她說讓我來你這裡應聘,能聘上就在毋總您的麾下效勞。而我的民俗畫也能有一席之地展出。不能聘上,還在沈總那裡幹。”
“什麼時候去看看你的收藏,你願意的話,我的畫廊面世後,可以留給民俗藝術一個空間,這同你來不來不相關的。”
“謝謝毋總!”
“來舫,你的演藝沒有丟吧?”
“沈總在公司組織了業餘文工團,說是企業文化的一部分,定期活動。我任團長。”
“難怪沈總把你挖去你。”
因爲是本市的人,情況比較熟悉,同梅來舫的約談時間不長。
臨走前,梅來舫掏出相機,對“洗手齋”壁上的幾幅畫,認真的拍攝下來。
最後約談的應聘者,姓名有點另類:黑白。
因爲早晨停電到九點,原本上午八點約談黑白的時間,延後至九點。因爲天冷,空調無電,怕客人冷。
毋士禾九點按時到公司會客廳,秘書說黑白八點就到了。
進了會客室,見有個彪形大漢,端端正正的靠在沙發上,雙目緊閉,安詳的睡了過去。秘書說,他就是來應聘的黑白,要叫醒他。毋士禾搖搖手,示意讓黑白繼續睡下去。他打開空調,調到二十八度。
毋士禾輕輕揮手讓秘書離開,然後打開電腦,找到應聘窗口。見黑白新發來一個材料:我爲何要應聘畫廊經理?
“我是理工專業的,爲何對畫廊感興趣?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因爲我的父親畫的一手好畫,六七十年代中,父親本來是下放知青,因爲能畫畫,被抽調到上面畫宣傳畫,特別是畫主席像畫得好,十年運動結束,父親就留在文化局藝術科當幹事。
父親知道,一般人靠畫畫不僅發不了財,甚至生活都難以維持。父親的工資少,幸而母親有一手剪紙專長,靠母親的本事,能補貼家用。所以,父親不贊成我考我愛好的藝術專業,進了我並不太有興趣的電訊專業。
但是,我的天性中有着對繪畫的苦戀,用現在的時髦話說,父母的藝術基因傳給了我。我業餘的藝術愛好比較多,油畫、花鳥畫、指畫,都有一定的造詣,後來居上的是電腦繪畫,因爲我的專業是搞軟件設計。
因爲父親患癌症,家裡的積蓄全部花完,父親離開我們時,還欠了三十多萬債。原本我想辦個民營小畫廊的打算,一時難以實現。
美國一位藝術家,希望我去他的工作室。但是因爲慈母健在,我哪裡也不能去。
我有一個辦畫廊的計劃,很希望能來畫廊主持工作,實現我的計劃。”
毋士禾看完這封信,很有感觸。這是一位有夢的能幹的中青年,限於資金不能展翅高翔。
黑白依然怡然自適的安睡,他一定是太累了。
一個人累了以後的酣睡,其實很美,詮釋着寧靖之美。
現在只要打開電視,幾乎都是狂歌濫舞,鬼叫魔跳,中國社會太平時代的的安寧美上哪兒去了?瘋狂代替安寧,叫囂代替沉潛,社會不得平安。
優秀的繪畫,更多的是顯示天地間靜怡之大美。此刻,使毋士禾更堅定辦畫廊的決心。
黑白臉型方正,前額很寬,不修邊幅,甚至留起了濃濃的鬍鬚。
黑白終於醒了,他打了個哈欠。
“您是毋總吧!”黑白站起來,他的碩大的腦袋幾乎接觸到天花板,他抱拳向毋士禾,“無禮,太抱歉了。只是您這洗手齋濃濃的的藝術氛圍,把我薰暈了!”
毋士禾示意黑白坐下,並按電鈴,一會秘書來了,毋士禾說:“來一杯咖啡一杯茶,兩塊熱毛巾。”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在安大廈經理那裡,看到了安經理同您最近的合影。”
“你什麼時候認識安大廈經理的?”
