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教授小心拆開溫州來的特快專遞,從中抽出張紙,卻是白紙,上面什麼也沒有,這難道是衣裳大夫工作太忙,忙暈了頭,把沒寫的信紙塞了進去?一張白紙何用特快?他又伸手往大信袋裡摸索,摸到一個小紙包,打開紙包是把被摸的閃亮的兩把鑰匙,說明鑰匙的主人使用它又有經年時光。
艾椿突然想起,在溫州有天早晨同衣大夫逛菜市場時,她買了包澱粉,艾椿問這澱粉非溫州特產,買它作甚?衣大夫對他笑了笑說:“送你!”
艾教授恍然大悟,立刻找來碘酒和棉籤,棉籤蘸着碘酒在那張白紙上一抹,現出藍精靈般的字跡。這不成了地下黨乾的玩意?生活有時候不按常規,也會使庸常的生活添點佐料。
艾椿讀着藍色的信:
艾:兩件事拜託。一是到我家裡去一趟,天冷了,已經送暖,看下暖水管有沒有漏水?你們大學沒有暖氣的話,你可以到我那裡渡過冬天。二是請你儘快找一下我的“媳婦”,他的手機號你是知道的。兩人可能要分手,“兒媳”不太願意,請你同他談一次,因爲他很信任你。我兒子已經決定分手,不知何因,他的性觀念有大轉變,同志分手,可能也是死去活來吧?是我兒子變心,我很同情我的“兒媳”。兒子到了我這裡,他是來陪我的。你走的幾天,房間似乎不太安靜,有鬼似的。兒子來了以後好多了,大概如你所說,女人陰氣重吧。
這裡一切尚好,只是來流產的女孩遠比我們郊區醫院多得多,影響我的心情。冉冉和小蔚不時來看我。你的朋友——董事長的女友,請我吃過一頓飯,她確實是很優秀的女人。假如你有時間,還請你來溫州一次,有重要的事當面請教。
因爲我本人不想看到我的“真跡”,而按你的智商也一定會看到我的“真跡”,所以給你一張潔白的紙。
此信看後,不留人間。
艾椿發了一會呆。
艾椿眯着眼,穿過窗戶望着鄰居牆上的爬山虎,這種植物真是植物之虎,夏天即使高溫到四十度以上,它依然生機勃勃。但是到了冬天,它還是逐漸的由綠變紅,最後凋零,他的凋零預示着真正的寒冬到了。因爲室內無暖氣,解決取暖的方法曾經燒煤炭烤火,中國曾經千家萬戶冬天燒煤取暖,後來使用空調取暖,但電費高。因爲還沒有到老年,冬天並不覺得怎麼冷。到了老年就感到冬天的威脅,才知道“冷輻射”不僅僅是個科學名字,也是隻能傷害人的老虎。艾椿遇到的另一個老虎是室內污染。艾椿住的是一層樓,這房子同自己一樣衰老。不像北京清朝建的四合院,材料考究,施工用心,注意維修,現在依然巍然屹立,乃至現在瘋狂的拆遷中,也領教到四合院的堅強。
老房子的一層樓,常有死老鼠味。有一陣艾椿關門找死老鼠而不得,才恍然大悟,死鼠尾味原是從衛生間的地下管道里散發出來的。難怪有錢人要住新房和樓上。
艾教授想,不妨到衣大夫的樓上住房消磨一個寒冷的冬天,享受一下水暖房的生活。他的一位熟人老妻病故,又姘了一位中年喪夫的女人,一手婚姻已有難處,二手婚姻更是大不易,兩人數次要分離。艾椿問熟人,你們是玩家家吧,怎麼老鬧分手又不分?熟人說,我離不開她家的三層樓,離不開她有暖氣的房子。人老的,冬天必須暖和。
