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回 劉抗日身後應無憾 多教授殘年忽生恨
劉抗日死後,家裡之所以生亂,原因是他留下了不算小的一個攤子,當然不是窮攤子。
房子變賣的話也有幾百萬,他的幾十年收集的抗戰文物,也難以估價。他沒有兒女,但有親戚,尤其一位侄子在覬覦劉抗日的遺產。後來又冒出個自稱是劉抗日的親子,說是劉抗日第一位妻子生的。劉抗日結過一次婚,磕磕碰碰的婚姻,勉強維持了三年解體了,沒聽說有過孩子。
雖然秦謝在公開場合宣佈了她同劉抗日的關係,但是重要的憑證——結婚證沒有,這是個很大的短板。爲什麼沒有領結婚證?想當初,艾椿同女弟子不敢面向陽光,就畫了張結婚證。也算是畫餅充飢。
艾椿有位老友,北方人氏。原來老夫老妻相依爲命,後來老妻亡故,獨自艱難生活。有兒子兒媳,但很都不孝,不僅常年不噓寒問暖,還巴不得老父早死,繼承一百多平米的鬧市區房產。老頭孤苦十年後,七十五歲時從農村找了一位小他十多歲的寡婦當家政,屬於可以陪牀的家政。
寡婦的兒子很孝順,但是孩子多,靠打工艱難維持生計,無力照應老母。這位農村寡婦對城市老頭照顧有加,而且擅長麪食料理,除麪條、餃子、蒸饃外,還能鍋貼水煎包、燜面、燜餅、烙餅等,吃的老頭十分開心。老年人的快樂很大一部分在吃的調和。一晃十年過去,老頭患了前列腺癌,還是由艾椿找了醫界友人大鼻子動的手術。
畢竟是八十歲以上老人,手術以後身體大不如以前,大部分時間臥牀不起,家政爲老頭裡裡外外忙,變着法兒麪食翻新,但老頭食慾不振。老嫗也是進七十歲的人,加上爲老頭髮愁,健康也每況愈下。
老頭有一天喊來艾教授,說要去領結婚證。臥牀不起的老友要同一心照顧他的家政領證,艾椿先是一愣,隨之明白。便叫來女婿喬律師,用他的私家車載着老頭老嫗直奔婚姻登記處。領完證之後,老頭說再去公證處,他將寫好的遺囑用麻木的右手艱難的掏出來,交給公證處官員,完成了遺囑公證。
公證書上寫着,他的一百三十米的房子所有權歸他妻子所有。沒有想到的是,離開公證處,老嫗扶老頭上車以後,緊挨着他的老新娘,竟無聲無息的倒在妻子懷裡,終結了他的生命。
艾教授講述這段他親歷的現實中的故事,旨在說明,這個老頭在生命終結之前,完成了他生命最後的一項負責任的使命。
謝晴母女當然明白艾教授講述的含義,但是劉華民館長沒有這樣做,他同艾教授說的那老頭不一樣,老頭已經奄奄一息,自知生命即將完結,但劉館長不是,看起來還挺有精神,他自以爲至少還能活幾年,誰能料到,發生高血壓引起的突發大面積心肌梗死,這是措手不及的。
自以爲生命還不會很快完結而突然完結的人,世上比比皆是,要不怎麼有“生死難料”的成語?。
沒有想到生死難料,發生在劉館長身上。世上沒有想到的事太多太多!
劉館長過世後,他的那位侄子和前面一位同他同居的女人帶着劉館長的所謂血脈男孩,時不時來吵鬧一番,也讓謝晴母女的日子過的不甚安寧,過日子誰不希望安寧?所謂健康是金,安寧是銀。
劉館長過世四個月後,秦謝身體忽覺慵頼,做事打不起精神,腹部似乎有個腫塊,謝晴陪女兒去醫院,找到一位婦科醫生,她丈夫捐出過一把侵華日軍軍刀,夫妻兩人都是劉抗日紀念館的支持者,所以謝晴同這位女大夫很熟絡。經過婦科大夫檢查後,她把謝晴叫到一邊問:“女兒懷孕了,你知道不?”
謝晴大驚失色。自己的女兒是什麼人,當母親的一般最清楚不過。自從劉館長往生,女兒的時間基本上花在紀念館的整理上,堅持每天對外開放,接待來訪者和捐贈者,沒有時間外出接觸人。而女兒可以肯定沒有什麼男友,她在爲丈夫守孝期間,怎麼可能同別的男人瞎混?不可能!