“我曾是安經理的學生,我讀高中時,安經理還沒有下海,是我們學校著名的物理老師,我棄藝術報考理工,同安老師有關,因爲他把物理講活了。”
“遇到好老師也是人生幸事。”
“高中時,還有一位教語文的老師,是你們中州人,叫柳留梅,她的語文課上的沒話說,給我們印象深刻。我來中州應聘,可能也有我語文老師的因素,來看看這中州是什麼樣的人傑地靈的地方。”
黑白這番話實際上起到了吹捧效應,毋老闆聽得心裡癢癢的,誰能拒絕甜蜜的吹捧?
不能!
毋士禾見黑白身旁有本書,細看是《別情鉤沉》,眼一亮:“這本書哪裡買到的?”毋士禾一直想買這本書,就是買不到。當初艾老送給他一本簽名本,剛剛看幾頁,便被人借走,再也沒有還來。
“我坐動車到這裡來,對面一位女旅客下車慌忙,遺忘在座位上。我看她一路看的認真。翻了一下,果真吸引眼球。文筆和故事都很有可讀性。作者是艾椿,記得中學時代,柳留梅老師還把艾椿寫的一篇文章,作爲補充教材讓我們讀。知道艾椿是位老教授。”
“艾椿正是我的大學老師,也是位好老師。我不懂的事就問他,比如看了你的姓,沒有把握怎麼讀音,請教了我的老師艾教授,才知道不讀HEI,應讀成HE。”
“我母親的姓,字形是‘兒’,可讀音是NI。我說乾脆寫成‘倪’不得了,母親說,不可以,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姓氏。”
“我還以爲你的母親姓‘白’,黑白麼,有些人的姓名就用父母的姓。但是你的姓名就不能雙親姓的組合,要不人家呼你黑兒。”兩人笑了起來。
“我的名字是自己後來改的,原名黑龍,這同開國元帥賀龍的讀音是一樣的。初中一年級時我改了現在的名字,因爲我小學的同桌姓白,是爲女孩,也許是早戀,畢業分手時就對她戀戀不捨。但是她家境困難,沒有繼續升學,隨母親外出打工去了。因爲懷念她,就用她的姓當我的名字。”黑白說完,喝了一口咖啡,“真是不好意思。”
“在中國,女孩應有的權利,往往被剝奪。”毋士禾想起自己的女兒洗嬰,因爲養父家中困難,沒有能夠按部就班升學。按洗嬰的智商,考上大學沒有問題。
毋士禾太息一聲,爲黑白,也爲女兒。
黑白的情商不錯,搞藝術的沒有情商可不行。開場的一段對話,黑白留給毋士禾的印象不錯,而毋老闆初始給黑白的印象也不錯,覺得他很坦誠。
現代正常的的僱傭關係,是互相選擇。
“那你爲什麼放棄在大城市的一份還算可以的工作,回到家鄉呢?”毋士禾問。
“每天是按時上下班,八小時裡基本是同一臺電腦打交道,兩年下來感到人快成機器人。有的人適應機械性的生活,有的人則不適應,我是越來越不適應。加上母親身體每況愈下,一個胞妹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我又不想讓妹妹外出打工。於是我決定放棄工作,回家創業,還能照應老母,妹妹能同我一起創業。”
“只有創過業的人,方知創業的不易!”毋士禾想到當年草創一家小公司的艱難,辦個小澡堂,爲節省開支,自己燒水洗澡堂,有時還下池爲顧客擦背。
“收入還算可以,但是同我創業夢還有很大距離。主要是我對藝術的愛,使我不能專注於經營。看到您公司的招聘,我就搖搖欲試。”
臨別時,黑白深深的向“洗手齋”中的《洗手圖》深鞠躬。
毋士禾權衡三位應聘者的條件,似乎黑白的分要高些。但不忙於作出選擇,有的時候,早選擇不如晚選擇。
“毋總,我有個要求,能否見一下艾椿老教授?”黑白誠懇的望着毋士禾。
“可以!我來找我老師一下。”毋士禾拿起手機。
但是無論是宅電還是手機,都沒有撥通。
黑白只能遺憾的告別毋士禾,臨走他將《別情鉤沉》轉送給毋士禾。
至於孫小妹,介於可談可不談之間,憑直覺告訴毋士禾,孫小妹可能是很理想的人選,也可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選。但要完全放棄對她的選擇,腦細胞又不答應。人的意志經常屈服於腦細胞。意志許多時候終歸很軟弱!