艾教授受到衣大夫的無字信後的第三天,就去了衣大夫的家,打開防盜門和房門兩道門後,聞得有股氣味刺鼻,這氣味艾椿並不陌生,燒了多年煤球煮飯的人,都能判別是煤氣味,他立即到廚房檢查,難道管道煤氣漏氣?一看不得了,煤氣竈的一個開關正開着,還好開的幅度不大,他立即關緊,並打開窗戶。艾椿已經受不了,跑到門外換氣。
這該不會是女主人離家去溫州時忘了檢查煤氣竈的安全吧?而且如果那時忘了關嚴煤氣竈的開關,那現在根本就進不去人。
過了一會,因外面太冷,艾教授便進屋,覺得室內如春,可見暖氣甚好。小客廳一邊連着廚房一邊緊挨臥室,中間有道門,此時那門沒有關,只是門簾低垂。對裡面的臥室,艾教授並不陌生,多年前曾在此高臥一宿,精神連線臥室的女主人。艾教授撩開門簾,眼前並非平湖秋月,卻是殘枝敗葉的景象。只見一個大男人躺倒地上,小圓桌上杯盤狼藉,很顯眼的是一把閃亮鋒利的水果刀插在桌面。室內的煤氣味道還較重,艾教授立馬打開窗戶。
地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衣大夫的“兒媳”梅來舫。原本很帥的青年男子現在是形容憔悴,面無血色。煤氣中毒,這個判斷在艾教授腦中一閃,他立即掏出手機呼叫110,可是怎麼都叫不通,原來手機是鎖着的。於是開鎖再呼叫110,並同時撥打120。倒是120先來了,醫生掏出聽診器聽了一下,立即讓擔架進來,把梅來舫擡出去。
120救護車剛駛離不久,在路上遇到110警車,艾椿本想同110說一下,但是他此時連掏手機的氣力都沒有了。錯過就錯過吧,人生中的錯過太多。
梅來舫活了過來,醫生說,病人煤氣中毒比較重,臨近死亡邊緣。這時候艾椿覺得“邊緣”兩個字很親切。艾椿從家裡煲了公雞湯送到醫院,這公雞湯含有激素,營養成分比母雞湯高,產婦吃公雞湯下奶快,嬰兒得力早。艾椿買的是中青年公雞,比老公雞好。試想,既然風燭殘年的老頭沒有活力,那麼動物到了老年一樣無活力,這道理很好懂麼。
艾教授沒有將梅來舫住院的事告知溫州的衣裳大夫,至於要不要告訴病人的家人,那是病人的事。梅來舫在醫院住了三天便出院了,艾教授徵求病人的意見,希望他住到自己家裡,梅來舫默默點了下頭。
艾椿之所以要接病人來家,是想再照應他幾天,看他還很虛弱,這殤情很損害健康。他是自己的學生,是好友的“兒媳”,正處在弱者的位置,照應他是理所應該的。
艾椿打開空調,室內暖和得多,因爲剛經歷了一輪劫波,劫波過去會更覺得正常生活的可貴。室外一是寒風凌烈。晚飯後師生閒聊。
“老師,你在我們婚禮上的演說,我至今還一字不漏的背出來,我是特別欣賞你的那幾句話:‘人和人之間的不同形式的情感,有的需要培育,有的則是天生的,如同有的人天生的喜歡甜食,對於天生的不影響別人利益的愛好,我們有什麼理由去反對呢?不管是栽培出的或自然生長出的情感,濃到到難以割捨時就在一起就結婚,熱油苦菜,各有所愛麼!我這個觀點因爲是符合人性的,是有利於社會和諧的,也就是天經地義的。
相愛,是兩個心魂的歡快而和諧的遭遇,可以在異性間,也可以在同性中,有什麼理由揚此抑彼呢?’”