“幾個月了?”謝晴問。
“做一次b超吧。”
經過b超,胎兒有近六個月了。
這女大夫倒很率直:“這可能是劉館長的血脈!”因爲女醫生那天也去參加了劉抗日的追悼會,聽過秦謝的講話,女醫生毫不懷疑劉館長的老少配,而且認爲由秦謝這位大學畢業生來繼承抗日紀念館,最爲合適。應當說,這幾十年堅持下來的民間抗日紀念館已經深入了這一帶的民心。
“可是女兒沒有孕期反應。”謝晴說。
“有的人就是沒有,上次來了個初中女生,快生孩子了還不知道。可是你女兒沒來例假,能不知道?”
“女兒告訴過我,還以爲一方面勞累,另方面老劉的什麼侄子和那位什麼的爲老劉生過兒子的女人,不時來糾纏,搞得我們很煩惱,女兒以爲生理失調。”
“那個女人的孩子是劉館長的?可以做親子鑑定麼!他遠房侄子鬧什麼,劉館長生前從來沒見過,讓他滾遠點。”
“說了要做親子鑑定的,那個女人也就不來了。”
“老天有眼,老劉辦抗日館做了好事,好人有好報,送子娘娘給劉館長送來個後代,謝大姐,我要恭喜你!”醫生想了想說,“不過,孩子生下後,最好做個親子鑑定,劉館長穿過的衣服還在吧?”
“劉館長平時睡前愛梳頭,容易入睡,我女兒每晚讓劉館長睡倒後,就蹲下給他梳頭,梳下的頭髮,女兒就保存着,我見到有一小袋,肯定還在。”
“那太好,孩子生下後,一定做親子鑑定!”
“沒問題!”謝晴點點頭。
謝晴八感交集,流下了熱淚。因爲謝晴母女的正派,以及劉館長生前的大義作爲,壓倒了企圖瓜分劉抗日遺產的邪氣,直到秦謝順利生下一個兒子,而且做了親子鑑定,確證是劉館長的血脈。
一切都恢復了平靜。這民間的繼承人一點不比一個國家的繼承人分量輕多少,是個壓艙石。
如此可以推斷,劉抗日的一手艱難草創的民間抗日紀念館至少還能堅持上百年,至於百年之後的事,就不用庸人自憂,誰知道百年以後的世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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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以後的事,不須再次贅述。
且說艾教授參加劉抗日的悼念會後,回到家裡後才喘息定沒幾天,多卿就上門來不言不語窩在沙發上,艾椿以爲老友來手談,便擺出棋盤。一連兩局,都是多卿輸棋。這就怪了,一向艾椿贏棋很不容易。艾椿很快看出老友神思不定,下棋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達到忘我境地,否則必輸無疑。
多卿一推棋盤:“老艾,我不行了,真的不行!”
很快艾椿聽懂了,過七旬的老男人,生理上的特定行爲發生障礙不用大驚小怪,是種新常態。但是聯繫到多卿家有少妻,便能夠解讀老友的不行中的苦惱。艾椿找不到合適的話同老友對話。
“我可能就要外出,武漢那邊還有兩部經典沒給整理。”多卿所言是先前在武漢那所寺廟幫助整理佛教經典,他還想去繼續。這哪對哪?先前他是單身,現在已是有妻之人。啊,多卿想逃遁!
艾椿以爲多卿也僅是說說而已,老年人的想法大多也只是想想而已。
然而,第三天葉酸妹來找艾椿:“艾先生,我家多先生明天去武漢,說是去完成上回沒有完成的事。他那性子你是知道的,決定的事八頭老牛也拉不回來的。”
“可是我不能陪他去了。”事實也如此,從參加劉抗日追悼會回來,身子一直很乏。
“我送她去,不送我不放心的。”
“那好,你送他最好,只是你不能陪他。”
“他還不要我送呢,說兩個孩子在家他不放心。”
“我來對老多說,讓他緩一緩再走。大女兒不是在上高三?等她考上大學後他再去武漢。”
“他不會同意的。我大概十天左右回來,這中間兩個孩子得請你照應一下,大女兒燒飯做菜都行,小兒子的作業您盯緊些,還有一年半兒子就要中考了。”
艾椿嘆息說:“娘要改嫁沒辦法。這樣吧,你放心送去,兒子女兒就在我這裡吃住,女兒已經開始衝刺高考了,時間寶貴。三個人的飯菜可難不倒我,人多吃飯要香的多!至於晚上睡,讓你兒子同我睡大牀,丫頭睡我的書房。”
“這會把你累壞的。”
“不就十天半月麼?”艾椿一副大俠神態。大俠者,勇於擔當也!
