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在話,張氏是一個表情帝。
雖然,她對於丁小橋一家平時的表情多半都是凶神惡煞和咬牙切齒,但是她對於其他人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比如她對於丁月兒丁雲兒就是慈母溫情,對於其他的兒子就是護犢情深,對於外人那是有禮有貌,對於老丁頭也是好妻子,跟她住在同一個屋檐之下,丁小橋已經深切的感受過了張氏的變臉絕學。
不過,在張氏那麼多的面孔中,丁小橋敢肯定的是,張氏一定沒有哭的時候,不,應該說,張氏沒有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哭的時候,畢竟她用眼淚糊弄人的時候還是非常多的。
大概因爲剛纔的一場鬧,大家沒有繼續吃席的心思了,現在的丁家院子裡的人比丁小橋父女出去的時候少了不少,可是,就算如此,院子依舊也有十來個不肯離去的人。
丁小橋仔細的辨認了一下,這些人中,里正沒有走,幾個被請來做見證的有名望的老頭也沒有走,還有就是平日裡跟老丁頭關係不錯的人家也沒有走。
而在這些人中間的院子裡,張氏正坐在地上大聲的嚎哭着,這時候的哭聲雖然也依然尖利,可是跟平日裡張氏那張揚而又得意惡毒的聲音不太一樣,這哭聲裡充滿了深深的悲涼和無助。
只要有了丁八郎和丁小樑這兩個耳報神,發生了什麼事情簡直都不用太打聽便知道了。
事情很簡單,老丁頭要給張氏寫休書了。
雖然事情很簡單,可是,這確實了不得的大事。丁小橋聽得這個事情的時候真心被驚住了。她躲在人羣的背後,瞪大了眼睛看着丁小樑:“爲啥?”
丁小樑一臉的氣憤:“你們出去送那個掌櫃了,奶就來磋磨三伯孃和我娘了,然後張三祖爺看不下去了,就說家裡這樣的女人簡直是門風不正。”
張三祖爺就是留下來做見證的幾個有聲望的老頭中的一個,而且是村子裡面輩分最高年紀最大的老頭之一。這個老頭從年輕時候開始就是個火爆脾氣,而且說話做事兒多有點衝動,不過人確實是一個誰都要舉起大拇指的好人,現在他已經快八十歲了,可是身體還硬朗得很,雖然說已經做不了繁重的農活了,可是做其他的事情一樣不比年輕人差。
正是因爲他從年輕時候開始就是個熱心腸,又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所以當過四十年的里正,直到前七八年才因爲年紀大了硬是不做了,這樣里正的擔子才交到了現在里正李二爺的肩膀上。
儘管已經不是里正了,可是幾十年來在上河村裡積累的名望讓張三祖爺說話在整個上河村、甚至是在雲通鎮裡也是說一不二的主,真正的一個吐沫一個釘。
張三祖爺現在經常被村子裡的人家請去做個見證,他年紀大了,一般不願意出去,可是要是去了誰家,那真是特別讓人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就好像,今天老丁家分家,居然張三祖爺親自來了,老丁頭那是特別高興的。
不過,當時張氏就不太高興,覺得這老頭真不是個好東西,居然來給丁修節家長臉,所以,自從張三祖爺來他們來就一直沒有出過屋子在牀上裝病,張三祖爺們也聽說了老丁家這爲了分家的一通鬧,便也沒有將張氏沒起來迎他放在心上,畢竟張氏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都在一個村子幾十年了,還能不清楚?
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當着那麼多村子裡的人,還有當着賽百味大掌櫃這樣的外人她居然爬起來鬧了這麼一出。張三祖爺當時鬍子就氣得翹了起來,不過想着這分家是大事,而且自己現在也不是里正,年紀也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有開口,忍下了這口氣。
卻沒有想到,張氏在老丁頭髮了一通的脾氣之後沒有老老實實的進屋,還轉到了廚房去將兩個掌勺的媳婦好一頓作,說什麼油放多了,敗家之類的。那尖銳的叫罵聲讓好多吃席的人都不好意思的退席了。
當着做客的人面做出這樣的事,簡直是讓張三祖爺開了眼界了,他氣得連身體都抖了起來,坐在條凳上的他狠狠的敲了幾下柺杖,氣憤的大聲的說:“怪不得你們老丁家能在村子裡作成一朵花了,家裡有這樣的女人簡直門風不正!”