艾教授自己也不能復原當初他在這對同志婚禮上的激情演說,沒想到卻深留在他人的心坎上。
“老師,婚後我是全身心投入家庭的,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我和他的確是兩個心魂的歡快而和諧的遭遇,這樣的和諧生活持續了三年,以後漸有變化。主要是我們當家的心理壓力大,他面臨兩方面壓力:一是他是獨生子女,他的父親四代單傳,傳統的傳統接代觀念總是吸附着他的心。二是他接受不了我的一個要求,這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越來越想變性。我們父母沒有女孩,只有我們弟兄三人,自小父母抱我當女孩養,上小學前一直穿女孩的衣服。我自己從小也就喜歡混在女孩中玩,玩家家時,男孩一定把我當女孩。可能是先天的原因,我一直很羨慕生而爲人女性的同胞,而且隨着年齡的增長這種心理也在增長。長大了,一度我曾想找個女孩生活,談過一個女友,經過半年交往,困難重重,以後我基本上就不同女人友,並非我討厭女性,而是我以不習慣以男性身份去交女友,我想如果我是女孩該多好?我喜歡舞蹈,很愛看金星的舞代藝術,很羨慕金星的勇敢。不知爲什麼,他就不喜歡金星,在家裡很霸道的不讓我看金星舞臺碟片。”
艾教授也很愛看金星的現代舞。金星應該載入史冊。金星的舞已幻化化成生命的語言,在文化背景大不同的人們中間產生強烈共鳴。從地球這頭到地球那頭,金星的舞步所到之處,如春雷疾風。現代舞的舞魂被金星用魔鬼般的肢體和頑強的生命詮釋,正是:一舞《現代》動四方,天地爲之久低昂。及至金星改變自性別。舞姿更是持續演繹出女性生命的別樣光彩。
艾教授靜靜的聽着。
“我們家庭出現裂痕是在去年,我發現他同一個女孩私下交往密切,這我受不了。這以後,我們共同的友人,另一同志家庭瓦解了,原因是其中一位得了H4。這對我的另一半有很大的震懾,我能理解人們總是戀生懼死的心理。反正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們開始分居的時間多了。
“老師你去那天,正是我們定情七週年的紀念日,卻是個七年之癢!我不能遏制的去了衣大夫家裡,那裡是我們初戀的發祥地,我一個人喝了酒,無非是到故地溫夢,獨自紀念那個日子吧!假如沒有你去,我可能就沒有今天我們師生的面對面。”說完,梅來舫匍匐在地板上,“恩師,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梅來舫泣不成聲。艾椿心一動,是個真情種。情種有真假之分,大部分是假貨,是許多辦公室的辦事準則,沒有多少官吏照着幹。
艾教授並不把這次同梅來舫的相遇看得怎麼樣,不過是偶爾撞上,何談救命之說?言重言重!而且即使你救了人,實際上人家也救續了你,使你的精神得以昇華。人的一生中精神的昇華機會並不多。
對於梅來舫是否是自殺的問題,已沒有必要去追究,一則他本人沒有提及,二則從一些細節上看也不像自殺,要不他完全可以把煤氣開關開足,他也可以用鋒利的水果刀割脈,人要死,並不太難!比改革容易。即使梅來舫是自殺,也是值得尊敬。爲情而死,留下情種美名,不俗! 這自殺是勇敢者的行爲,艾椿自付就沒有結束自己生命的勇氣。
因爲艾椿同梅來舫的這次奇幻之遇,從此在艾椿的生命中多了一位年輕的知己。知己是很不容易得到的!
“小梅,你還是應該感謝衣大夫,你的這位婆婆可是好人,如果她沒有給我鑰匙,讓我來檢查室內暖氣是否漏水,我也不會遇到你。主要的她真的很關心你。
這一說,梅來舫又對東南方跪拜,向着溫州方向。艾教授忽然發現梅來舫行跪拜禮的身段非常優美,艾椿一直覺得女弟子柳留梅身段俏麗,但是眼前的梅來芳來舫更是另一種優雅。男人中有些人的身材女性化,正如女人中一些人的身材男性化。
西方有各種版本的上帝創世紀說,所謂創世紀就是上帝造人。上帝並非只造一次人,而是不斷地製造生命。中國有種閻王造人說,佛教講輪迴,輪迴就是造人造生命。生前作惡多多的不思向善的那類壞種,到了地府,不夠造人的材料,只能造畜生。但是生前一些雖過分情種的男人但能改正從善,老閻王還允許他重新爲人,但不能是男人,於是小鬼用刀宮去褪檔中的玩意,讓其到人間做女人。相反,這女人生前不貞,但能覺悟從善,到了閻王那裡,也就在其褪檔中按上男人被宮的玩意,廢物利用,輪迴到人間做男人。中西方造人有個共同點,最後一道工序都是褪檔作業。
“變性你想好了?”艾教授問。
“正在籌集資金,另外是手術方面的事,”
“我有位老友,省城一家醫院外科名醫,退休前帶過變性研究組,你可以去找他。”
“那太好了!”