葉酸妹留下了晶瑩的淚水。
開始兩天,艾椿的確有點手忙腳亂,主要是要起早弄早點,不至於影響兩個孩子上學。漸漸艾椿也就習慣了,而且很適應。
吃飯時上男孩狼吞虎嚥,高中的女孩吃相同她的長相一樣甜美,這竟增加了艾椿的食慾。一時家中煙火氣甚濃,這人過的日子不就是圖過煙火氣嗎?
一連過了半個月,葉酸妹還沒回來,艾教授有點急了,而且聯繫不上。大女孩說,爸爸的手機忘記帶走,可是她媽媽的手機帶着的呀。艾教授想,這個老多,是鐵了心不回來了,手機都不帶,他那裡是遺忘呢?他是活字典,記憶力特強。
艾教授一方面記掛着多卿葉酸妹兩口的安全,另方面是因爲接連操勞兩個孩子的飲食起居半個多月,身體有不支的感覺,畢竟過七望八的老人。何況城市知識老人一向經不起摔打。
有天晚上,十一點以後,艾椿發現書房的燈依然亮着,以爲女孩還在做作業,高三的學生就是忙,這一連幾天,她精神都不是太好。但是,夜間起身解手,他還是發現書房燈還亮着,是否是女孩做那做不完的作業,累趴在桌上了?
艾椿輕輕的推門而入,走到窗前想按開關時,突然女孩“啊——”叫了起來。
女孩掙扎着坐了起來,睜開惺忪的眼恐怖樣的望着艾椿,艾椿以爲她是夢魘,便說:“我是爺爺,給你關燈的。”
“伯伯,我不在這裡睡,行嗎?我跟你們一起睡。”停了一會,女孩說。
艾教授一看時間是後半夜兩點,睡覺是大事,這時可不能問她爲什麼不在書房睡?
“那行,你先去同弟弟睡一個牀,我在這裡睡。”
“我也不讓你在這裡睡。”
那不是三個人擠在在一長大牀上?艾椿估計事情還有點複雜,一切只有等白天再說。
這一夜,艾椿同男孩睡一頭,他睡外側,女孩睡裡面。一會便聽得女孩輕微的均勻呼吸聲入睡了。艾椿必竟也累了,不久也依稀入夢。
第二天,艾椿的生物鐘按時在六點敲醒了他,以往他是七點醒的。兩位少年客人來了,他必須六時起身,準備早餐,七點喚醒男孩,女孩是不要喚的,很自覺六點半起身。
可是,這天女孩接近七點,還在香夢中。喚醒男孩和女孩後,艾椿便到院子外面透透氣。半個多小時回來,見姐弟已經吃完早餐,準備背起書包上學,去大學附中附小,十分鐘便可以走到。
艾椿見女孩的精神比前兩日好得多。心想,什麼原因使女孩不願睡在書房的小牀?前兩日不是好好的嗎?
待姐弟倆上學以後,艾椿想,不能這麼三個人擠一張牀上吧,她還從沒有同少女混睡一起,愛女米米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在一起睡,女兒小時候就愛同父親睡。鬧了老少戀以後,牀上方纔有青春女性的信息,不過,那時候女弟子已經二十三歲。
但是女孩又不願意艾椿睡書房,考慮多回,方纔將書房的活動小牀移到主臥室。
到了晚上,艾椿安排姐弟睡大牀,女孩默默同意了,小男孩怎麼都可以,但他提出,最好自己睡一個被筒。
“那你跟伯伯不是睡一個被筒?”
“爺爺腳冷,我給他捂腳的。”
“又叫爺爺,應該稱艾伯伯或伯伯,記住了嗎?”女孩說,“伯伯腳冷,那我的腳也冷。”
“姐,我跟女的睡得不踏實。”
“那你這麼大了,還纏着跟媽媽睡一個牀。”
“那不一樣的,媽不是女孩麼!”