毋士禾已經不止一次,聽到柳留梅這個名字,是中州人,老鄉。毋老闆竟萌生出想見下柳留梅的想法。她何以受到黑白的讚美?柳留梅能將艾椿教授的文章在她的課堂上使用,說明她可能熟悉艾老。應該說,問一下艾老就行。
毋士禾有個毛病,中州出去的大小名人,他都注意他們的動向。
可是,艾椿老師怎麼聯繫不上?黑白走後,毋士禾又給艾老打了幾次電話,均無迴應。便讓司機去家裡找,司機回來說,院門上鐵將軍把門。
毋士禾有點急了,這艾老師去哪裡了你呢?
此刻,毋士禾哪裡知道,艾教授同他的女弟柳留梅都在本市一家醫院的太平間。
柳留梅何以會在中州市的太平間,悲傷地望着恩師艾椿?
這話要從柳留梅看杜憲發來的《說鬼之十》
柳留梅有天晚上打開電腦,例行的看有無杜憲《說鬼》,看完《說鬼之十》,不看則已,看了心驚肉跳。
《說鬼之十》:檻外人驚說魂出竅
新送來一位逝者,是位老人,難得看到一個人死後也有氣質,彷彿是在休息。是附近一處有名的名叫“木春庵”的寺院送來的,一位頗有品位的中年女尼,始終陪在逝者身邊。她是“木春庵”的主持。
這位女尼氣質不俗,使人想到《紅樓夢》中的妙玉。這冰清玉潔的妙玉,最後是被強人搶走,結局如何,沒有交代。
許多讀者責怪曹雪芹不該使妙玉有這樣的結局。其實妙玉的結局不一定很壞,那位強人一定是看上妙玉,才把她偷走,說不定這強人非常呵護這塊“玉”,這不比終身在寺中苦熬強萬倍?
這女尼在這一帶人緣很好,她原是位大學生。網名是檻外人,因爲她同柳留梅一樣,很看好杜憲的《說鬼》,彼此在虛無世界相交甚好。現代人擁有現實和虛無的兩個世界,假如再能開通陰陽世界,豈不真的有了三相世界?
檻外人對她送來的老年逝者似乎有着勝過父執的感情,她陪着我給逝者容妝,默默在一旁,不言不語。她是遵循着佛教對逝者的“哀而不傷”的箴言吧?秉信着人的生死是所謂:乘願而來,順時以去,去何所至!或前或後,如在左右。無須悲天搶地哀嚎。
火化時出了點問題,聽得爐內有爆裂聲似的,給在場的一位新來殯儀館的學徒嚇一跳,倒不是懷疑爐內有鬼,幹了這一行當,就沒有什麼怕的了。老師傅當即冷靜的判斷可能是心臟起搏器,果然如此。老人胸中的心臟起搏器因高溫,彈射出胸膛,打到爐壁上。老師傅是位富有經驗的火化大師,可說是金牌火化師,技術含量高。他對風量和火柱的控制特別到位。比如對嬰兒的火化,溫度過高,就幾乎沒有灰燼。他給懷有六個月孩字的死難孕婦火化後,能恰如其分的分出嬰兒的骨灰。假如全國舉辦火化工大賽,我相信我們殯儀館的這位老師傅,能同八寶山的師傅有得一比。因爲我同這位師傅關係特好,對他說了這位逝者在我心中的分量,師傅火化時格外細心,我陪在師傅身邊一個半小時,聽着火化爐“嗚嗚嗚嗚”的聲中緩慢燃燒。
我將骨灰鄭重的交給檻外人,目送她緩緩地抱回了骨灰,連帶那燒燬了的心臟起搏器。後來,檻外人鄭重的將骨灰盒埋在山坡上朝陽的一邊。