艾教授關心梅來舫的變性,變性是人的一次涅槃,是人的一個夢,有夢的人不會絕望。艾教授望着眼前這位扣過鬼門關的年輕人,是位很不一般的當代精英之一。不用擔心他會絕望。
艾椿這一遐想,彷彿覺得梅來舫前身怕是一位很出衆的女人。出衆的女人難免有故事。
這時艾教授手機短信響了,一看是溫州衣裳發來的:“故居還好吧,身體如何?這裡正常勿念!”故居當然指她的小樓。
艾椿回了條短信:“冬來暖氣春自駐,老去自憐心尚在在。”前一句通報她的家的暖氣管道沒漏水,暖氣很好。後一句示意心常在她那裡,借用了歐陽修贊王安石的一句詩。這文人的可愛可恨就是酸溜溜,但是酸溜溜能酸的文雅可不是容易事。
且說衣大夫在溫州那家民辦婦科醫院的業務副院長的位置上幹得風生水起,按她的能力幹一把手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伯樂也有侷限,能辨人才但往往估量人才的輕重上失準。院方後來又招聘來一位男性院長,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地區醫院當了十多年院長位置上退下的衣大夫的前夫,醫院對這位正統院長很滿意。
在歡迎院長的會上,董事長致簡短的歡迎詞:“今天我們歡迎庫院長來我院任職。庫院長是位有長期從事衛生事業和辦醫院的經驗豐富的專家,他的到來,相信會對我們醫院有穩定的發展。我們是民辦醫院,我們辦醫院的宗旨是:救死扶傷,興醫爲民。希望大家在庫院長的具體領導下,摸索出一條辦好民辦醫院的路子。”
董事長講完後,就把衣大夫等醫院的骨幹一個一個介紹給庫院長。介紹到醫院辦公室韋主任時,庫院長握住韋主任小而溫熱的手:“很感謝您的接待和安排。”
“這是我的責任。”韋主任說,她的大眼睛裡放出熱情和興賞的光,她覺得新聘的院長高個魁梧,爲這所民辦婦科醫院增添了亮色。
衣大夫事前並不知道新聘來的院長是她的前夫,直至到了會議室,四目相對,方纔明白。
這一天下班以後,衣大夫有點恍惚,像溜過“冰”似的。怎麼回事呢?太平洋確是很遼闊,但世界往往很窄,冤家動輒碰頭碰臉。夫妻兩人二十年前離異,今又在一起工作,有點不可思議。
衣大夫首先想到了兒子,兒子因爲這一陣身體老不適,因爲生意兒子到了上海,衣大夫一定要兒子去上海有關醫院認真檢查一次。她拿起電話:“看醫生沒有?”她對兒子兩口子的健康特別警覺,她懷疑到兒子同HIV的關係,男同志不比女同志,HIV的感染概率要高得多。
“媽,看過醫生了,沒事!一點小病還值得你操心。”怎麼能不操心?
“媽,我在上海還得呆幾天,晚上你乾脆在值班室睡。”因爲母親怕夜間一個人在一套空房裡。
“你早點回來,這裡有點事。”
“怎麼回事啊,老媽,你聲音有點抖啊!可是有啥麻煩?”兒子大了,會把父母當老小孩看。
“麻煩到沒有,碰到鬼了。”
“媽,你快說,什麼鬼,嚇着你沒有?”
“老活鬼——你那個爸。”
“爸到溫州去有什麼事呢,是在街上碰到的吧?”
“他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喔——”兒子明白了,笑着說,“這不成了夫妻店嗎?”