艾教授在外聽着姐弟的對話,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艾椿這時才注意到,姐弟來家以後對自己的稱呼,姐姐稱“伯伯”,弟弟有時稱“爺爺”。
又是一夜無話。第二天是星期,是艾椿老伴的忌日,這一天照例要上公墓祭掃,他問姐弟倆可願意去,姐弟聽說去野外,手舞足蹈。現在的學生,同野外接觸太少,人類的祖先原是以野外爲家,基因中有“野”的成分,但是現在人類同大自然接觸太少。
艾教授帶姐弟去掃墓,主要還是因爲女孩不願獨自在書房睡,可能是老伴回來了。以往每當她的忌日來臨時,老伴都有回來的跡象。
“老伴,我給您送點錢和好吃的。”艾椿一邊擺上幾個蘋果和幾個芝麻餅,一邊喃喃的說:“家裡有小客人,同你一樣,來自貧困的農村,還望你保佑姐弟倆,你生時一向很同情弱者的。回家的時候,找我就行了。”
艾椿鋪上廢報紙:“你們給奶奶拜三拜吧!讓奶奶保佑你們。”
姐弟倆先後鄭重跪下,行三個跪拜禮,男孩的大腦袋甚至碰到了地上。
原本是陰天,離開墓地的時候,颳起了風,不一會竟轉而爲旋風,半空中旋轉着紙錢和黃紙,一是昏天黑地。艾教授一手拉一個,抱成團。男孩還還喊着“爺爺,閉上眼,當心沙塵。”
一會,旋風過去,三個人背上都是土灰,前胸還好,因爲是抱成團的。
回到家後,稍事休息,艾椿便準備午餐,即使是一個人的時候,艾椿這天的中餐也要有紅燒鯽魚和雪裡紅炒肉絲,這是老伴生前的最愛,一個人的愛好,不一定是高檔的。除此,還有清燉豬蹄和滷牛肉,這是小客人喜歡吃的。
吃飯的時候,桌上有個盛滿了米飯的碗,放了一雙筷子。
艾椿宣佈進餐時,男孩說:“爺爺,是否再等等,還有客人吧?”他望着那盛滿米飯的潔白的瓷碗。
“那是給奶奶的!”還是十六歲的姐姐明白。
過了一天,晚飯以後,男孩輪值刷碗,姐姐陪艾教授散步。
“伯伯,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好!前兩天,即使跟你們睡一個房間,我還是能看見隱隱娑娑的奶奶。”
“你沒見過她啊?”
“可是她的遺照不是掛在你書房的牆上麼?只是我在書房睡的時候,奶奶是側身坐在我的身邊,只是有一次,奶奶壓了我。在你房間睡的夜間,我朦朦朧朧見奶奶在房門徘徊。昨天晚上,我可是特別睡的香。”
艾椿沒有說什麼,只是心裡沉重,這可能表示,老伴還沒有轉世,不過,料她在那邊也不會有什麼懲罰。她一生膽怯善良。
“伯伯,你說,人沒了以後,有靈魂嗎?”
“這可是個至今仍舊懸而未決的大問題,每個人的感覺不一樣。”
“記得我爸走了以後的半個月,一到半夜,家裡就有動靜,好像有人進進出出,農村的人,都信有鬼。“
“你怕嗎?”
“有一點,但不是很怕。但是夜間我都是貼着媽媽睡的。”
“自己的親人,不用怕的。你來你多伯伯家後,沒有再貼着媽媽睡吧?”
女孩笑說:“我都成大小姐了。我一個人睡北面一間。”
“你一個人睡,不是怕嗎?”
“那是在你伯伯家,我家牆上沒有遺照。伯伯,你不認爲我膽小無用吧?”
“你不是被評爲優秀生?優秀生可不是哪方面都優秀,每個人都有弱點麼。其實,我老伴剛走以後,晚上我也是有點不自在。”
“我在你的房間睡,不影響你睡眠吧?”
“睡一個牀上那夜,有點影響,現在不影響,而且你同弟弟的青春氣息,還有利於我睡眠。”
“那好,本來我想,我還回書房睡。”
“不用!我聽你弟弟說,在你家的時候,你跟弟弟睡一個牀。”
“那是最近兩個月的事。我的小牀被媽媽移到多伯伯房間,媽讓我先同我弟弟睡一張大牀。”
“原來你媽同你弟弟睡的?”