經我手容妝的死難同胞,很少在我的夢裡再出現。我何以把人的生命終結稱爲“死難”呢?因爲活着無論如何是美好的,即使活的很痛苦也有痛苦的經驗。賴活勝於死之說,不是沒有道理。人的死亡是人最後的大難。
檻外人送來的逝者。卻不斷地來到我的夢中。他文雅、安靜的在我身邊,或前或後,如在左右。他不說話,但我感到他在訴說。
半個月後,母親約我去廟中燒香還願。我就去了檻外人主持的木春庵,很巧檻外人在。他留我們吃了頓齋飯,因爲陡然遇到變天,下起了不小的雨,檻外人便留我們母女住宿庵內。
檻外人問我::“你想知道我送別的老人的種種嗎?他的真實情況,現在我方弄清楚,原來是一位普通的中學教師,退休後愛遊山玩水,不想游到我們木春寺病倒。他的家屬正考慮遷走他在這裡的墓。
“但是他病倒後,另一位老人的魂附在他的身上,這個附魂我倒是並不陌生。
附魂的一生中有許多故事。他也算是我恩師,早年我聽過他的講座。後來也在虛無世界中有往來。
“附魂說起他當年在網上的發帖 :一位沒錢沒勢的靠微薄的工資混日子的老頭想向一位年輕的女弟子求婚,成功的概率如何?他說起多年的老少感情,說起他的懺悔。說起他根據我的建議,帶着一位身世悽苦的女孩去武漢寺廟終身修行。
“附魂說起他有次夢中,夢見到了一所寺廟,上書“木春庵”,筆力剛柔相濟。庵被樹木掩映,幽靜無比庵,有位女尼陪他盡興而遊,不意竄出一隻似虎似豹的怪物向他們撲來,女尼被叼走。”
“難道我的恩師艾教授不在人世,靈魂離開了他的肉身?
“我爲此專程趕到我老師的大學,令我驚奇的是老師還活着,只是他正在醫院的病房,處在昏迷狀態。
“我提了一籃鮮花去醫院,見老師平靜的躺着,身上插滿了管子。我細緻的看着老師的形貌,他同病倒在我在我們庵中的老者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懷着祝福老師能夠儘快康復的願望和崇敬,告別了老師。想到這位進入晚年的老師,還能以一種浩氣一種精神一種真誠投入老少感情中,而且終身同情弱者,怎不令人崇敬呢?
“我回到庵內不久,病倒在我們庵中的老人離開了世界。
“我是前天回來的,你們母女早來幾天還見不到我。”
夜間,山林中颳起了風,聽得寺院外松風呼嘯。我聽着檻外人亦真亦幻的敘述,想着人世間的難以理解的變幻。
檻外人繼續說:“很顯然,我的老師在病重期間,他的一縷真魂出竅,附着在另一位老者身上。這位老者我也覺的不是鄙鎖之人。”
我對檻外人的仁義甚爲感動。
這靈魂之說,我們的老館長是信之鑿鑿,他對我說了許多生動的靈魂故事,以及靈魂附體這種玄妙事。我不認爲檻外人之言是荒誕的。
有位記者,自作聰明,來我們這裡採訪,寫火葬場種種,其中有個小標題:這裡不能說再見。記者請老館長審稿,老館長看完說:“小標題‘這裡不能說再見’,不妥!來我們這裡的逝者,以後可能還能再見到的。”
我的《說鬼之十》要擱筆了,或許永遠。
柳留梅看完這則剛出爐的《說鬼之十》,心驚肉跳。她對杜憲的文字深信不疑。那正在住院的老人,不分明就是恩師麼?