讓衣大夫感到彆扭的是前夫被安排在她的對面的房間
“你別貧嘴。我考慮得回去。”
“媽,這你得想好,如果從事業從病人方面考慮,我以爲你應該留下。我爸曾對說,你是個難得的婦科醫生。你這一走,不是給爸塌臺嗎?再說,像爸這樣的有經驗的辦醫院的幹部也是難找。”
“好了,你別多說,別給你爸臉上貼金。”
放下電話,衣大夫心裡倒是高興了一會,兒子考慮問題可說是深謀遠慮,不是從個人、小處着眼。
庫院長履新後,醫院的面貌倒是一新,顯得有條不紊。所有工作上的事除常規行運外,有了問題能解決好問題。毛主席的《矛盾論》《實踐論》實在是幹好工作的極好指南,庫院長的案頭放了這兩本毛主席的薄薄的很舊的書,就可以想見他是怎樣當院長的,不多細述。
庫院長的生活倒是令人耳目一新。半個月後,他對辦公室韋主任說:“韋主任,我想調換一下房子。我一個人住三室一廳的房子,沒必要。新來的王大夫一家人多,還擠在旅社,我這房子讓給王大夫住。給我找小一點的,打掃衛生也方便些。”庫院長執意要讓大房子,韋主任請示了公司董事長,董事長說,尊重庫院長的意見吧,反正我們現在正在買地,買到後,就立即蓋宿舍,到時候再給庫院長換上大套間。董事長對可院長的印象又深了一層。
韋主任被庫院長感動了,結果是庫院長被調到韋主任的兩室一廳,她自己找了一個單間隨意安頓,每星期休息一天,她會回到甌江邊上的高級住宅。
韋主任讓出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對面是衣副院長的套間。原來兩個女人雖住的很近,但因爲都忙,中午也很少回來,晚上碰面的機會也很少,週末韋主任去她甌江邊上住宅。有天晚上,比較晚了,衣大夫竟見到庫院長進到對面的套間,一會燈就熄了,難道這老東西本性不改?假如真是他同爲韋主任有染,他是無論如何要憤然離職。衣大夫這一晚沒有睡好,心裡不是味。過了幾天,她方纔知道韋主任的房子調給了老冤家,他早已經搬過來幾天了,心裡才覺得不該冤了冤家,更不該疑惑正派的韋主任。
生活上大大咧咧的庫院長更是很晚才知道前妻住在對面。這真是:
莫愁前路無知己,眼前誰人不識君。
衣、庫兩人應該是真真的知己,好夫妻不一定是知己,曾經的好夫妻一旦分手,纔是真正知己,能相互冷靜的洞見對方好壞的長短板。
假如衣大夫能夠按“女人應該允許男人犯一次作風上的錯誤”原則處理夫婦關係,兩人的婚姻不至於流產。男人幾十年中間偶而有個暫時的女人,不屬於品德問題。中國歷史上基本上是斷斷續續有妻有妾的時代,這個傳統滲入到男人的血脈中,時而作怪,去不了的。
埋首於工作的庫院長,竟好長時間沒有發現自己住的地方對面是前妻,現在工作上的搭檔。直到兒子外地經商回來,才知道自己的副手是緊鄰。
第三天,是星期天,中飯時,兒子對父母說,晚上請二老陪同去出席一個酒會。因爲是兒子的邀請,衣大夫不得不同前夫一同外出。酒會安排在一家酒店,酒是紹興紅酒,隨意喝,不勸酒不碰杯,幾樣菜都較清淡,圍成幾張大桌,安靜的吃着輕輕地交談着。
衣大夫發現,上次見到的小蔚和冉冉也在酒會上。像衣大夫和庫院長這樣的略微年長的人不多,大多是三十左右的年輕人。
酒會到九點結束,結束時同志例行的聚會。小蔚和冉冉邀請衣大夫到她們那裡坐一會,衣大夫對兒子說:“那你先回去。”冉冉說:“別走,一起吧!”
小蔚冉冉住的一套六七十平米的兩室一廳的套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小客廳的茶几上放着兩人的半身合影。
“這是我們醫院的庫院長。”坐定後,衣大夫把庫院長作了介紹,免得兩個姑娘誤以爲是她的男人,因爲在她們的心裡。艾教授纔是衣大夫的丈夫。然後又把兒子做了介紹。因爲今晚的酒會是溫州的某一個同志會的定期聚會,除了自己的父母,別的人是不能參與的。他們和她們之間雖然不是經常見面,但是心的距離很近很近。
“衣大夫,很感謝你,我的弟媳婦是在你們醫院生的孩子,是雙胞胎,是難產,很感謝您親自接生。你們醫院服務周到,收費合理。”
“產前的檢查少了,產婦營養不足,要不不會難產的,是龍鳳胎吧?”衣大夫說。
“我媽高興很了,說以後要把女孩給我們。”冉冉笑着說,“衣大夫,我蔚姐的例假不是太正常,在市醫院看了,吃了藥還不怎麼見效。”
“讓庫院長把把脈吧。”衣大夫說,她知道前夫的中醫根底較深。
庫大夫給小蔚把了一會脈,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處方,從醫久了的大夫,身上有帶處方紙的習慣。思索了一會,開出了處方。
“你們的臥室設計挺好,簡潔實用,不臃腫。”衣大夫在臥室坐了一小會,她奇怪的是臥室中擺了兩個小牀。
“最近蔚姐身體不太好,就讓她單獨睡。這牀是我們設計的,合在一起是大牀,分開呢是兩個獨立的小牀。”冉冉大概看出了衣大夫眼中的一絲疑慮。
坐了一會就告辭了,兒子說還有點事,要父母先回去。其實是兒子藉故讓父母兩人先行。兒子認爲父母雖然離異多年,好長一段時間老死不相往來,現在天意讓兩人聚到一起,當個朋友可以吧!