“沒有,媽媽照顧伯伯方便,同伯伯睡一起。”
艾教授打住,就不便再追問。在夫妻牀邊,加個小牀,那一定是多卿作怪。
艾椿問,“我問你,爲什麼稱我爺爺,你看,這院內的孩子見到我,都稱我爺爺。”
“媽媽讓我們這樣叫爺爺的。”女孩說完就笑了,“不過,伯伯你不顯得老氣橫秋。”
“爺爺老了,只是這一陣,你們姐弟來我這裡,我變得年輕了,感謝你們帶給我朝氣。”艾椿感嘆。
“聽說,我們家的伯伯要去武漢當和尚。那多伯伯走了以後,爺爺你就同我們住一起。”
女孩非常真誠的說。
艾椿開懷的笑了起來:“你們的多伯伯不會在外面呆久的,他離不開你們的。”
“媽媽快回來了吧?媽說,她把我們的伯伯送到地方,安置好了就回家的。”
艾教授沒有將他同她媽失聯的事告訴女孩。
失聯的第三十二天,葉酸妹終於回來了,面容憔悴,狼狽不堪。她一進艾教授的家,就哭了起來:“艾先生,我該怎樣的謝你?兩個孩子要不是在你這裡,我這回就裡外難熬了。”
“怎麼回事啊,老多安排好了吧?”艾椿問。
“剛到武漢,下車就出事,腦血栓,差點老命沒了。醫生說,遲來半小時人就完了。”
“怎麼個完?”
“我見他突然昏倒在車站廣場,我暈了,跪在地上求人幫忙,可是沒人答應。後來頭腦清醒些了,纔想起打110和120。”
“現在老人在外面跌倒,人都怕扶,就怕被沾上。”
“還好,120一會就到了,立即被推進手術室,這時是上午九點。這天我在醫院手術室門口一直站到下午六點,六點一刻,人推了出來,可是推車到了門口,又推回去,後來才知道,心臟怎麼又停止跳動,聽醫生說,心臟停跳35分鐘。”
“現在人呢?”
“我給扛回來了!”葉酸妹這一說,又破涕爲笑。
“你家多先生故意不帶手機吧,可是,你的手機也打不通。”
“我的手機,在武漢叫小偷摸去了。我後來用的是武漢本地的卡,本想給你彙報我們多先生髮病的情況,怕你擔心麼。”
“走,去看看他!”
見到靠在牀上的多卿,倒並不像他妻子憔悴,艾椿放心了
“要不是小葉她陪我去,搶救的早,怕就見不到你了。”多卿具體說了自己發病的經過。
“我知道你是絕對不會是癌症的。”
“癌症現在快成流行病,我不敢保證不得。”
“葉酸是防癌症的,你同葉酸不離不棄,當然就不會得癌症。”艾椿調侃。多卿也咧嘴笑了一下。
艾椿重重嘆息一聲:“你這是何苦呢?非要跑跑到外面發病。不僅手機不帶,而且連個電話都不來!”
“小葉說,怕你知道了發急。”
“有後遺症麼?”
“利索走路怕是不行了,現在還不能離開柺棍,醫生說,以後康復的好,柺棍能擺掉的。記掛着兩個孩子和你老兄,我就要求提前出院,回家康復。”
“你還記掛着我呀?” 艾椿笑問。
“在外邊病倒後,特別的想你!”多卿眼裡潮溼了,“如果兩個孩子不是你悉心照料,我們在外怎麼能安心?小葉說,不知怎麼謝你!”
“誰跟誰啊,這樣,這兩天我有點事,辦完後,我們老弟兄再細說。”艾椿站起來,“你能安全回來,就是幸事,好好養病,快點康復,等着你去我府上下三番棋。”
第三天上午,艾教授去葉酸妹家送男孩一身換下的衣服,艾教授洗淨後已經曬乾。
“我正要找你,中午在我這裡便飯,我馬上去菜市場。”葉酸妹收下兒子的衣褲,“艾教授,真是把你麻煩很了,還要給孩子洗衣服。”
“男孩是皮猴,衣服容易贓,反正在洗衣機一放,不用手洗,沒啥麻煩的。”
葉酸妹走後,家裡只有兩位老友,室內滿是和煕的陽光。
艾椿見室內只有一張大牀,小牀一定有迴歸到女孩的房間。
多卿說:“老艾,我這回真的作了地府遊。心臟停止工作35分,我飄飄然到了地府,見了各式各樣的鬼。只是個兒普遍矮一些。”
“對你還友善吧?”
“說不上,同人間一樣,認識與否,相遇都彼此漠然。那天,我正趕上那裡集市,還挺熱鬧,感覺市面比較窄,各式東西都有,使用的是人民幣。”
“沒買些東西?”