她拿起電話撥了老頭子女婿喬律師的手機號,傳來的是盲音。又撥老頭女兒米校長的機號,這回撥通了。
“是柳老師吧!”米校長率先發話。
這個女人反應真太靈敏。
“是的,米校長,你的耳朵真好。”
“同前十年比,我的聽力遲鈍了。十年校長在吵吵鬧鬧中過來的,耳膜差點磨破。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
“你爸身體很不好吧?”
“是的,先在我們家養病幾天,後來送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神志不清。老喬一直守在爸身邊。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兩天老心慌。我給喬律師的電話怎麼打不通?”
“他在病房的話,手機是關的。”
“我今晚就啓程,要去看你爸。”柳留梅說,“大概明天可以到。”
“你到站前一小時給我電話,我去車站接你。”
柳留梅果然於第二天到達。
米校長開車陪同柳留梅去醫院,中途下車,柳留梅去花店買了盆菊花,挑了紫色的菊花。忌諱給病人送白色和黃色。因爲艾教授曾經贈送柳留梅一個號:菊後仙子。因爲菊後是梅花,秋菊冬梅麼,梅在菊之後。而艾教授的老伴名字是米菊。所以柳留梅選了菊花看恩師。
這是一家民辦醫院。
病人在十樓,醫院的最上層。這其實是太平房啊!但又沒有一般太平房的冷漠,這裡溫馨靜謐。
柳留梅問,爲什麼不住中州市最好的市醫院呢?
“爸爸住到這家民辦醫院,這是老喬的提議。爸爸住院神志還很清楚時,老喬有回有意無意的帶爸來過這裡,老爸是個聰明人,他當天就說這家醫院好。我們決定,即使爸到了那天,也不送殯儀館,請殯儀館來人給爸容妝後,直接去悼念廳。”
一旁的管理人員說:“全市所有的地方,就我們這裡離天堂近,十樓麼,這裡是溫馨的,天堂也是溫馨的。我們醫院的董事長說,要把醫院太平間辦成病房,辦成病人感到溫暖的家一樣。”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柳留梅記得恩師平時喜歡吟誦蘇軾的詩句,乘長風歸去吧,你別擔心那邊高處不勝寒。
原來,艾老因爲病危,住到了十樓溫馨的獨特的太平間。
柳留梅走近昔日的老師、朋友、情侶時,但見他直直的無力的的躺着,眼窩深陷,面無血色,緊閉的乾枯嘴脣似乎動了一下。
她握住了他的右手,有點熱度。她在她的手掌上慢慢畫着6和4,他的手頓時抖動一下,他的直覺還是那麼靈敏,說明生命之火還不會很快熄滅。十多年前的一天,一老一少已近熱乎了近兩年,但是始終身體沒有達到負距離。記得6月1日,兩人一起給老頭的外孫蛋蛋,買了玩具小狗過兒童節,因爲米校長不允許兒子有寵物,怕影響學習,就放到了外公家。6月2號柳留梅的弟弟結婚,她回去幫忙。
6月4號回到艾椿家的,艾椿每年的似乎多事的六月初,照例哪裡也不去,宅在窩裡。也就是在這天的夜晚,一老一少開啓了身體的負距離。所以,老頭對6和4是有種靈魂上的震攝。這一天,柳留梅命名爲兩人世界中的植樹節,一棵挺拔的樹苗植入了肥沃的尚未開墾的土地。
也許,對於柳留梅來說,6和4還是詩意的數字,但是對於老人艾椿來說,怕是更多的是愧疚。
柳留梅的嗅覺靈敏,她嗅到了恩師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病人自己和一般人察覺不到的氣味,奶奶病危之前,就有這種氣味。柳留梅的心沉重,對她而言,恩師可能已是倒計時的生命。柳留梅滿眼擒淚,但是不敢往下掉。民間說不能有眼淚掉在病危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