庫院長和衣副院長回到各自的宿舍前,庫院長對前妻說,小蔚的脈息有點沉,有氣鬱結在心。光吃藥不行,是心病。衣大夫點了下頭,便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前夫才緩緩地打開自己的門,那樣子似乎等待前妻邀請進她房間坐坐。兩人偶爾有的一起回宿舍的機會實在寥寥。
衣大夫兒子雖然說來陪母親的,但他生意上忙,在溫州呆的時間並不多。說也是怪,自從庫院長住到對面,衣大夫竟發現,即使兒子不在,夜間也很平安,沒有什麼響動之類的異靈現象,難道是老冤家的陽氣能穿透進來?
有一晚,衣大夫同老冤家一起回寢室,又在宿舍走廊多說了一會話,入睡較晚,可是剛剛入夢,手機鈴響了。“小裳,你來一下,送我去醫院。”是庫院長的有氣無力的聲音。小裳,這個暱稱已成遙遠,連衣大夫也很陌生,自從她同庫某相識到戀愛到一起生活,他都是這樣稱呼她。兩人分手後,這個暱稱就消失。到了溫州後,兩人相遇,彼此以“庫院長”“衣院長”敬稱。聽到“小裳”一聲,彷彿是天外之音,衣大夫心裡酸酸地。但是那呻吟聲,容不得她多想,醫生的職責,使她翻然起身,開門後竟忘敲門,門也就推開:“你門沒有鎖?”
“不鎖的,總覺得你會推門來。”庫院長還不忘調侃,“可能喝了涼酒吃了幾筷涼菜,急性腸炎吧。”
衣裳沒說話,她扶他起來,給穿好衣服,下了樓,到自己的醫院,給前夫掛上水。見他漸漸安靜的合上顯得疲憊的兩眼,衣大夫才感到累了,一看錶已經凌晨四點。她靠在一張椅上,微閉着眼。根據德國研究心理學的權威LIPPS的“情感移入”觀點,人是很容易在類似的環境中發生感情移入的。這時,衣大夫的眼前出現了大二時暑假他生病的情景。大二暑假她沒有回上海的父母那裡,留在學校學解剖學,因爲她膽小,對人的遺體過於敬畏,解剖學這門課深入不下去。班上的團支部書記老庫也就在學校勤工儉學,沒有回他農村的家。有回她吃了食堂不衛生的涼拌黃瓜,上吐下瀉,是老庫送她到學校的附屬醫院,並看着她掛水。也就是在這時,她的感情之門悄悄向老庫開啓。場景可以有相似的,但是情感已經不待見。人類的歷史,無論是感情還是各種人的關係,是不能重覆的。歷史雖然不能割斷,但變化不可阻擋。
直到早晨七點,才吊完水。衣大夫扶着病人正要回到他的房間,正逢一向提前上班的辦公室韋主任看到,忙過來接替衣副院長,扶着庫院長回宿舍。庫院長順便給衣副院長交代了上午要辦的事。
衣大夫吃了點早飯,拖着沉重的腳步,依然打起精神上班,到了十一點半,小蔚進辦公室找她:“衣院長,艾教授最近來不來?”
“你找他有事?”衣裳問。小蔚點了下頭。
“非得找艾教授?你沒有他的手機號?”
“不瞞你說,我同艾教授雖然交往不多,但我感到他是可以信賴的人。我這事吧,能當面說最好。”
衣裳奇怪,艾教授這個人,對女性來說有吸引力有信任感,這往往是在初次相識中就能從直覺中感覺到的。
“能對我說嗎?假如你信任我的話。”衣裳關上辦公室的門。
“我是見你太忙,不好意思打擾你。”小蔚嘆了口氣,“我的父母一定要我回家,找個男人上門。”
“這麼說,你沒有兄弟?”