這話可不得了,不但讓一直和稀泥的里正閉上了嘴巴,就連丁家父子也變了臉色。
張三祖爺可是不輕易說人不好的,特別是年紀大了之後更是剋制,而現在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看得出來張三祖爺真是被氣得狠了。而能把張三祖爺氣成這樣的罪魁禍首自然也別想善了。
於是,老丁頭難得血性了一回,拍案而起,說着就要休掉張氏。
張氏這個時候本來還在廚房裡作兩個兒媳婦呢,就聽得丁月兒咚咚咚跑來說老丁頭要真要寫休書了,連筆墨都請出來之後,嚇得臉色蒼白,連忙從廚房跑了出來。
一看,可不是咋地,院子裡的桌子上已經放好了筆墨,老丁頭親自拿了筆要寫休書,而在老丁頭的身邊,丁修忠、丁修孝、丁修義、丁雲兒以及幾個在院子裡的孫子孫女都跪了一地,心裡便沉了下來,知道這事兒一定是定下了。
於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哭嚎起來。
這邊是丁修節和丁小橋進院子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而現在丁修節也同其他的兄弟們一樣跪在地上,不過他並沒有說話,只是轉頭看向了頭上還包着布條臉色蒼白的米氏低低的問着什麼。
“爹啊,您不能這麼做啊!”丁修忠抱着老丁頭的大腿不停的搖晃着:“您老想想啊,家裡還有那麼多沒有娶親嫁人的孩子,家裡還有這麼多的人口啊,家裡還有唸書的人,怎麼能寫休書啊,要是您休了娘,我們老丁家還怎麼在村子裡面立足啊,要是娘休了娘,我們這些丁家子孫還怎麼見人啊!”
不得不說,丁修忠是瞭解老丁頭的,知道老丁頭最最在意的是什麼,所以,他這一開口就已經直切老丁頭的要害,讓已經落筆的老丁頭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抱着自己大腿哭泣的兒子們,又看了看和自己同牀共枕的老妻,還真是有些猶豫。
可是,現在有張三祖爺的話在前面,他也不能全然不顧,於是便僵在那裡。
而在這個時候張氏哭聲更響了:“老丁頭,你不是人啊,我二十年多這麼伺候你,伺候你們一家上下那麼多口,你最後就這麼對待我,你沒有了良心啊,你這是要我的命啊!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嫌棄我了,想着把我弄走了你在去擡個年輕的狐狸精進來啊?你們老丁家的男人沒有良心啊!”
老丁頭聽着張氏的話,臉上漲得通紅,他對着張氏怒道:“無理取鬧!我何時有這樣的心思!”
“你本來就有,你看我不過眼啊,你要找小狐狸精!”張氏不知道怎麼了,就開始唸叨起這句話來,不休不止。
老丁頭被她念得心煩,顏面盡失,吼了幾句又不能拿張氏怎麼樣,張氏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不依不饒的哭鬧,再加上丁修忠的阻攔,足足半柱香的工夫老丁頭的紙上就寫下了“休書”二字之外,什麼也沒有寫。
張三祖爺見狀只覺得胸口一口氣堵在那裡,他站了起來,瞪了老丁頭一眼說:“窩囊廢,一個大男人過到你這份上簡直丟人現眼!你們老丁家的事兒以後不要問到我面前,我簡直就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人家,連娘們都可以騎在脖子拉屎還能一聲不吭,小三小四幸好從你們家分出來了,不然,遲早別你們家給拖累!”說罷,張三祖爺轉身,腰桿筆直的快步走出了院子。
已經被張三祖爺下了這樣的評價,院子裡的各個人都面面相覷。張三祖爺走了,然後別的幾個有名望的老頭也走了,最後連相熟的幾家人家也走了,只剩下了里正還在這裡。
倒不是里正不想走,而是老丁頭一把就拉住了里正,死活不讓他走:“李老哥,你看看我們家這事兒,你可不能在撂挑子了。”
里正抽不出手來,只能恨恨的說:“我不撂挑子?你們家這事兒連張三祖爺都看不下去了,你讓我怎麼辦?還給你加油打氣說你做得好?你拉倒吧,你不想過了,我這裡正還要當下去的!”
“別別別,你就說說到底咋辦吧!”
里正死活從老丁頭的手腕裡將自己的胳膊抽了出來,然後一臉怒意的說:“愛咋辦咋辦!”然後掉頭就走了。
望着一院子的冷清和一地狼藉,丁小橋抽了抽嘴角,心裡想,這事兒就這麼完了?這簡直是浪費搭了這麼大的場子啊……
張氏見人都走了,老丁頭還站在那裡,她也不哭了,伸手撩起了衣襟的下襬,直接擦了擦眼睛,然後站了起來,對着還跪在地上的人翹起了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行了,都起來了吧,沒事兒了。”
丁小橋心裡頓時一萬多匹的草泥馬呼嘯而過。