“想買幾支好毛筆,回來送給你。”
艾椿發笑,他看多卿說的挺認真。
“只顧左顧右盼張望有無毛筆店面的時候,忽然聽得後面有人喊‘讓道’,原來兩個差役壓着一個人過來,我一看這不是我們中州市的市委常務付書記嗎,是我們市的電視明星,只見他滿頭是血,表情呆木。我呆呆站着時,忽然被重重推了一下,跌倒以後暈了過去,一會醒了,發現在病牀上。”
艾椿不免一驚,中州市委一委書記前不久跳樓自盡。
他打開多卿的電腦,一查這位市委常務付書記,十月二十這一天,從辦公大樓五樓跳下來,當場死亡。
看來多卿所言,不是小說家言,不能簡單批爲忘說,艾椿不免一驚。此話題過於沉重,留着以後再討論,現在應該說些輕鬆的。
“還想去當老和尚?”艾椿從沙發上移到牀邊,多卿的聽力不是太好。
多卿裂開嘴微笑,輕輕搖搖頭。
艾教授詼諧地說:“在家安心當居士吧。你真是名符其實。”
“怎講?”
“貴姓‘多’,多者,多多折騰也。你看折騰自己不說,還要折騰老婆,連帶折騰我。”
多卿又苦又甜的笑着:“這回實在是把葉酸妹折騰狠了,一路上把我背上背下,抱進抱出。還沒有一句怨言。我發現她的力氣真大,我可是一百四十斤啊!”
“這是你的福。這叫:溫柔叢中溫柔轉,日月樓中日月長。有這麼個溫柔體貼的妻子,你的日子還長呢。”
“就是不知道我以後的康復情況,要是行走困難,小葉就苦了。”
“你別想那麼多。我看你這回病得好,不必在再恨自己無用了吧?人老了,生理有變化很正常,新常態麼,再說你夫人要的是你的健康,不是要你那個部位。”艾椿率直的說,“她要有那方面考慮,不會心甘情願跟你的。”
多卿揶揄自己說:“不過,我是恨鐵不成鋼!有時候想起我是完全的男人,同小葉在一起是很幸福的。”多卿語調抒情,“向之所興,俯仰之間,已爲陳跡。”
“王羲之所說‘向之所欣’,可不包括夫妻生活吧?”艾椿笑說。
多卿苦笑了一下。
“多大年齡啦,即使是鋼是鐵,幾十年也生鏽了。溫州有個老中醫,一百歲了,問他有何長壽訣竅,他說。五十歲就獨居,獨居養腎養生,對男人很重要。所以你的逃避毫無必要,上帝也看不下去了,懲罰你一下。”
對葉酸妹來說,把老丈夫從生死界上撈回來,有個人在身邊,就什麼都好,那還指望老丈夫那功能行不行。當初葉酸妹拖兒帶女進了多卿的家門,原是爲了有個遮風避雨之處,沒有別的奢望。是多卿自己杞人憂天,無恨生出恨,想出用逃亡躲開生理上無用的餿點子。
當然,可以理解他的恨。
中午一頓飯菜,葉酸妹搞得比較豐盛,艾椿吃得很滿意,右邊做的是女孩,左邊是男孩,說說笑笑。
“爺爺,你以後來我家吃吧!”男孩說。
女孩掃了弟弟一眼,說:“艾伯伯,真的,我同媽媽商量好,以後你不用一個人做飯,就來我家吧。”
艾椿只是點頭,孩子的心是真心。他望着老友說:“謝謝!等我以後行動不便的時候,我就同你們的伯伯住一起,讓你們媽媽一起照顧我們。”
告別時,艾椿對葉酸妹說:
“以後,你就忙一點了,不要說他了,爭取早些站起來走路。”艾教授安慰葉酸妹。
“那還敢說他個啥?謝天謝地,老命保住了,比什麼多好。有這塊老石頭在,我就能奔了。”
“怎麼是老石頭?”難道葉酸妹者的嫌丈夫老嗎?”
“我小時候聽我媽說,男人是石頭,女人終歸要去抱着塊石頭的,女人是張薄薄的荷葉,荷葉自己難過河,包上石頭使勁就扔到河的對岸。我沒有我家老頭,現在我還不知飄到哪裡?”葉酸妹的眼溼了。
艾教授不免一驚,這葉酸妹簡直是了不起的詩人。
“我總恨自己笨,解不開他心裡的結,害得他要去當和尚。”葉酸妹哭了。
艾教授再也找不着能夠同她對應的語言。這個女人心裡竟是這樣的柔仁。
這一番折騰終於平靜,這日子怕就是在不斷的折騰中過來的。
晚上,艾椿打開電腦,豁然發現多時不見的《說鬼》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