“有一個自小領養的弟弟,後來叫他親生父母領走了。一位大姐已經出嫁。媽說已經物色到願意上門的人,要我回去看看。我知道我父母很難,在農村家裡沒有一個撐門的男人不像個家。”
衣大夫明白,小蔚同冉冉的關係,同性戀也好,女女共同體也好,在現在的中國農村怕還沒有立足之處。
“假如你真的厭惡異性,那就很坦誠的同父母說。”
“我倒並不是厭惡異性,你不要笑話我,像庫院長和艾教授這樣的人,我倒反覺得很親和。不瞞你說,我是有個兩次感情經歷的人,都是他們見異思遷,視感情爲兒戲,使我覺得很難碰到忠誠於感情的異性。”
衣大夫嘆了口氣,當年丈夫在異地工作,有了相好,她一怒分手後,不也曾經有現在小蔚的心理?覺得天底下沒有好男人。實際上天底下有好男人,但好男人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可愛和不可愛的小缺點,所謂純粹的男人是聖人了,已經不是世俗的好男人。
“冉冉說,等你有空的時候,要找你。”小蔚告別了衣副院長。
兒子同梅來舫鬧分離的事,他父母已經知道,兒子決定回去一趟,說是要陪來舫到省裡手術。兒子對母親說:“分開兩人已經商定,但還是朋友,就像你同爸一樣。”兒子回離開溫州的前夕,晚上十點,庫院長給衣副院長電話:“小裳,你來我這裡一下。”放下電話,衣裳今天做了三例手術,累了,已經睡下,猶豫了一下,還是起牀穿好衣,便去推前夫的房門,因爲他說過,房門不上鎖,是因爲隨時方便她推門。可是一推兩推都沒推開,這才意識到庫大院長是在辦公室給他的電話。於是回房間穿好衣服去院長辦公室。他的病好了,又是正常人了,這個老男人可真是從容,下班了,兩人辦事還要到辦公室,真是老將看從容。
衣大夫隨手拿起桌上毛主席的《矛盾論》,以鎮定自己。
“今天是我祖父殉難66週年,那時祖父在溫州當苦力,日軍1944年第三次佔領溫州時,被日軍殺害的。”
就說這件事?衣裳想把她從牀上弄起來,就說這件事啊,當然這件事不大也不小,嚴肅的事。以前她聽說過,
“祖父被日軍抓去,被逼着當僞軍,祖父同另外幾位抓去的中國人,不願當僞軍,夜晚出逃時,打死了一個日本兵,後來還是被日軍打死了。”
“假如還在僞軍中幹呢?”衣大夫想不出其它的話。日軍在淪陷區推行以華制華,卻也有不少中人當了僞軍,爲非作歹。二戰中,日軍在其佔領國中收羅願意當亡國奴的人建立僞政權,中國的日僞政權在世界上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位的,爲什麼中國人有那麼多的願當亡國奴的?而他們的後代如李登輝之流還念念不忘亡國奴的生活?
庫院長輕輕搖搖腦袋:“說日本遠了,說我們眼前的吧!小裳,兒子對你說沒有?你有什麼想法?”
衣副院長此時不清楚前夫問號中的意思,加上她腦袋有點迷模,沉默着。
“兒子沒有對你說?他同來舫的感情結束了。他想找個女人結婚生孩子。”
衣大夫一下清醒:“兒子沒有同我說啊,你的意見呢?”
“前天兒子同我通腿睡了一晚。”庫院長臉上有種幸福的色彩,“兒子說,他看上那個小蔚,小蔚好像對兒子也有好感。這事是兒子的事。我能有事麼意見?”
“那你應該對兒子說,要適應新的情況。你應該支持他的感情取向的變化。”
“我對兒子作了檢討,沒有盡到做父親的義務,使得兒子在兒童時代就渴望父愛。”庫大夫拿出一支假煙,是那種所謂幫助戒菸的捲菸,以前他是抽菸的,來溫州前戒的。
衣大夫摸不清對方葫蘆裡的藥,沒有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